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直!"苏楼奔过去,孤烟直跌跌撞撞跑过来,两人撞在一起,苏楼顺手抱住了他,感觉是抱住了沙堆般,两人的身上都是沙石,粗糙砥砺,"孤烟直!"苏楼叫道,心跳得剧烈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般,幸好你还在,他在心里道。他平素性情冷漠,年少的时候手中的剑便是他的一切,江湖中有言他人比剑冷,归隐後,两耳不闻江湖事,两袖清风无风也无雨。然而,此时抱住那个少年却心生狂喜,仿佛绝处逢生般喜不自胜,不过是一个初识之人而已,却已兹兹念念,百般辗转。
"孤烟直,你怎麽样?"
"我没事。"孤烟直身子偎在他怀里微微颤抖,双臂紧紧攀著他的衣襟仰著头看他,漆黑的眼眸溶在夜色中,"天太黑,我看不见路!"
苏楼的心紧紧揪起来,疼,绵延散开,"天太黑,我看不见路",孤烟直的话虽平静,声音却带著些微的颤抖显然心中害怕至极,可以想见夜晚天气突变风沙大起时他举步维艰及前後两顾心茫茫的恐慌,再坚强骄傲他也不过十八岁的孩子而已。
"别怕,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苏楼抱著他的手紧了紧。
可能还是在劫後余生的庆幸中孤烟直竟异常柔顺的点了点头,将头枕在他肩上:"苏楼,我要去图集镇!"
"好,天一亮我便带你去!"
只这一会功夫,沙石已堆到两人膝盖处,苏楼忙推开他一边牵了他的手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孤烟直没有动,"怎麽了?"
"我,我的脚僵了!"走不了三个字咽回喉中,孤烟直勉强笑道,"苏楼你等我一会!"
苏楼蹲下扒开沙子按摩他的小腿及脚踝一边问道:"你站了多久了?"
"不知道,天太黑了,我看不到路,风沙又大,退不得也进不了。"
"你这孩子......"苏楼唯一次不说话不是因为寡言而是说不下去,按摩了会又顺著血脉运行处推拿著,孤烟直低眸看他半跪著替自己按摩推拿,半躬著的身躯似要埋在沙地里般,眼睛忽然有些涩然,沙子落进眼里了,他抬手去擦,满手皆是沙越擦眼便越痛,泪,终於掉出来了。苏楼,为什麽你要寻来?
为什麽你会寻来?
你究竟是什麽人?
三
须知孤烟直心思缜密,人又机巧,萧先生的敌意怎麽没看出来,出於警觉,虽是按指言前往,心中却始终保持著警惕。是以风沙来时便没有贸然前进,沙漠中潜伏著太多危险尤其是夜晚的时候。他只有提了十二分的心,当他陷在风沙中,前进不得後退不能,不走不动便会很快被风沙埋没,他只得提了全身的功力对抗风沙,所幸苏楼赶来了,不然,他不知能否撑到天明风停时。
"我背你!"苏楼替他活动了僵硬的脚後又转过身道,"上来!"
"不,苏楼......"不容他拒绝,苏楼已自动将他双手架在自己肩上,手往他膝後一按:"听话,小兄弟!"
孤烟直膝盖一软身子就趴在了苏楼背上,苏楼起身迈步,不由分说,孤烟直恍恍惚惚,不过一面之缘,苏楼却肯把背部给他,江湖中人把背露出来无疑是把性命交付,苏楼他,应该也算是一个江湖人,至少曾经是,怎会如此轻易把背露出来给他?
苏楼走得很稳,一步一步,风拂起他的头发打在孤烟直的脸上,柔软的发丝在朔风中如同钢丝般啪啪作响,孤烟直疼得呲牙。
"低下头,靠在我背上!"苏楼忽然道,就象背後长眼睛看到了孤烟直的狼狈般,声音尤带了丝笑意。
孤烟直闻言将身子低了低,眼紧紧攫住眼前的人,眼光渐盛,圈在他颈上的手慢慢缩紧,剑在鞘中蠢蠢欲动。孤烟直握住剑柄,一寸一寸悄无声息的拔出来,剑白如霜如雪,一缕发随风吹拂而过立即断为两截,苏楼恍然不觉颈上已横了如此利芒,脚步依然坚定有力丝毫不乱,尖削的下颌甚至随著走路的动作一下一下磕在孤烟直的手腕上,堪堪擦过那截锋芒,孤烟直眼中闪过一道幽绿的光芒,如同孤戾嗜血的苍狼,只要一下......
眼睛越瞪越大,眼前风沙狂乱仿佛变成那抹飞红乱溅,孤烟直手一抖,剑铿然一声响,苏楼的身子微微一顿:"怎麽了?"
"啊!"
风从耳际呼啸而过,孤烟直恍恍惚惚的应了声,手心滑腻满是汗,他慢慢的拔出剑,眼中锋芒渐消,将剑举在前头,丈余的光芒划破风沙迷离的夜色,照出苏楼额上冒出的汗珠如豆。
"天太黑了!"孤烟直说著身子象是力竭般瘫在了苏楼背上,胸口紧贴著他的背部,紧的连风也透不过,然後感觉到身下人的身子似乎僵硬了那麽一下,继而放松。那结实的肌肉在迈步中的轻微的起伏如同脉动般温暖,鲜活,而且顽强,彰显著放肆的生命力。苏楼的背并不宽广健硕,然而,却没有比这更值得信任和依赖的存在了,如同高山般。孤烟直缓缓低下头,将脸埋在他颈窝处,这样,两人间再无间隙,连呼吸也会融在一处。
苏楼身子微微一震,风声震耳中却闻到孤烟直和缓的呼吸声,他吐出的气息绕在了耳际,潮湿灼热,那股微妙的感觉便顺著耳膜钻入直抵心间,一阵酥麻,不由悄悄红了脸,所幸孤烟直趴在背後没有看到,苏楼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心在一刹那间的悸动。
"这路我熟!"他说,"小兄弟你不用担心,我们找个地方避避风沙,天亮了再赶路。"
"有地方避吗?"
"有,这一带的路我知道,那边有个乱石岗,虽然不好走,但是那些巨石可以挡住风沙,我们在那过夜!"
"哦。"
乱石岗其实也是一处戈壁,表面覆盖的风沙被吹走後的砾石,随著岁月的流逝风化而成。苏楼熟门熟路,虽然路艰涩难行,他却走得坦然顺畅,约莫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找到了那片戈壁,寻了个避风处将孤烟直放下。倚著岩壁,孤烟直有些恍惚,风依然很大,从岩缝间刮过挟著金戈声唳叫著,只听动静便觉得心惶惶。
"没事了。"苏楼也将身子倚在石壁上,两人肩撞著肩挤作一堆。
"风好象又大了?"孤烟直侧耳倾听了下道。
"不是,是这声音作怪!"苏楼从腰间摘下酒囊仰天灌了一大口以恢复些力量,然後递给孤烟直,"喝口酒去去寒气!"
孤烟直接过学他的样子仰头喝酒,酒未入喉却先呛咳起来,好烈的酒,不过一入口还未来得及咽下便觉得口中一股火窜起,火烧火燎,那股劲便呛到了喉口,只觉得喉咙也要被烧烂了,慌忙囫囵吞下,却受不了那股呛劲而剧烈咳起来。苏楼忙一手扶住他的肩一手替他拍背:"这酒性烈如火,难怪你会不适应。"
"这什麽酒?"咳出一身汗,身子好象真的轻松了些,腹中一股热流升起,连著胸口也活泼泼的热乎起来。
"这是当地人自酿的烈酒,酒劣但冲劲足!"
"你拿劣酒灌我,出去後你得赔我一桌好酒!"
"好!"苏楼居然柔软了眉眼答道。
孤烟直又道:"你请了我,我自然要回礼的,那我也当请你一桌好酒,更何况你又帮了我一次!"最後一句话忽然放轻了声音,低低柔柔的仿佛也沾了一丝酒气般,无端的旖旎。
苏楼本想说我没有帮你你无需在意之类的话但不知怎的听他这软软糯糯的一声便失了魂般只呆呆的看他,孤烟直的剑早已入了鞘此时天色黑透了又哪能看的见,然而,他却觉得看到了,那样细致的眉眼氤氲开来丝丝缕缕皆是难以描摩的风情,外面风沙朔天,他心中却暖洋洋一片如同化开了一汪春水。
"好!"他也低低柔柔的答,不管孤烟直说什麽也一并应下来才好。
孤烟直笑道:"你请我我请你,所谓礼尚往来,你日後还是得再请我,然後,我又请你......这样岂不没完没了。"想了想觉得有趣便又吃吃笑起来,苏楼便也跟著笑了一下道:"如此甚好!"
"苏楼,你对我真好!"孤烟直说著拿酒囊的手一紧,"你我素昧平生,为什麽?"
"小兄弟?"苏楼神色一黯,已经发觉了吗?
"你是不是对所有的人都这般?"
"不!"苏楼沈默了会答道,"你与他们不同!"
"有什麽不同?"孤烟直的声音如同风击岩壁般带著尖锐和凛冽,苏楼只是沈静的看著他,黑暗中,两人看不真切对方,却恍惚在心中把对方看个透般,苏楼的手依然搭在孤烟直的肩上,此时手指慢慢的合拢,握著他的肩膀,不紧也不松的握著一如他沈静的态度。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孤烟直身子微微一颤,张了张嘴终於还是没有出声,为什麽会是这个答案,如此暧昧。
"仅此而已!"似要证明所言非虚般他拍了拍孤烟直的肩,然後不著痕迹的放开,於孤烟直,他的心绪早已失控,也许从当初於千万人中独见他一人时便开始的,那个纯真无邪的孩童,可他,却已忘了他。
孤烟直慢慢的蹲下身蜷著身子靠在岩壁上,他想起初见苏楼的情景,那时,他十五岁,初出江湖,为了试剑,他选择了当时黑白两道令人闻风丧胆的天狼寨。
四
天狼塞在天狼山上,为首的三大寨主武功卓绝,皆是黑道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啸聚了数百绿林中人在天狼山安寨,烧、杀、抢、掳无恶不作。孤烟直只身一人闯山,血洗山寨,再一路追杀漏网的三大寨主。却说那三人也恁地狡猾,这一追竟将孤烟直引入戈壁中,捉迷藏似的行了两天两夜。孤烟直又累又乏,最糟糕的是匆忙间闯入沙漠,身边水囊的水早已空。
极度渴水的情况下,他看到了太阳空照下,前方出现一片绿洲,提著一口气赶过去,脚下是坚硬的砾石,踩上去脚心一阵滚烫。
行了一大段路,绿洲平空消失,孤烟直倚在石壁上喘息,猛然醒悟到刚刚的绿洲只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无力的睁眼,眼前白芒芒一片,烈焰如火,头晕脚浮,再也无力负荷脚下一寸地般。戈壁大漠,苍苍莽莽,他感觉自己仿佛沙漠中一条鱼,大张著嘴徒劳的喘息著。
"喂!"
迷迷糊糊中,听得有人叫,他猛地站直身体,握剑,身体自然摆出攻击的姿势。
那人斗蓬下露出一张年青的脸,脸上汗涔涔,他的目光却很冷,孤烟直被他一望有种寒意顿生的感觉。
"谁?"
也许是孤烟直警惕的目光,也许是他当时样子太狼狈了,黄沙满面,脸上汗水纵横,勾出深一道浅一道的水痕,凌乱的头发也模糊成与沙石同色。那人的眼光稍软了些。.
"迷路了?"他伸手指一个方向,"沿这条路即可出戈壁。"
孤烟直微微阖上眼,平息了下紊乱的气息:"不,是他们迷路了。"
"我要进戈壁!"
青年打量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手中剑上,神情一震。
孤烟直的剑是孤家的祖传宝剑名白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剑白如霜如雪,出鞘时如霜落雪飞漫空,孤家剑法苍凉大气著称,此剑却生得缠绵。
青年的眼光慢慢沈下去,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解下腰间的水囊扔给他。
孤烟直左手一扬接住,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这是?"
青年一瞬间已恢复常态,淡淡瞄了孤烟直一眼,答非所问:"今晚上会有风暴。"
孤烟直抬眼看日头,正当空,右手暗暗攥紧剑柄:"那麽,就在日暮时分结束吧!"
青年眼光一闪,脸上闪过一丝动容却再无赘言,转身就走。
"喂。"看著青年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视野中,孤烟直才想起要道谢,举起水囊晃了晃,"谢谢!"
青年却恍然未闻般,头也不回,甚至连脚步也未停滞一下。
孤烟直找到那三大寨主时,对方也正是精疲力竭,甚至连站立都困难,人在自然困境面前,武功也显得渺小,极度缺水加疲劳兼之一路逃亡的紧张与惶恐,三个人看到孤烟直从天而降时彻底崩溃。
"拿起你们的武器!"孤烟直举剑。
出来时,在午时倚过的石壁旁看到一个人,身姿笔直站成一柄剑般,犀利而冷漠,他身後是大漠落日圆,余晖投在他身上,笼一层淡淡的薄晕,奇异的柔软。
有一刹那的惊讶,但很快他便笑起来,慢慢的走上前去:"啊,是你呀!"
青年回眸,看他衣上又沾染了新血迹,血腥味散在晚风中,不著痕迹的拧了下眉,却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孤烟直彼时已耗尽全身力气,见青年人虽怪却好象没什麽恶意,便不在意的笑笑跟在後面。
他实在累极乏极,青年人走得极快,他勉强跟得上,却无余力再说话,两人便这麽沈默著沿著早先青年指点的方向疾行。
砾石在脚下延伸,放眼望去天开地阔,晚风挟著白日里的余温从耳边刮过,烈烈,汗未蒸发出来便已消失在风中。
夕阳慢慢跌入云层,暮色苍茫,半幕沙石笼上一层暧暧的暖光,乍看间竟有种晕生玉暖的感觉,半壁却越显得苍黄黯淡。
孤烟直的喘息声渐起,他本已是强弩之末,那青年说也怪,脚程越来越快,似在探他极限般,而他却倔强的紧咬著不放松,因此这一路行来,早已超出所荷,便是再固执的坚持,那呼吸却著实再也藏不住了。
青年的身影一顿,终於停下来,孤烟直强提最後一口气掠过去,却见他微侧过身子伸出手。
孤烟直有些疑惑,不由偏了头不解的看他,却见他脸上仍是毫无表情,走了这麽长的路气息竟丝毫不乱。
那青年见他无动作便一把拽过他的手,半拖著他又疾行起来。
"咦?"待他轻呼出声,身子已被青年人拖著走出好一段距离了。
"你,你......"
"天黑了!"青年显然不擅长解释,只是无头无脑的扔出四个字。
"啊?"孤烟直狠狠喘了几口气,稍缓气息才恍然大悟,"哦。"他想起青年早先说过晚上有风暴,想来便是这意思吧。
只是这人竟是因为这个而等了他一下午?
孤烟直有些不可置信,跌跌撞撞的跟著跑,身上的汗水早已风干,遇风一吹一阵寒意从脊椎处串上来,仿佛先前的汗珠在身上化成霜般......
最後一线余光终於沈入云层後,天地间一下子静沈下来。
风暴果真来了。
孤烟直跟著青年行走,脚步虚浮,眼前发黑,只觉得满耳都灌著风声。忽听得脚下传来一阵轻颤,手臂一紧,却见青年神色一紧,如临大敌。
风呼啸著刮来,卷起沙石漫天,天地一片浑沌,石走沙响,扑天盖地。
青年也顾不得说话,手一伸扯著他的手臂加快速度向前掠去,风沙来得极快,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抄向前。沙石在空中飞过,晃起一道道金色的光芒,刹那的绚丽。
孤烟直百忙中回首见到的便是这般情景,仿佛惊涛卷浪万千丈,浪翻白条,如惊雪飞空,不由惊豔。
青年对於戈壁似乎很熟悉,他拽著孤烟直连连几个翻滚跃出後,身上一阵火辣辣的痛,却是狂风未至,那卷起的飞沙四射,打在了两人身上。
一痛之下,孤烟直心神立敛,勉强提著一口气借助著青年的帮助极力向前飞掠。
风声,沙鸣声充斥著耳膜,震得一颗心几欲飞出胸膛,手臂上传来的力气大得惊人,疼痛和恐惧也能产生莫大的力量,当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他以平生未曾有过的速度疾疾向前。
身後风沙肆虐,一路过处摧朽拉枯,两人却是互相拉扯著与暴风争速度。
却也幸得青年熟悉这地方,两人终於逃出了暴风中心地带,在一处石壁下落脚。孤烟直一脱离危险,当即双腿一软,扑在了地上,这一瘫软,却觉得身上一阵冰冷,竟是衣湿可滴水。一路上竟出了恁多的汗,青年似乎也好不了多少,躬著身子双手撑膝,一边喘息一边道:"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