卓东来眼光一寒，又敏锐的察觉到身后的李寻欢有了动作。
卓东来哈哈一笑，转到李寻欢身边，“有这么一个聪明的侄子想杀你，你还留他在身边，晚上不怕睡不着么？”
“睡不着也得睡，不然，我岂不是死的更快？”
“那么，现在我付了钱，你是不是该让我知道我究竟买了什么？”
“吴婉没有死。”
“是么？”卓东来转过身，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不解，甚至一点点异样都没有，好像这是一件很普通很普通的事，普通到完全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然而正是这种神色，让龙小云恐惧起来，他本来以为卓东来至少会露出一些惊讶的，可是他现在的神色分明代表的是，他的谈判失败了。
“你觉得这个消息值得我花那样的价钱？”
龙小云的脸色有些发白，“不够？”
“你说呢？ ”卓东来的眼神愈加冰冷，他的手也十分冰冷，龙小云看到了，也感觉到了，因为卓东来正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他，而他的手正抚在他的脸上，于是这种冰冷的感觉便沿着他的眼他的脸渗到他的皮肤里，钻进他的血肉里。
“你知道么？”卓东来慢慢的细致的抚摸着龙小云还带着点稚气的脸庞，十分小心，仿佛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你一心一意想杀死的小李叔叔，现在一定正用他手里的那把飞刀指着我，只要我在你的喉咙这里稍微施一点点力，我就一定会比你更早的死去。”
卓东来把手移到了龙小云的喉咙却并没有施力，只是那只手上所携带的寒气已经让龙小云的汗毛全部都竖了起来，产生了一种窒息的错觉。
“你一定不知道，他昨天才说，把我当成他的朋友，今天，他便为了你想要杀我，更可笑的是，我知道你也一定不会领情，你们真的是很有趣的人。”
“我不会杀你，因为你有个厉害的叔叔，不过，”只听“喀”的一声，卓东来卸了龙小云的下巴，李寻欢犹豫了片刻，终于将飞刀收了回去。
“你的聪明确实够做我的徒弟。”又是两声脆响，龙小云的胳膊也被卸了下来，李寻欢皱了皱眉头，却还是没有出声，龙小云疼得满头大汗，但依然站的笔挺。
“但是，同样的，我也很讨厌你的聪明，我不喜欢在我面前耍心眼的人，非常不喜欢。”
龙小云手不能提，口不能言，腿却依然是可以弯的，于是他又跪下了，“嘭嘭嘭”的磕了三个头。
卓东来看了看园中的美酒，才转身对李寻欢笑道，“这酒，就算是答谢李兄的，后会有期。”
李寻欢放下酒杯，“我没有想过杀你。”
卓东来止了笑意，“即使我要杀了龙小云？”
“我也不会让你杀了他。”
卓东来看着李寻欢眼中认真的神色，挑了挑眉：“我差点忘了，你是名满天下的小李飞刀，自然有这个能力。”
李寻欢看了看仍在一边跪的笔直的龙小云，“小云跟了卓兄，日后有服侍不周的地方，还望卓兄手下留情。”
“我会留他性命。”
见卓东来转身出了门，龙小云便立即起身，走到门口却又站住，回头看了一眼李寻欢，神色有些冷厉，只片刻，便又追了上去。
李寻欢凝眉，心中也有些疑惑：今天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还是错的。
喝了口酒，李寻欢转身看见桌上的琴，拨弄了两下，依然是残破的曲调，“你又何尝不是个有趣的人，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这已经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了。”
卓东来走的不快不慢，既让龙小云费力的追赶，又不至于赶不上，卓东来不用看也知道，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卸了的下巴一定还在流着涎水，两条胳膊也一定就像不是他的一样，挂在两边摇摇摆摆，像是随时会断掉，可是他不关心，既然他自己选择跟上来，自然得照着他的规矩来。
忽然想起了什么。卓东来停了下来，转过身等着龙小云，龙小云已是满头大汗，脸色也十分苍白。
卓东来笑了，笑得很优雅，很满意。
“现在还想做我的徒弟？”
龙小云不能说话，便很坚定的点了点头。
“好，”卓东来伸手替龙小云接上下巴，胳膊却依然不管，“那我问你，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我当初并不知道你的身份，我是从李府逃出来之后才知道的，于是我便想起了司马超群，我知道现在江湖上都说司马超群是天下第一，我便想让他帮我杀了李寻欢……”
“你让他杀，他就肯？”
“他不肯，我自有我的法子，只是我去了大镖局才知道，司马超群已经成为一个只会喝酒的废人……”
卓东来眼瞳一缩，手已经掐上龙小云的脖子，“就凭你，敢说司马超群是一个废人？”
龙小云没料到他反映如此激烈，待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时，已经有些透不过气来，“对……对不起，师傅，小……小云不敢了！”
回到大镖局，已经正午，正是化雪的时候，长安大街上一如既往的繁华，只是越靠近大镖局越是冷清，能听见风吹过时“呼呼”的声音，偶尔一两个孩童跑过，没注意脚下积雪，“扑哧”一声滑的老远也还是大笑着爬起来，再转身的时候，没留意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差点又要跌倒，抬头看看，是一个面色发白、神情阴鸷的少年，到嘴的嬉笑声又吞了回去，快速的跑开了。
龙小云拖着两条被卸下的胳膊，让那个孩子一撞，疼出一身冷汗，再看看前面紫色的身影，依旧是不急不缓的样子，想起那双曾经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透骨的寒意即使是现在也依然冷彻心扉。
“他是司马超群，天下第一的司马超群，你不配提起这个名字。”卓东来的眼神很冷静，语调也很冷静，可是这样的眼神加上这样的语气却让龙小云有拔腿就跑的冲动。
可是他跑不了，也不能跑。
他留了下来，也学会了呆在卓东来身边的第一个规矩：司马超群是不可亵渎的。
卓东来进了用紫色布置的舒服的房间，不禁满足的闭了眼，躺在紫貂皮上，很柔软很温暖，紫铜盆里面的火焰很明媚，很想就这么睡过去，可是他不能，因为他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
那是郑诚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和郭青的很像，沉沉的，很稳很轻，不过他的脚步依然不如郭青的轻。
“郑诚。进来。”
“卓爷。”
“那银票是你送的。”
“是。”
“那鸽子是郭青的。”
“是。他说那鸽子经过特殊训练，一定能找到卓爷。”
“是他让你这么做的？”
“是，郭青曾嘱咐我，卓爷身边不喜欢带银子，倘若临时有事，没有回来，就得用那只鸽子给卓爷送去。”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卓爷喜欢紫色，要一切都打点好，卓爷的被子是一天一换的，卓爷最喜欢的紫色皮靴在门口右边第二个柜子里，卓爷沐浴喜欢用茶花瓣，卓爷……”
“够了。这些是他什么时候说的？”
“与当初交代我说与卓爷听的话一起说的。”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因为他没让我说。”
“好了，你先下去吧。”
“是。”
郑诚退了，卓东来转身看到龙小云低头站在一边，看不见眼睛，很乖巧的样子。
“你知道郭青是谁么？”
“不知道。”
“他曾经就站在你现在站的位置，但是不久前，他死了。”
龙小云沉默。
“你知道是谁杀了他么？”
“不知道。”
“是我，我亲手将匕首刺进他的心脏。”
“那一定是他该死。”
“那么你觉得你该死么？”
“我没有做过非死不可的事。”
“所以你现在还活着，我也愿意让你留在这，但是，”卓东来倒了一杯酒，“倘若，你做了不该做的事，看了不该看的事，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你就该知道你的下场。”
“我不会的。”
“好，那么现在你去找刚才的那个人，他知道怎么做。”
“是。”
卓东来摇了摇手中的杯子，晃碎了倒影在杯中的景象，他踱着步子来到郑诚所说的门口右边的第二个柜子边，打开了，果然看见了那双皮靴，上次沾了血，不知道是谁洗了放在这里的，他又走到床边，看了看冷落了几天的床铺。
坐在床边，卓东来的嘴边忽而有了笑意。
“人都是这么奇怪的动物，越是要不到的越是上心，可是，就算你知道了我的喜好，知道了我的一切，又能怎么样？我也是对要不到的才上心，你送上门来的都是不值钱的，就像……就像我知道他的一切，所以在他看来，我所做的也都是不值钱的一样。”
卓东来喝了一口酒，很醇美，可是他却觉得有些酸涩，随手泼在地上，很快就被紫色的地毯吸收了，不见踪影，可是一大片深色的印记却很显眼。
晚些时候，龙小云换了干净的衣服，洗了脸面，又来到了卓东来的门口，却没有敲门，安安静静的站了一会，直听到里面传出声音。
“进来吧。”
“卓爷。”
卓东来看了看他，穿着大镖局的衣服，很有一股沉稳的样子。只是手却依然耷拉在两边。
“卓爷，我想留在你身边。”
“你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
“可是郑诚说要我从镖师做起。”
“这是大镖局的规矩。”
“可是我想接替郭青的位子，在卓爷你的身边。”
卓东来眯起了眼，“你已经打听了郭青的事。”
“我只是不想和他犯同样的错误。”
“可是现在你又犯了另一个错误，你想一步登天，大镖局没有一步登天的人。”
“我不会武功，做不了镖师，可是我有足够的智慧，我可以把卓爷服饰的很好，比郭青还要好。”
“哦？不过，我现在不喜欢把太聪明的人放在身边。”
“卓爷希望我笨的时候，我自然就是天下最傻的。”
卓东来的眼神闪了闪，“你的胳膊还没接好？”
“是卓爷卸的，没有卓爷的吩咐，小云不敢动。”
卓东来看着地毯上的酒渍满意的笑了起来，很优雅的笑容。
可是龙小云知道这种笑容对他意味着什么。
“这里，我刚刚撒了一杯酒，脏了，你去弄干净。”
龙小云看了看那一大片湿痕，暗淡的，还有酒味。
他毫不犹豫的俯下身，趴在地上，用嘴去咬了地毯的一角便向门外拖。
不是很大的一块地毯，若是常人，随手一提便可以了，可是龙小云却累的满头大汗，嘴角的地方也磨破了，咬的那一小角也很快被血渍浸染了。
拖到门边的时候，龙小云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快脱落了，可是地毯又卡住了，他抬头看了看卓东来，正悠闲的看着他。
转了个身便去咬另一角，继续向门外移。
当终于都移到外面的时候，卓东来开口了。
“你这么恨李寻欢？”
龙小云顿了一下，转过身来，又是那种与年龄不符的阴鸷表情。
“他废了我的武功，害死了我的爹娘，我难道不应该恨他么？”
“那么，我如此羞辱你，你一定也很恨我。”
龙小云转过身，“我们这是交易，理所当然的。”
7、
第二天，卓东来忙完大镖局的琐事之后，回到房里，很满意的看到一块干净如新的地毯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甚至一丝一毫的偏差也没有。
龙小云很快就跟了进来，他的嘴唇还是肿的，唇角也还有血丝，“卓爷！”
“过来。”
龙小云听话的走了过去，卓东来出手快如闪电，几乎没什么感觉的，龙小云的胳膊就被接了回去。
“谢卓爷。”
“你想代替郭青？”
“是。”
“可是郭青一早就找好了接替他的人。”
“郑诚？”
“不错，所有郭青该知道的事，他都已经告诉了郑诚，论资历论时机，郑诚现在都是最合格的替代者。”
“可是卓爷不想。”
卓东来看了他一眼，有赞赏有厌恶，很少有人会同时拥有这两种眼神，可是卓东来有，也很少能有人让卓东来露出这种眼神，可是龙小云可以。
“倘若你能在三天之内带着郑诚的脑袋和装在他脑袋里面的东西来见我，你就可以成为他，替代郭青。”
“谢卓爷，小云一定能办到。”
卓东来不喜欢龙小云，不喜欢他的自作聪明，也不喜欢他的心机深沉，可是他欣赏他小小年纪就懂得隐忍，所以比起郭青为他打点的一切，他还是选择了龙小云。
郭青，卓东来在心里仔仔细细的把这个名字又念了一遍，很有些怀念的伤感，却又深深的叹息，这个孩子，那么固执，那么坚定，就像……就像自己一样。
只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得到或得不到的宿命，卓东来虽然不懂的自己的宿命，却清楚的知道有些东西郭青是永远都得不到的。
既然得不到，那么便不会给他一丁点的希望。
在这一点上，卓东来自认比某些人做的干脆利落，长痛不如短痛。
所以，他拒绝，拒绝郭青的体贴，拒绝他无微不至的温柔，和欲望。
拒绝，就跟杀人一样，手软不得。
利用，就跟买卖一样，满足不得。
卓东来低头看了看一脸谦顺的龙小云，原本没有打算如此轻易的放过龙小云罢了，但现在小高来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高渐飞要作大镖局的总瓢把子，卓东来答应了，很简单的理由，还有很简单的温柔：他已经物色好了金钱帮，一个逐渐没落的帮派，他要司马超群重振金钱帮，直到足以和大镖局抗衡，他相信，到时，司马超群的自信会回来，曾经和他相濡以沫的司马超群会回来。
那一日，驰骋在奔向红花集的路上，卓东来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迎接他的就是他这么些年来一直在等待的，可他等待的是什么，卓东来又有一瞬间的惘然。
司马超群，他忽然间想起也许等在那的就是司马超群，可是司马超群背叛了他，为了一个无知而又恶毒的女人背叛了他，他恨么？
他当然恨，可是恨的有多深？有多切？直到他又见到那个女人，直到听到他说“同同”的时候，他才知道。
他们认识了二十年，二十年的生死情谊都换不回一句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许诺，而他二十年的辛苦经营只为一句“同同”便统统付诸流水了，他怎么能不恨？
可是现在他不恨了，真的不恨了，因为现在的卓东来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痛，切骨嗜心的痛。
他看着司马与那个女人并排躺在一起，看着司马的断臂，忍不住想，倘若他的手未曾被砍断，此时，他们一定是拉在一起的，当然是拉在一起的，因为他要与她“执子之手”，他只愿执她的手。
此时的卓东来才明白当初“追魂钩”说“我也一定会回来杀你的”时候的坚定，这种由痛苦而来的坚定以前他不能体会，可是现在，司马超群死了，卓东来也明白了，所以，他也明白，追魂钩非死不可，可是在追魂钩死之前，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要死，比如说知音老人，比如说朱猛。
只是对于卓东来来说，今天并不是顺利的一天：他希望见到的人死了，他不喜欢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出现了。现在出现的是萧泪血，他带着他的那口神秘的箱子。看着那口箱子，卓东来想起了那一晚，李寻欢打在他身上的水滴，穿透了他的裘衣。
世人都说，没有人能见到小李飞刀，因为见到的人都死了，可是卓东来至少已经见识了一半，世人又说，那口神秘的箱子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被锁在里面的恶魔，从不放过每个见过它的人，而今天，卓东来也要见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