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直却是不喝酒的，自斟了茶饮起来，连喝了三盏茶解了渴才开始吃东西。他这般喝得痛快，那边厢苏楼倒了酒浅斟慢饮，表情便隐在了垂下的眼中。
孤烟直风卷残云般吃完，放下筷子却见苏楼仍是那麽慢条斯理的呷著酒吃著菜，仿佛一天一夜不食不饮於他毫无影响般。便撑著下颌颇有兴趣的看他吃，看得目不转睛，而苏楼居然就那麽一板一眼的吃著喝著，丝毫不受干挠，此时正是黄昏之际，柜上还未掌灯，天地间笼著层晕黄薄红几近半透明的暧昧光线，这个时候看东西亦有种暧昧的柔软。苏楼平素冷清而孤高的身影便笼在柔软的光晕中，看上去有种奇异的温柔与宁静。
孤烟直看著他的眼光亦渐转温柔，嘴角不知觉的翘起，苏楼这般不紧不慢的动作，配上这般落日黄昏的光晕竟有种尘世静好的别有安宁与淡定。他一生漂泊，何曾有过如许宁静安和的时光，除了早年父母尚健在的童真年代。孤烟直眼光闪了下，光影便密密落入眸中，如同逝去的岁月般，风云变幻，如今，他宠辱不惊，对面的这张木无表情的脸忽然生动得令人怦然心动。
苏楼喜欢看孤烟直的笑，他一笑，他便觉得天地春生，那不仅是一种温暖和美好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情，这样的男子眉角眼梢皆牵著长长的风情，一颦一笑皆可入画。他原是这样美好的人，却为了手中的剑冷戾了眉眼间的温情，那风致便带了隐隐的煞气。
煞，杀气也，却也是致命入骨的风情，只是他不自知，可越是不自知越是致命。苏楼有时会恍惚的想起多年前惊鸿一瞥那个粉团般的小孩那纯真无邪的笑，眉眼间又带了些孩子特有的狡黠看起来顽皮而天真，他的笑声也是软软糯糯的，笑得人的心也顿时柔软下来，如同一江春波水。
苏楼觉得再也没有什麽比得上这个笑容，此时，他似乎隐约又在孤烟直展开的眉眼间看到了往昔的影子。他刻意的垂下眼睑遮住一直往对面看的眼，眼光却在那垂下的密密睫毛下看得一清二楚。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眼前的人笑了，虽然他总是无意识的弯起了唇角微笑，但他的眼却异常冰冷，那种疏离如刀，苏楼总觉得那刀出现在孤烟直眼中，伤了的却是自己的心。所以，此时，他的筷子停了一下，也仅一下而已，孤烟直便警觉了。
"饱了？"他问。
"不。"苏楼顿了顿，稳稳的将菜送进口中後答道，"我以为你有话说。"
孤烟直眨了眨眼有些困惑，然後慢慢的红了脸，念及刚刚心中升起的近乎绮丽的心思，脸便越发红的厉害了，有种被看穿心事的羞愧和心虚。
"食不言，寝不语，苏楼，你多话了。"半晌才强自稳定了心绪，挣出一句话。
苏楼想笑，却端起了酒杯手臂一扬甩起的袖子刚好遮住了嘴角咧开的弧度。
半晌放下杯子，苏楼道："现在，我好了。"
孤烟直嗤之以鼻："大男人吃顿饭倒比娘们更婆婆妈妈。"
苏楼微微一笑，眉目敛去清冷带著淡淡的暖意看他，有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平平和和的吃顿饭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孤烟直被他这样目光一看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舒展了眉眼笑。
灯火亮起来，店堂里渐次嘈杂起来，各种各样的声音交错在一起，落日余晖下，烟火是最温暖的的一抹色彩，两个人隔著幽幽烛火相对而坐，隔著人潮隔著声流隔著烟火感觉独有一种静好。苏楼的手伸过大半的桌面握住孤烟直转著茶盏的手，手指勾著手指，掌心背离，孤烟直眨了眨眼看他。茶盏里的烟雾轻轻嫋嫋，指腹感觉到透过薄胎透出的热度，竭力忽略指背上不属於自己的温暖引起的燥热和暧昧难辩的渴求。
忽然一阵叮当声随著马蹄响起，在暮色黄昏中竟显得有几分婉约动人，香风袭来。吁的一声马蹄停，马上红装，发髻上别著金铃铛，身著红色胡服，手持皮鞭，她抬眼，众人顿觉得眼前一亮，女子的目光明亮而妩媚，眉却浓而长飞扬入鬓，英气勃然，她一跃下马，灯火微微晃了晃在那裙摆上投一道金色流影如同这漠日黄昏天际飘来的最後一抹火云，热烈而妩媚，神秘的诱惑。顿时，店里一阵寂然，鸦雀无声。
七
"小二！"叮当声中女子已站在堂中，顿时蓬荜生辉，她的声音明豔清脆，驱散了店中弥漫的似有若无的烟雾，这个夜晚似乎因此也明丽起来。
店小二忙跑过来唱了个肥诺："香香姑娘，您请！"
"不，今天我坐楼下。"被叫做香香姑娘的女子红袖一摆，慢声慢气的道。
看了看店堂内拥挤的情形，小二挠了挠头："可是，您看楼下座满了！"
"无妨！"香香眼波流转顾盼生姿，立时便有食客情不自禁的站起来挪出位置请她共席，她却只是轻轻柔柔的笑，看向了苏孤一桌，那两人兀自握手凝眸中。她眼中闪过一丝阴翳，"我坐那一桌。"
说著便举步，胡服勾勒出她美妙的曲线，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她却走得摇曳生姿，发髻上的铃当摇得欢畅，女子亦喜形於色，再立於苏楼面前盈盈一礼："小哥，别来无恙！"抬起头眸子便弯成了月牙笑得天真烂漫，一扫先前的妩媚优雅。
"香香姑娘。"苏楼松开握著孤烟直的手，朝香香姑娘颔首道，眉眼淡漠。
香香素手一撩裙子理所当然的坐在了他身旁，巧笑倩兮："小哥，我知道你还是舍不得我，一定会回来的！"她说著眨了眨眼甚是俏皮，甚是可爱。
小哥？！
孤烟直看看苏楼正襟危坐的模样再看看女子娇俏可人宜嗔宜喜样，有些想笑，便弯了弯唇，这女子时而冷豔妩媚时而天真活泼，又长得如此姿色，孤烟直笑得有些似真似假的羡慕，呀，苏楼好豔福。
"香香姑娘。"苏楼的声音有些无奈，眉宇间却殊无不耐，能不畏惧他的冷漠自说自话的女子果然不同寻常。孤烟直转动著手中的茶盏漫不经心的想，但不知他是否还记起我这个闲人。想著拿起一旁的茶盏倒出茶水洗了洗後倒上一杯茶轻轻放在香香姑娘面前，香香这才将恋恋不舍的目光从苏楼身上移开一点，斜睨了他一眼："这位是......"
"孤烟直！"一抱拳笑得云淡风轻，"姑娘可以不必管我。"
他这样一说香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站起身来朝他裣了一礼："小女子香香。"
孤烟直颔首："原来是香香姑娘，失敬！"
"孤公子面生的很，是小哥新交的朋友吗？"虽然问的是孤烟直目光却紧紧盯向苏楼。"嗯。"孤烟直点了点头，眸微微弯了起来，"可以这麽说。"
"那麽，也就是我的朋友了。"香香这才转眸正视了他一眼，看他腰悬长剑秋水般的明眸中便漾出一丝水波，晶亮晶亮，"公子佩著剑必是武林高手，那麽，也跟小哥一起来吧！"
"嗯？"
"小哥没告诉你吗？"香香有些惊讶水漾的眸似嗔怪的瞟了苏楼一眼，引起周围的食客一阵轻吁声，这一转眸的风情啊，撩得他们心里象是猫爪子挠了般。倒是苏楼恍然不觉般，抬眸看了孤烟直一眼："什麽？"
孤烟直亦眼露惊讶："什麽？"
"呀！"香香轻笑出声，"小哥是为比武招亲大会而来的。"说著粉面飞霞，微微垂下头去，发髻上的铃铛轻轻晃了下，一边掩饰似的伸手举起孤烟直为她斟的茶喝了一口，然後清了清喉咙，又是落落大方的坦然之姿。
那种姿态连孤烟直也不禁暗暗喝彩一声，好个非凡女子，一边微微挑了眉眼似笑非笑的睇著苏楼，原来你陪我来图集镇是因为美人而来。
苏楼看他这样子便知他误会了，不自然的咳一声，却也没开口解释。
倒是香香又轻轻柔柔弯起了眉眼笑起来："可我还是没想到昨日才说了今日小哥就带著朋友来了。"说著又有些微赧起来。
孤烟直也笑，想起刚刚初见时香香说的话："小哥，别来无恙！"
原来昨日才见过，倒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香香！"苏楼终於开口，"我昨日也说过......"
"孤公子！"香香忽然转头叫道，一双大眼盈盈看著孤烟直闪著希冀的光芒，"你会来的，对吧？"
"嗯？"孤烟直原本是优哉游哉的袖手旁观著，却冷不防香香把话题抛在他身上不由一愣，香香却自作主张的将他"嗯"上扬的鼻音作了降调处理了，当下便执了孤烟直的手诚挚的道："那麽，就让我这个作小妹的尽尽地主之谊吧！"一边站起来朝两人装模作样的鞠躬，"两位哥哥请赏香香一个薄面。"这番亦庄亦谐唱作俱佳，便是旁人也觉得若是拒绝如此可爱的女孩怕要遭天谴，一面豔羡著二人的好运。
孤烟直眼睛笑得拱了起来，苏楼却有些忐忑心想一心只记著孤烟直的事倒忘了这茬，只当小丫头心血来潮，看来是认真了此番事定不能善了。正想趁孤烟直开口之前拒绝，却见孤烟直忽地开眼道好。
大势已去，苏楼看著孤烟直垂死挣扎，你不是要寻找剑神的吗？
剑神之事不能急於一时，难得遇上一桩感兴趣的热闹当然先睹为快了。
孤烟直......
两人目光你来我往打著暗语，看得香香大为不快，先前看到二人执手凝眸再看孤烟直纤细美丽还当哪家姑娘女扮男装，但真正看清楚了便知道这少年美则美矣，决不会是女子，没有一个女子会如他这般眉宇间傲气内敛，英气蓬勃，自有股清狂纵意之肆。
"走吧！"她一捶定音，打断了两人的眉来眼去。
这女子果然不可小觑，这般魄力便是男子也未必赶得上。孤烟直一边想一边叹，苏楼这下可算是遇上克星了，如此女子如此胆色。
"孤公子，你是怎麽认识小哥的？"
"啊，我投宿在他酒肆。"
"就这样？"香香睁大一双妙目有些不可思议。
孤烟直淡定的点头："嗯！"
苏楼那样一个冷漠的人哪会这麽随随便便便就与人结交的，香香自然不信两人因为投宿而相交，但孤烟直的笑脸看不出丝毫破绽，她拐弯抹角的的试探却被他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挡回，当下也不好明目张胆的挑明，只在心中抑郁不已，店中那两手相执凝眸的情景如芒刺在身，好不舒服。
苏楼知道孤烟直生气了，虽然表面上他仍是笑得波澜不惊，但心中知道他生气了，而且怒火正炽，苏楼心中也有一丝负气，刚刚那麽好的气氛被香香打断，偏偏孤烟直还笑靥如花，然而，人是他招来的，还能说什麽？
"小哥，我要比武招亲了，到时，你一定要来哦！"苏楼想起昨日香香兴奋的表情头皮仍是一阵发麻。
"不！"断然拒绝不留余地。
香香当即噘起红豔豔的唇，抓住苏楼的的衣袖象拧手帕一样绞扭著："为什麽，小哥，难道你不喜欢我吗？"说著眼噙泪楚楚可怜。
"香香姑娘，男女授受不亲！"看著被扭的菜干一般的袖子苏楼叹口气。
"不亲也亲了，我不管，你一定要负责！"香香干脆将他整只手臂抱住也不管他的脸色堪比千年玄冰。
"香香姑娘。"苏楼无奈的叫道，他对撒娇撒痴的女孩素来无措，更何况与香家还有一定交情，只是与香香姑娘似乎没有什麽深交，虽然是时常看到她，眼下又是什麽情景，苏楼有些迷糊。
"小哥！"香香真的哭了，仰起脸，一滴泪从眼角溢出如珍珠般坠下，"小哥小哥，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让我嫁给那些不知名姓的猥琐男子的。"
"香香，你先放手！"
"不放不放，你答应我去打擂台，不然我死也不放！"
苏楼实在有些头疼，香香越闹得起劲他的眉便越拧的紧，比武招亲，似乎也听过香大掌柜提起过，带点无奈的表情说些女大不中留啊之类的话。苏楼有些慎重的考虑了下再次严辞拒绝，那边厢香香哇地大哭出来，拉起他的袖子往眼睛狠狠的擦了一下又一下，似要将眼抠出眼珠般用力，实在见不得她如此虐待自己的眼睛，苏楼只得使了些巧劲制止她。她於是又缠上来："小哥，就这一回，就一回！"
一向张扬的女子鲜有的放低姿势，楚楚可怜，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狠下心说一声爱莫能助了。但苏楼仍然道："香香姑娘，这事我无能为力！"
"小哥，难道你忍心看著我爹将我往火坑里推，任人糟蹋、蹂躏吗？"香香扑上来抓住他衣襟气愤填膺，"小哥，你不是英雄吗，难道真见死不救？"
苏楼无声的叹了口气，听著她一声比一声高扬的夸张话语终於在她的泪水大肆倾泻的攻势展开前开口："香香姑娘，这世上能欺负你的男人只怕还未出生。"见惯她在商场上纵横手段，苏楼仍无法相信眼前梨花带雨的人便是她。
"啊啊啊，小哥，你欺负我！"乔装被识破她跳起来双手叉腰美目圆睁，"你现在就在欺负我！"
苏楼忽然有种感觉，是不是金盆洗手太早了，连小女孩也敢对他横眉竖目了。
"小哥小哥，我在擂台上等你哦！"跳脚了一阵，香香见好就收，一溜烟跑了......
八
香香家是住在镇子的东头大街上，宅院很大，与周围土墙低檐的简陋建筑不同，飞檐斗拱十分气派，高大的围墙内一派花红叶绿，十分怡人。
香香一手牵了苏楼一手牵了孤烟直朝著大门叫道："阿爹阿爹快出来，你看我把谁请来了？"
香香从前院一直叫到正堂的时候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匆匆从里面迎出来，一迭声的道："谁来了谁来了？"
"香大掌柜！"苏楼上前行礼。
"啊，果然是萧掌柜来了！"香大掌柜笑得眼眯成一条缝，"我就知道这丫头这麽欢蹦定是你来了。"
萧掌柜？
孤烟直闻言微微一怔，忽然想起香香叫苏楼小哥，估计是萧哥演化来的。苏楼，只告诉他一人自己真实的姓氏，想到这节，孤烟直不知怎的心情大好。
"香大掌柜。"
"萧掌柜！"
孤烟直噗嗤一声笑出来，看那两人拱手作揖互称掌柜确实有趣。
他这一笑便引起了香大掌柜的注意，只得抿起唇收了笑，但眼里的笑意怎麽也止不住，一波一波漾出来。
"小兄弟。"苏楼有些无奈的唤道，眼中却有纵容，"这是香大掌柜，是图集镇第一大商号的掌柜，镇上的买卖都他一人在做。"
"哦，失敬失敬！"孤烟直拱手行礼。
"香大掌柜，这是孤烟直。"苏楼又向香大掌柜介绍。
"原来是孤公子，真是一表人才！"香大掌柜赞道。
"哪里，香大掌柜也是和气生财啊！"孤烟直笑著看有些发福的香大掌柜，方面大耳正是世人所说的福相。
他这半带戏谑的恭维让苏楼不禁莞尔，香大掌柜也不介怀，哈哈一笑，三人分了宾主落座，一面连声唤人奉茶。
香香亲自捧瓯奉茶，俏生生的模样极其可人。
孤烟直接手茶瓯心里微哂，如此女子，苏楼也未必是她对手。
香大掌柜捋须而笑："我这女儿美不美？"
香香任是再豪放也不禁飞红了脸，嗔怪的看了香大掌柜一眼扭身出去，眼角余光妩媚的掠过苏楼。
苏楼捧茶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
孤烟直捧瓯笑道："香香姑娘人如其名，香暖玉质令人如沐春风。"
香大掌柜闻言拊掌大笑："好，好，你们是小女第一个请进门的尊贵客人，皆是年轻俊彦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