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青不置可否的看着他,转眼又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很干净简洁的一间屋子,简洁的不象是一个如此大小少年的房间,屋里的光线有些暗,但并不妨碍郭青发现了一口大箱子。
箱子并没有什么特别,木材也很常见,特别的是这口箱子摆放的位置。
这口箱子摆放在这间屋子最阴暗的角落。
每间屋子都有一个最阴暗的角落,善使机关者会把机关设在这个角落,要藏东西的人通常也会选择把东西藏在这个地方。
这口箱子就放在这样的角落里,它看上去既像是密道的入口,也像是藏了什么东西,这样奇妙的摆放很难不引起像郭青这样的人的注意。
龙小云显然也注意到了郭青的眼神,但他却刻意的忽略了。
他伸手在郭青的怀里摸了摸,掏出了一包药粉,放在茶水里晃了晃就直接倒进了郭青的嘴里。
“你虽然不是什么好手,可你却能从卓东来的手里逃生,所以,你还是活着对我比较有利。”
“没有人能从卓爷的手里逃生。”
“可是你确实是死过一次的人。”
郭青不再说话,只是神秘的笑笑,他已经有些眩晕。
龙小云皱眉看了看,知道是药效要发挥了,便拖着郭青躺在了床上,拍了拍手,他又转身出去了。
“这个人是个阴狠的角色。”沈竟抹去额上的汗,又倒了杯水,才对李寻欢说道。
“怎么说?”
“我闻到他身上至少还有五种毒药的味道,他的左袖里还藏了一把匕首。”
李寻欢没有说话,也倒了杯水,端在手里却不喝。
“你的侄子也不是个善人。”沈竟又说了一句。
李寻欢只是抬眼看了看他,微微一笑道:“他很沉?”
沈竟显得还有些气呼呼的,把水喝完了,才走到卓东来的床边,伸手替他把了把脉。
“只是迷药而已,看来他并不想杀他,可是,我看卓东来却是真的想杀了那个人。”
李寻欢微微眯了眼,“他们的关系确实很微妙。”
沈竟忽然把手按在了卓东来的下肢上,“你说会不会是因为那人发现了他的秘密?”
小李飞刀皱了皱眉,“这秘密也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沈竟笑着又坐回桌边,“你这么想,他可不一定这么想。”
李寻欢也明白,他既然将这秘密隐瞒的这么好,自然是不愿被别人发现的,从他平日的步伐也看不出异样,显然他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像正常人一样的,这样的人当然不愿意别人发现他的秘密。
“你说,倘若他知道我看过了他的腿之后,会不会杀了我?”沈竟看似不经意的笑着问了一句。
李寻欢却皱了眉头,“你救了他……”
沈竟摇了摇头,“他会的。”
小李飞刀的答案也是如此,可是,沈竟是为了自己才答应救他的,也正是因为救他才发现这个秘密的。
小李飞刀自然不会让别人因为自己而死。
于是,当卓东来醒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有些冷,冷的原因是他没有穿衣服,而没有穿衣服的原因是……
小李飞刀正在用一条干净柔软的热毛巾帮他擦拭身体。
“你干什么?”卓东来倏地抓住了李寻欢的手,眼神里是满满的恼怒和……杀意。
李寻欢抬头看了看,装做没看见那满脸的杀意,“你没看见吗?我在帮你擦拭身体,否则你躺了这许多天,岂不是要浑身发臭了么?难道你想浑身发臭,痒的不能入睡?”
卓东来虽然知道自己的秘密早已暴露,却没想到暴露的如此彻底,竟然会让别人在自己面前为自己擦拭他最软弱最痛恨的一部分。
“不需要,我自己来。”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发现迷药的药性还没有过去,他依然浑身发软。
李寻欢却低沉的笑了,间夹了些须压抑的咳嗽声,很是奇怪。
“你受伤的这几日,药也是我帮你上的,澡我也帮你擦了许多次,现在才害羞,不是迟了点吗?”
“这些日子,只有你看了我的身体?”
卓东来见挣扎不起,便把自己的下身向被子里挪了挪。
李寻欢眼色沉沉,“我知道你不愿别人知道,当然是没让别人来照顾你了。”
“小李飞刀对人真是无微不至啊!”卓东来也微微笑了,只是眼里的神色和郭青强吻的时候很是相似。
李寻欢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在床边坐下。
“我有很多很多的朋友,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少了一条胳膊的,有是瘸子的,也有瞎子,可是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们的义气侠义远比那些健全的人还要叫人敬佩,不仅是我,就算是江湖上其他的人,也没人敢看低他们的。人活在世上,有许多东西都不是用身体上的健全或残缺来评定的。”
“李兄未曾有过这样的残缺,怎么能明白这其中的痛苦?”
“我知道我是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只是……”
“李兄的心意,我明白了,多谢李兄的关心,如今,我的伤势也好的差不多了,今后净身这样的小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李寻欢看他满眼的冷色,便起了身,“那么东来你好好休息,晚上的药我让小云给你送来,今天看你的那个人也在小云那。”
卓东来阖着眼不肯睁开,一副累极的样子。
晚上龙小云来得的时候,发现卓东来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背上便出了一层冷汗,正想着如何向他解释郭青的事,卓东来已经开口了。
“我现在就教你杀了他的法子。”
13、
屋中的烛火已经亮了起来,摇摇摆摆的很有虚张声势的姿态。
龙小云的脸色有些发白,“你错了,我是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他没有理由来救我。”
“有,当然有,”卓东来已经又是一副庸懒的神色,“除去他对你母亲的愧疚不谈,现在,你就是他最关心的人。”
龙小云抿紧了唇,眼神又垂了下去,叫人分辨不清其中的神色。
“还是说,你怕了?”
“我……”
卓东来忽而叹了一口气,“也难怪,你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不,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从他废了我的武功开始,我就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我恨他,我要杀了他。”龙小云又愤恨起来,只是神色太过古怪,连卓东来都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怜悯。
“那么,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倘若……”
“倘若有如果,你杀不了他,以后你也再没有机会了。”
龙小云锁着眉头,一副踌躇。
“再倘若你需要,你可以让你藏在屋子里的那个人帮你。”
龙小云刚进自己的房间,就发现了两件事,一件是躺在床上的郭青不见了,一件是有人动了他的那口箱子。
但他却不动声色,反手关了门,静静地走到了箱子前,伸手打开了箱子。
没有秘道,也没有价值连城的宝物,有的,只是一堆木头,普普通通的木头。
但那是些被雕刻过的木头,熟悉的衣着,模糊的面容。
龙小云捏着一块木头,使劲的握着,指节都开始泛白了,倘若他还有武功,这块木头怕是要被捏碎的,可是他没有,他的武功被废了,他使尽力气,也奈何木头不得。
耳边有衣袂翻飞的声音,龙小云却动也未动,因为他知道,即便是动了,他也躲不过。
于是,郭青很顺利的就点了他的穴道。
“龙少爷.”
“你最好还是解了我的穴道,我们坐下来好好的谈谈,这么站着我很累。”
郭青伸手拿开了龙小云握住的木块,“我本来以为这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有惊世的秘密,原来,只是一堆破木头。”
“我已经没有武功了,这里面也没有任何秘密,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反击或者逃跑。”
郭青微微一迟疑,便伸手解开了他的穴道。
龙小云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衣服,坐到了桌边,甚至还惬意的为自己倒了杯水。
“卓爷是个很难伺候的人。”
郭青的眼神变的深沉了一些,却依然是冷淡的。
“他也确实是个很聪明的人。”龙小云为郭青也倒了一杯水,做了个请他坐下的手势。
“我很好奇,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郭青不说话,只是紧紧的盯着他,那眼神就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野兽。
自从郭青来过之后,李园的附近便多了很多人,形形色色,但李园始终是沉寂的,只偶尔会响起不甚分明的琴音。
就像今日,有温风扶柳,飞絮如花,沾入一池春水,深深浅浅,浅浅深深,和了琴音,好作相思,云霞明灭,不知今夕何夕。
李寻欢抚着琴,熏着香,眼角眉梢,温暖的笑意让卓东来有一瞬间惶神的感动。
“这是什么曲子?我好象在哪听过。”
“你上次听的是不完整的,这次才是完整的,你可喜欢?”
“古朴质纯,很让人心旷神怡。”
“这是‘曰归’。”
“‘曰归’?”倘若不是此刻他再提起,卓东来都快忘记了,二人初识正是因为一首“曰归”。
“我还记得那天是诗音的忌日,你吟了一首‘曰归’,近日闲来无事,我便谱了一曲同和。”
“曰归……”
“曰归,昔有愁罗三千丈,不知浮华是年华,待到归时寻来处,奈何不知归奈何。不如东来你再吟一遍曰归,我为你和曲,可好?”
卓东来望着他,眼神复杂,心中有喜有悲。
“看那春花开了冬雪消,看那山岚清了藤蔓绕,谁又见新人笑了旧人老,终不过打马观花兴致少;说什么心似明月中天照,说什么乱世情怀比金牢,谁又知月尝有缺情有潮,终只是水月镜花相看早;倒不如,倒不如谢了春花就流水,拨开明月见天巢,落出一身叫君莫扰……”
卓东来缓缓地念着,琴音人声都缠绵到了一处,直扎进他的心里。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司马超群,会在酒后搂着自己大吼一通“好兄弟”;他想起了简陋的马车上,惨死的司马夫妇安详平和的神态;他想起了泪痕破胸而入时的麻木苍凉……
这一刻,他仿佛站上了奈何桥头,回首之间,满目荒芜,前尘都作一场烟云散去,只留下自己对着如火如荼蔓延如血的幽冥之花,踌躇着是该喝下孟婆递过来的忘尘酒还是该转身投入那艳丽的血色之中,将自己也绚烂成一片颓败腐朽。
想着,鼻端就果真飘来一阵酒香。
“这是我瞒着鬼医私藏的家底,你的伤也好差不多了,不如,喝一杯?”
“我不是个酒鬼,可是今日酒兴正发,喝光了你的家底,你可不要后悔。”
李寻欢爽朗一笑,泼了茶水作酒碗,倒了一碗递给了卓东来。
卓东来知道这不是忘尘酒,却喝的很决绝,眼神中有从未有过的疲倦。
酒酣时分,李寻欢笑的一脸快意,也顾不上日前还呕心的咳嗽,只一杯比一杯倒的急,脸上的笑容都漫出了神采,映的卓东来灰色的眼睛也有些亮晶晶的。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另外一个人不求回报不带企图的关怀,这种关怀温暖而细密,虽然让人舒服却不是卓东来所习惯的,他所习惯的是利用,是虚伪。
这种真实的温暖,很久很久之前,他只在一个人的身上感受过,自从他做了大镖局的总瓢把子,即便他还会记起卓东来喜欢的是波丝佳酿,尽管他还会记得卓东来是他的好兄弟,但有些微小的变化,卓东来也还是能够清楚的感受到,他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然而如今,李寻欢的这种体贴,比卓东来曾经感受到的还要窝心,还要让人沉迷,就像春风吹开冰雪,冬阳温暖大地一样。
卓东来看着脸上浮出绯红的李寻欢,摊在桌上还在喝酒,心中微微有些迟疑,“倘若我不用杀你该多好!”
14、
沈竟有些无奈的扶着额角,看着桌子上空空的酒埕,用膝盖想也知道是怎么会事。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李寻欢也有些尴尬的笑笑。
沈竟总算是知道原来人可以顽固到这个地步的。
放弃似的从李寻欢脸上移走目光,沈竟伸手从怀里掏出信,交到卓东来的手里,“这是你的那个奇怪的朋友留给你的。他说,卓爷想要如何处置他,他都会在大镖局静侯卓爷大架。”
卓东来不避嫌的拆开了信,看了两眼,薄薄的信纸很快就变成了碎片。
沈竟忍不住看了看李寻欢的反应,李寻欢只是低了头,轻轻的用手指扣着石板,发出微弱的声响。
“这么说来,东来你暂时不急着回去了?”
“叨扰了李兄。”
“那么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如何?”
“什么样的人?”
“一个有趣的人。”
“好!”
“我也去!”沈竟几乎是立刻就决定了,倘若现在让李寻欢再脱离他的掌握,那么他这许多天来的努力也就全都白费了。
“你恐怕是不愿意去的。”
“为什么?”
“我要带他去见的,是和你有很大关系的人。”
沈竟脸色一变,“你是说他?”
“是。”
沈竟垂头想了想,“那我在这里等你。”
“好。”
看着沈竟一脸不甘又微带委屈似的表情,李寻欢温和的笑了:“你也不必无聊,我想,阿飞很快就会来了。”
“阿飞?”一扫脸上的不快,沈竟显的很高兴。
“不错,我想有他在,你在这里也就不会天天想着我又喝了多少酒了。”
“多谢李前辈!”
卓东来颇有些兴致的看着沈竟第一次如此温顺有礼,心中有些期待那位被李寻欢称做“有趣”的朋友。
傍晚时分的李园显的静谧而又温暖,有橘色的夕阳染红了有些凄清的白纱帐,纱帐的那边有阴鸷的少年一眨不眨的盯着里李寻欢。
小李飞刀颇有些惊讶,今天的龙小云看到他竟然没有一脸嫌恶的转身离开,而是像是在等自己似的静静地等在那里。
“小云!”
龙小云看着这个迎着夕阳走向自己的男人,微卷的发丝里可以看见斑斑白色,脸上有岁月打磨过后的沧桑,那灰白的长衫已经很久了,却没有脏乱的感觉,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特别是他笑的时候,更是让人温暖无比。
可正是这样一个人,让他成为废人,让他成为孤儿,他不禁要怀疑那温和的面具之下是怎样一张恶毒的心肠。
“小云?”
“李叔叔。”
“明天我和东来出去一趟,可能要有些时日不在,我会留下传甲,你有什么需要,就尽管和他说。”
“怎么李叔叔说的如此见外?也是,这里是李园,是李叔叔的家,不是我的,我本来就是外人。”龙小云笑的很冷,言语之间也尽是锋芒。
“小云……这里是你的家,一直都是。”
李寻欢有些无奈,每次看到这样的龙小云,他都会想起龙啸云,他的好兄弟,恨着他的好兄弟。
“我师傅说,这世间能杀你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龙小云转过了身,不去看李寻欢的神色,“他还说,这世间你最关心的,也是我。”
李寻欢一怔,手习惯性的便去摸腰间的酒袋,却在摸不到的时候才想起早已被沈竟收去了。
“你说,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还该不该杀你?”
李寻欢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他除了心思聪颖、城府深沉之外,他也只是个孩子,他也只是个有矛盾有痛苦的孩子。
龙小云也不期待他的答案,很快就折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铁传甲就备好了马车,只是李寻欢也不着急,慢悠悠的整理好了一切,沈竟居然也起了个大早,找到了李寻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