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里屋,苏楼的心绪也渐渐平稳下来,香香既有备而来,他唯有见招拆招。
香香一进屋便寻了就近的椅子坐下,她有所恃,倒也不著急,仍是把水灵灵的眼往苏楼身上瞧。
"喝茶!"苏楼倒了杯茶给她,平平淡淡不见情绪。
香香接过一饮而尽,一路风驰电骋的过来,早已口渴难耐,苏楼见状又倒了一杯递给她,自己也捧了杯茶慢慢饮著。
半晌两人皆无开口,外面的风时急时徐的拍打著窗门,屋内倒显得寂寂,香香终於有些不耐烦,见苏楼低眸喝茶,神情漠然,一时倒拿捏不定他是如何想的。看了又看,等了又等,仍不见他开口,午後的阳光筛在门帘外,明晃晃一片,香香的神情有些恍惚起来。依稀记得少时读过的书中有一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飞。可是这边的三月,风吹沙走,沙如雪,毕竟不是江南天。倒是草原上有一派蓬勃的生机,草长鹰飞,马羊成群。她有时想,她长在江南会怎麽样?珠玑罗列的绮罗地,她这般女子,明眸皓齿,眉弯一绽该是何等的风情,会有怎样的男子来匹配?
她也曾学著江南女子的打扮,那些繁复的衣饰,华丽轻盈的薄衫,穿上的感觉如同飞天般,然後学著支肘倚户盼,看著来来往往的人,陌生的面孔,惶惶的表情,营营碌碌,她忽然觉得可笑,与其望春空盼不如轰轰烈烈争一场!
她终做不得小家碧玉,也成不了大家闺秀。
"小哥!"她无意识的叫,而後猛然回省过来,冷肃了面孔,"不,我应该叫你诸葛大哥!"
苏楼这才抬眸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如雪:"你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明明是问话却只是平述著一个事实般,无须回答却令人也无法接话下去。
香香重重点头,晃得发髻上的金铃当一阵乱颤,丁丁当当乱响一阵:"我知道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包括你不想让人知道的,我都一清二楚!"
她忽然笑起来:"说来真可笑,上次他笑我不知你名姓,其实他又何尝知道,他以为我是可怜人,真正可怜的是他,以为自己是唯一知道你的人,却不知一切是个骗局,谎言!这个日日伴身边的人就是他寻寻觅觅已久的仇人!"
"香香!"苏楼脸色倏地一变,握著茶杯的手陡地一紧,指骨泛白,香香见了心里有种痛快的感觉,隐隐又觉得凄凉,果然孤烟直是他的弱点,一击即中,只可惜两人不是缘,是孽是债是劫!
"烟直在哪?"苏楼的声音低沈隐挟风雷,香香不敢放肆,一时竟乖乖的答道:"他被我阿爹请去喝茶了!"
说完後才警觉自己那一刻的顺服,立即又扬起声调继续道,"你放心,我阿爹会好好招待他的,直到我回去为止。"
"我知道,香大掌柜纵横商场数十载,做事自然思虑周到,更何况你又有小诸葛之称,自然无懈可击!"
香香嘴角微微一勾显得甚是愉悦:"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这般好,有些不愉快的话不需宣之於口,免得扫兴!"
"你在酒肆那番闹腾也不过是打草惊蛇,让我们放宽心,在情爱方面你与一般女子并无不同,实在不必多担心,可真正的目的便在今朝!"
"不错!"香香面露得色,继而又面露忿然,"可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护他?我当时真的很绝望,原以为你们坚不可摧,後来才发现其实所有的一切不过一场谎言!"
"是我不对!"苏楼也有些感慨,叹道,"我应该──"他顿了顿,香香点点头,苏楼继续道,"早点杀了你!"
杀字出口,神情一戾顿时满室杀气凛冽,香香大惊失色,虎地站起,铁剑!铛一声从她怀中坠地,砸在了桌角,桌上壶倾杯翻,茶水淌出来,顺著桌面四处流淌再沿著桌角流下,一片狼籍。
这一番动作倒阻止了香香的脚步让她的神志也为之一醒,脸色变了几变,终於重新坐下:"可惜,你现在杀不了我!"话虽说得自满,到底心中著实怕的厉害,声音打著颤儿。
"你简直执迷不悟!"香香原本是有恃无恐而来,却被他一句话所惊,不由恼羞成怒。
苏楼冷笑,悟?悟什麽?能换来他与孤烟直相爱相守,他又何需悟?掌中的青瓷茶杯温润光滑,细瓷薄胎,他想起孤烟直的笑容,也是这般温润可人,只想日日夜夜捂在掌中。他慢慢的举杯,嘴唇贴著杯口,神情温柔,浅碧的茶水映出他清冷的容颜,睫毛覆下盖住眼中的精光,茶水很涩。当初孤烟直喝这粗茶时还被涩得呲牙咧嘴。他这些年虽然奔波劳苦,但在生活上却从未曾亏待过自己。虽然不是什麽黄金鼎白玉馔,却也是样样讲究委屈不得,可到了这边,陪著他粗茶淡饭亦是欢。这样的孤烟直,至情至性,他又如何能放手?
"说吧,你的条件!"他放下茶杯,正襟危坐。
"离开他,和我一起!"香香就象无数次生意场上的谈判那般姿态,胸有成竹,隐而不发,偏在眉角眼梢透出一丝睥睨,高人一等的傲然。
意料之中的答案,苏楼垂下眸,掩住一闪而过的杀意。
"你觉得我会答应?"
□□□自□□由□□自□□在□□□
白露为霜28
"你觉得我会答应?"
"这三个月,我把你们俩查了个底朝天,所有的资料记录在册,我阿爹说做人不能太绝,我也觉得是,诸葛大哥,你,可别逼人太甚哦!"她口角噙笑,明明是她咄咄逼人,却显得苏楼才是理屈的一方。
"你长能耐了!"苏楼不怒反笑,"你以为我离开了,烟直就会放手吗?"
"当然,这要看你怎麽说了,相信他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你倒了解他!"苏楼淡淡的道,修长洁白的手指在茶杯上掠过,香香的眼便有些痴然,苏楼的手指极好看,十分修长,指甲剪得整整齐齐,干净而美丽,令人总不由自主的移不开目光,幻想著这样的手指抚摸著自己,心神荡漾。
"香香,你这般死缠烂打心中可痛快?"他似轻描淡写的问。
香香怔忡,痛快,怎麽会痛快?日日夜夜觉得是煎熬,想把那个占据苏楼心间的人杀之而後快。但又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一个男子这般下贱无耻应受到应得的报应。她要当著苏楼的面狠狠的吐一口痰於他脸上,不,她要先扇他百八十个耳光,然後看他跪地求饶,看他还能如何嚣张,然後朝他吐口水,踹他一脚告诉他苏楼从来就没有爱过,和他在一起不过是利用他,因为他就是剑神诸葛鬼剑。最後让人将他千刀万剐,让他一口气一口气的消失。嫉妒可以使人的理智丧失,再美丽的女人也可以变成恶魔,香香控制不住的在心中把孤烟直凌迟了千百遍,甚至梦中也是,然後笑著醒来,醒来後却滴下泪,香香的温柔只给一人,他既然不要,那就得承受著她的愤怒。
"既然我不痛快,你们也休想痛快,对吗?"香香回过神,才知道这话不是自己说的,苏楼倒知了她的心一回。
"对,我绝不会让你们痛快的!"她咬牙道。
苏楼冷笑:"我若离开烟直真遂了你的心愿,你又付得起什麽代价?"
香香有些不知所谓的看他,这个问题,她从没想过,也不觉得苏楼还有谈价的筹码。
"我若离了他,依他个性必定会忘了我!"苏楼的神情有些无奈有些宠溺,"你认为我承受得起这个吗?"
"你想怎麽样?"香香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艰涩的道,"你还能提条件不成?"
苏楼摇摇头:"我不跟女人谈条件,我与烟直的事,便是要两败俱伤也是我与他之间的事,香香,你啊,还不够格!"苏楼温柔的看她,第一次这般温柔了神情正眼看她,香香看到那深邃的眸中自己惨白的俏脸,纤毫毕现,连同眼中的惊惶失措也一览无遗,心神大乱:"你什麽意思?"她蓦地站起来,多少次梦中企盼渴望而不可求的温柔终於得到了,可这眼神却令她想逃,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串上,顺著背脊直灌脑顶,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你想干什麽?"苏楼越是笑,她心中的恐惧更深,"你别忘了孤烟直还在我阿爹手中!"
"女人长得漂亮是武器,更何况你又聪明又有心机,香香,你拥有这些原本可以坐拥这北漠无往不利,可惜,你目光短浅,心却太贪婪。"苏楼低声道,香香从未听过他用如此充沛的感情说过话,他越形於色,她便越心寒,砭骨刺肤,恐惧灭顶而来,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孤烟直。
"没有人能困住烟直,香香,我得在他回来之前把麻烦解决掉!"苏楼笑著道,"不然,他闹起脾气,晚上可有的人受!"
"你想干什麽?"香香声音因为害怕带著尖锐的颤音,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苏楼,竟然不怕要挟,不,他想灭口!香香猛然意识到这点,身子如暴风雨中的娇花般颤抖起来。
"我阿爹不会放过你的!"
苏楼有些怜悯的看著她,慢慢举起手,香香的泪水涌泉而出,怎麽会这样?
"我不会杀你的。"苏楼答道,"我不可能让烟直觉得因为他的原因而染上血腥的!"
香香倒抽一口气,心比死更冷,目光倏地变得死寂,死死盯著苏楼,泪无意识的下坠,如泄洪般,她想她其实是不想流泪的,这样的男子,她为何痴心不改?
苏楼的手慢慢伸过来,按在她的灵台上,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如同情人般,香香迟缓的眨著眼睛忘了躲闪,一股力道从他的掌心传来,脑中似爆炸了般涨的难受,不由惊叫一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苏楼冷漠的看了她一眼,收回掌,这个人永生之年将不能再害人。
苏楼继续坐下喝茶,当一盏茶喝光时,香香醒来了,目光混沌似蒙了层灰般,苏楼道:"你叫香香,从这出门後,门口有匹枣红马,你骑上後,它会带你回家,遇到一个自称你阿爹的人,他会照顾你!"
香香似没有听到般,但她却站起来了,慢慢的走到门口,顺著走廊走,一直走到外堂,穿过酒肆中的桌椅步到门口,看到拴著的枣红马,她牵了马歪歪斜斜的坐上去,马儿朝天嘶鸣一声带著她往家奔。
苏楼站在檐下看著,他的身影掩进屋檐的阴影里,只见得青色的衣角一飘而过。他望著马儿行远後,又抬头看了看日影,默默念了声烟直。
烟直,你若知道真相,你怎麽做?
──其实,我最不愿欺骗的人就是你!
可他一生骄傲,不屑欺骗於人,却唯独欺骗了最爱的人,苏楼长叹一口气,日影倾斜,斜阳更在风沙外。
孤烟直没有回来。
当太阳落下後,天地飞沙一片混沌之际,他依然没有回来,苏楼挂起了红灯笼,整整绕著酒肆挂一圈,当初一盏飘摇的红灯笼引来了孤烟直,如今,烟直,你可还愿意回来?
太阳一落山天黑得特别快,风很大,刮起沙石敲打著屋檐,肆前的酒幌子呼呼作响,檐下并不能全挡风,苏楼感受著急一阵慢一阵的风打在身上,心里渐渐凉薄起来,如同那些风在身上打了个转刮向心里般,呼呼灌著心里象穿了个洞。
夜半的时候,风渐渐小了,飞沙慢慢散去,月现。月如女子勾勒的新眉光浅浅淡淡,正是上弦月,苏楼默默想到三月初正是孤烟直初来酒肆的时候。
一条人影慢慢走来,月光倾斜,苏楼心里一震,抢步上前,月光将那人的影子拉得细长细长埋进黄沙中,月如霜,沙如雪在他身後无限铺展。
"烟直!"他叫,叫了一声便哽住了,眼眶有些发热。
孤烟直脚步一滞,缓缓抬头望过来,苏楼呼吸为之一窒:烟直......
白露为霜29
月光下孤烟直的脸一片惨白,越发显得一双眸子黑阗阗,如同渗透了浓夜般,苏楼背脊一阵寒碜。却见他忽地扯开嘴角依稀笑了一下。
"苏楼,你在等我?"幽幽的问道。
苏楼长长松一口气,背後已汗湿重裳,只这短短对视间,他觉得已在生死间来往一回。箭步上前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斥心间:"嗯!"
孤烟直身子一僵,继而回抱他:"你等很久了?"
"不久。"
"不对,你全身都僵了!"
苏楼只温柔的答:"没什麽,你回来就好!"
孤烟直心里一软,撒娇道:"抱我进去!"话音未落身子已被凌空抱起,孤烟直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偎上去,有些疲惫索性什麽都交给苏楼。
苏楼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将人抱进去,到了屋里也不舍得放下,就著灯火痴痴看他,孤烟直似已倦极闭著眼,脸色苍白,垂下的眉睫越发显得黑郁。苏楼心疼的发现他嘴角残存的血渍,衣服脏了都是血迹混著泥沙的污渍,双手亦染血,他的样子疲惫而狼狈,仿佛遭过一场生死战一般,苏楼心里一沈,脸上也倏地褪去血色,却将人拥的更紧。
"谁伤了你?"
"我累了!"孤烟直答非所问。苏楼将他放在床上,为他脱下脏了的衣服盖上被子,然後连人带被拥在怀里,孤烟直的身子如浸了冰水般又湿又冷,心疼无法自抑。静静拥了会,待觉得他身体回温後方放开,去打来热水为他洗脸,拂去满脸的尘沙及发上沾的沙石。最後小心翼翼为他双手清理伤口,右手掌心一道长长的伤口显然是利器割伤,周围有细碎的小伤口,左手却是一些摩擦伤,苏楼一边处理著脸色沈的几可滴墨,香香说香大掌柜请孤烟直喝茶,这可是好一顿请!
孤烟直一动不动任他动作著,待他做完方睁开眼,点漆般的眸定定的看著他,一言不发。
苏楼给他看得寒碜却又不敢问他看什麽,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掌心慢慢往下覆住他的眼:"肚子饿吗?"
孤烟直没有回答,他重闭上眼,似乎睡著了。苏楼脱力般坐在床沿上,一向挺拔的身躯慢慢佝起来,双手撑著脸:烟直,我该怎麽办?
虽然对著香香他说得中气十足,其实,心中十分害怕,当事情来临时,他根本没有两全的方法,他们的爱情将如何走下去?
凌晨的时候,苏楼被孤烟直的噩梦惊醒,他缩成一团蜷在里侧,被子已被压在了脚下,他瑟缩著身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四肢痉挛著,仿佛那一次在乱石岗见到的样子。苏楼大惊,扑过去抱住他,一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唤了好一会儿孤烟直才缓缓醒过来,恍恍惚惚中看到苏楼的脸,在一片黯淡的光线中浮现出来,不由惊喘一声,手挥出去在触到人时迅速颓下,他又慢慢的将身子蜷起来,全身酸痛,仿佛梦中打了个场险战般。
苏楼心里松一口气一把将人抱在胸口:"没事了,没事了!"
孤烟直软软的靠著他,长发如乌云般披下来,有几缕纠结著缠在了他手上,绕著臂腕缠著如同上了一道枷锁,苏楼的心神有些恍惚,孤烟直很久没有这般作过噩梦了。
"我梦见了娘亲!"孤烟直低低的道,此时魂魄方凝聚回来般,"她问我白露剑呢?"
"苏楼,我娘亲说我把白露剑丢了,连孤家人的骨气也丢了......"孤烟直顿了顿终於没有再说下去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苏楼轻轻抚摸著他一边低低抚慰著,待他稍平静下来便下床,点了灯,倒了杯水,用内力将水热了後递给他,孤烟直接过捂在掌中,灌了一大口,暖意从喉口一路灌下去,心中的惶恐亦慢慢的被驱散了些,他开始安静。
"你躺一下,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昨晚夜半方归,後沈沈睡去,肚子想必早已空了,见孤烟直情绪稳定了些後苏楼便道。
孤烟直无声点头,眼神仍有些涣散,盯著头顶看,烛火摇曳,摇出一层淡薄的红,他神思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