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直耳中嗡嗡这话却听得清楚,於是,双眼一闭,毫不客气的晕了过去......
醒来後,大漠已恢复风平浪静,沙石在脚下微微发烫,他身边无人,空荡荡的只有阳光充斥著视野,那个人走了,在他睡著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声谢谢。
後来,很多时候想起那个青年,孤烟直总在想,有多少人可以为他在烈日曝晒下在莽莽荒漠中等一下午,只为带他走出风暴。
他想不出哪个朋友可以为他如此做,而为他这麽做的人他却不知道名姓。第一次,平静的心湖如同投入一块石头般,不大,却足够在日後的日子兴风作浪,难以将息。
如今,他得到了答案,不过是"如此而已",可就这四个字让他刹那间失去了言语能力,只狠狠灌著酒,冰冷的酒液入了口便成了灼热的火源般,烧得整个人晕乎乎。忽然一只手伸过来,轻巧的取过他的酒囊,是苏楼。
"小兄弟,再喝你要醉了!"依然是那平淡的语气,可听得出其中的温柔。
"苏楼!"孤烟直抱住他手臂,把脆弱的表情隐在他手臂後,尽管一片黑暗中他什麽也看不到,但下意识里仍是习惯隐藏自己。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麽好过,爹在世的时候总是说孩子啊,你要努力练剑,以後剑庄就靠你了,可是我不喜欢练剑,可我不敢说,我怕爹爹会生气,他一生气就罚我去思过洞面壁......"孤烟直的声音时轻时重,呼出的口气湿润带著浓郁的酒香,薰得苏楼也有些醺醺然,不禁反手拢住他,後来呢?
"我混水摸鱼,反正爹爹也不会每天来查功课。"
"如果查到了呢?"
"不会,大家都帮我!"似乎想到了有趣的事,他嗤嗤笑起来,师兄弟们都很疼他,个个都帮他打掩护,爹爹有时候心里虽然明白但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作罢。
苏楼伸手摸摸他的发,摸出一手沙砺,可心里却很柔软,可以想见当年小小的孤烟直在众师兄弟的帮助下混得风生水起,顽皮捣蛋恶作剧,有人疼著他有人宠著他有人惯著他,那是多麽幸福而快乐的生活啊!
"他们很疼你!"想了想,他道,说的有点谨慎。
"是的,爹爹也很疼我,他明察秋毫又怎不知我瞒天过海!"
爹爹放任他便越放肆,那时候总以为时间很多很长,足够他去任意挥霍,变故却来得如此突然和仓促......
"小兄弟,我很抱歉!"苏楼呢喃道。
"什麽?"
孤烟直的声音又是那种刮入骨髓的凛冽与冷漠。
五
"什麽?"
孤烟直的声音又是那种刮入骨髓的凛冽与冷漠。
苏楼猛然醒悟刚刚失言了,忙解释道:"我是说我很抱歉,我给不了你那种快乐!"
"不需要道歉,那种快乐,不会再有了。"孤烟直的声音淡淡倦倦。
苏楼沈默半晌道:"休息一下吧!"说著盘坐於地,运功调息。
孤烟直则蜷起身子缩在岩壁处,低垂著头,目中偶有寒芒闪过也不知心下想的什麽,终於觉得倦极入眠,恍恍惚惚中看到父亲满身是血,手上的白露剑却纤尘不染欺霜赛雪,白的刺眼。
"重振剑庄,夺回天下第一剑!"
他跪下双手高举过头接过剑,铿然应道:"是!"
满堂的红彩成了满堂缟素,他十岁的生日那天成了父亲的祭日,孤烟直握紧了手中白露剑,从此後,他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亦没有了可以任性的理由。
然後,他便看到霜落雪飞漫空,寒光砭体,一道朱红凌空飞溅,仿佛霜落枫红,如火如荼。
母亲的身子颓然坠地,白露剑横在她颈上,雪肤白剑衬得那一缕血红如同朱砂般妖娆而美丽,惊心动魄。
孤烟直从未见过如此热烈的红,象是穷极一生只为这刹那的绚丽;亦从未见过如此冷漠的白,便是这般热烈的红亦不能令它动容。他下意识的扑过去抱住母亲下坠的身子,剑锒铛坠地发出一声好大的铿响,他的声音便被淹没。
"娘亲!"泪重流回眼眶中,他嘶哑著嗓子吼叫,母亲说要借白露剑一观,要好好看看这把夫君为之生为之亡的传家之宝。他不疑有它将剑奉给母亲,却未曾想到,这剑於他手中第一次染上的是母亲的血。那个温婉美丽的江南女子,不懂武功却有著练武人也未必有的气节,她是那麽温柔,又是那麽软弱,以至於孤烟直忽略了她眉宇间的凛冽与决绝。
娘亲,娘亲......他叫,娘的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她的唇开开阖阖,鲜血逸开,她苍白的嘴唇象是重注了生命力般变成妖娆的红。他把耳朵凑过去,娘气若游丝。
娘,娘,您要说什麽,为什麽我听不到您说的话......
苏楼被孤烟直的切齿声惊醒忙跃过去看他,却见他蜷缩成一团,嘴咬的死紧,上下齿咬碎了般咯咯作响,心下只道他冷忙伸手去抱他。但手一触及他的身子一片湿冷,不由大惊急声唤道:"小兄弟!"
孤烟直的脸在黑暗中晃过一丝恍白,如同冷凝的霜露,苏楼大急,伸掌抵在他背心一股真气输送进去。
一会儿後孤烟直才缓过气来,牙关渐渐松开,苏楼听到他叫:"娘,我会报仇的!"顿时如五雷贯顶,怔忡在地。
孤夫人,他当年听说过,孤庄主死时,她殉情完节。那样节烈的女子武林中已成为传奇,当时只是惆怅,现今想来百转千折,辗转。
孤烟直悠悠醒转察觉身边有人当即一掌劈出,苏楼似入魔魇了般竟不躲不闪,砰地一声如击败革,苏楼身子飞了出去,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小兄弟,是我!"举手擦掉唇角的血渍,苏楼的声音依然淡定而温柔。
"苏楼!"孤烟直一跃而起扶住他,"你怎麽样?"
"你做噩梦了!"
听到这答非所问的话,孤烟直胸臆间顿时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你为什麽不躲?"
那是因你,孤烟直,我愿意。
苏楼在心中道,只是话却是怎麽也说不出口的,遂轻咳一声道:"我没事!"
孤烟直知道自己出手的那一掌有多重,普通人怕是立殒於掌下了,苏楼就算武功再高又怎能安然无恙,想了想心中之气有增无减,遂赌气般放开手,重又坐於一隅,坐了半晌又觉得不安心,叹道:"苏楼,以後不要把背部给别人!"
"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好,除了你以外我不会把背部给别人!"苏楼从善如流,答得飞快。
"你......"孤烟直张了张口,话没说出口倒先挣红了脸,苏楼这话怎麽听著都象是一个承诺,苏楼,你脑中到底在想些什麽?孤烟直有些恼有些羞,继而暗啐自己,不对,是我脑中到底在想些什麽,乱七八糟的!
"好好疗伤!"半晌挣出一句话,言不由衷。
苏楼应了声依言坐下运功疗伤,孤烟直抱著剑在一旁看著,眼光闪烁,苏楼,你到底是什麽人?
孤烟直眼光幽深幽深在黑暗中划过,苏楼忽然张口喷出一口血,体内真气狂乱,他心神不宁,强行运功差点让真气走岔,走火入魔。孤烟直见状心里一惊,不假思索伸手按上他背部要穴将真气缓缓注入。
"抱元归一,灵台清明。"
一股暖流从背部传来,沿著经脉运行,苏楼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依言而行,沿著那股真气运行,两股真气在体内汇合,交融,运行。好在孤烟直那一掌他虽未躲开,但出於练武人的本能察觉危险时体内自动提气抵抗,倒也不至於重伤到要害。真气运行了三周天後,胸口的瘀滞渐消,苏楼张口吐出瘀血,孤烟直缓缓收手:"好了,你自己再运气一周天。"
话一说完,孤烟直便有些後悔,他不该帮苏楼的,如果他真是敌非友,那麽......耳际传来风沙敲石声,一阵紧一阵松,尤如他翻腾不已的思绪般,就当是还一个人情吧,他想,思绪慢慢沈静下来,就这样吧。
苏楼心念合一,心清神明,不一会便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待他行完功只觉得神清气爽,身上的伤业已好了大半,正要唤孤烟直。却发现他缩在一旁直抽气,不由一惊:"你怎麽了?"
"有点冷。"孤烟直尽量用冷漠的语气道。
苏楼心头一急也顾不得先前刚被孤烟直击了一掌长臂一伸便将他揽在怀中,一边道:"靠著我,这样会暖和些。"
"我......"孤烟直想推开他,如今敌我未明实在不可过於亲近,然而,苏楼却直接忽略了他的挣扎,箍紧双臂道:"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你先睡一会。"
体温透过衣物传递过来,暖洋洋的在这寒冷的夜里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孤烟直一向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人,便也慢慢放柔了身体偎在他心头,感受著身後一下急於一下的心跳,渐渐觉得有些燥热。
"那次,你也是这样帮我御寒的?"不安的侧了侧身子孤烟直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依稀捕捉到三年前那个夜晚迷迷糊糊中忘却的细节。
苏楼低头看了看他,鼻尖触到他柔软的发丝不由低头蹭了蹭,然後低低的应了个是,三年前初见的那个夜晚,孤烟直昏睡过去,他也是这样将他抱在怀里温暖了他一夜。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早就走了!"孤烟直低喟一声,原来如此,这样的温暖偎依三年前就有过。
"是不是有点失落,那天早上?"
"也许,更早以前我们见过。"
"也许。"苏楼含糊的答道。
孤烟直又道:"那年我十五岁,刚出道,挑中天狼寨不是为了惩奸除恶,只是想试剑。"可江湖人不知道,他一战名远扬人人皆尊他一声少侠。
"半年後,我又去挑战武当第一剑松长道人,他说我乖张孤戾,剑走偏锋难成大器,後来,他败,我砍了他一臂,他说我非仁剑必造杀孽!"
"十六岁,我挑战中原第一剑我叔叔孤青山,战到一千零一十三剑,以半招之势取胜,从此,我便踏上寻找剑神之路。两年来,我找了无数地方,却没有丝毫消息,终於年前听人说在图集镇看到剑神的玄铁宝剑出现。"
"所以,你要去图集镇?"
孤烟直点头:"有些恩怨不能拖,拖著久了,只怕要赔上一生!"
当时他只是随口说说,却不知日後一言成谶。
苏楼黯然,默默的咀嚼著他的话越发神伤,半晌方勉强压抑住心头的痛楚道:"你与剑神非一决死战吗?"
"在所难免!"孤烟直的语气虽淡却再无转寰余地。
苏楼神情惨淡,抱著他的手却紧了紧:"好,明天我们去图集镇!"
孤烟直忽然握住他的手道:"苏楼,此事了了後,孤烟直若侥幸不死,余生必追随左右以报君恩。"
"小兄弟!"反手握住他的手,彼此掌指间有沙石砥砺硌著掌心刺痛,"我只要你好好的活著!"
"好,只要你在这,我哪怕只剩一口气,爬也会爬回来!"
苏楼身子一颤,握著他的手一紧,久久才道:"好,一言为定!"
孤烟直轻嗯一声,往他胸口蹭了蹭道:"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吧!"
"你有如此高强的武功为何要归隐於此?"
"小兄弟,你爱剑吗?"在孤烟直几乎以为不会有答案时苏楼才缓缓出声,却是不答反问。
"不喜欢!"孤烟直断然答道,"再也没有比追求登峰造极的剑术更无趣的事了!"
是啊,苏楼暗叹,可是以前的他,剑比命重,可人生,终究有许多意外与情非得已。
"原来这样啊,果然是不得已的事。"孤烟直也在刹那间悟了他未尽之意,微微叹息。
"还冷吗?"苏楼一撩自己的斗篷将他整个人包起来,孤烟直点点头,说了一会话已极疲倦此时一温暖睡意便深浓起来:"我眯一会!"他含糊的道。
苏楼把手臂收拢了些:如果,找不到剑神,你怎麽办?
想了想却只是暗叹一声,低下头,下颌轻轻擦过他一头青丝......
六
孤烟直睁开眼时,风沙已停,太阳从云层中露出半张脸,霞光万丈映得黄沙亦是一片晕染,脉脉。
"苏楼!"下意识的唤道,身上披著苏楼的斗篷,身边已空无一人,心里忽然一空,仿佛三年前那个醒来的早上,忙一撩身上的斗篷跃身而起。
苏楼站在岩壁上抬首望向东方日出处,红光映著他的脸如同蒙上一层柔光般,平时那麽严峻冷漠的一张脸此时却生动泛彩,熠熠。
孤烟直不由呆了呆,风过拂起发丝,一袭青裳瘦,人独立,明明是很温暖很柔软的表情,却让他心中如生芒刺,痛,密密泛起,忽然,便觉得寂寞。
"苏楼!"步过去与他并肩站著,一齐望向东方日出处。
"晚夜风恶沙狂,今天却风和日丽一派祥和。"
"沙漠中天气便是这样。"苏楼回首,但见他发髻凌乱,满面尘沙,衣服也纠结一团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看起来狼狈而落魄,然而,当他望过眼来,目光深沈镇定,泱泱大度,自是威严不可犯。
孤烟直有些怔忡,苏楼总是不经意间显出那种睥睨之姿,唯我独尊的霸气,这样的人,又有如此武功,心下不知怎的一阵慌乱,心跳失了绪。
"怎麽了?"苏楼见他忽然惨白了脸,不由担心的问。
摇摇头,垂眸掩住眼中的戾气,孤烟直递出手上的斗篷:"给你,不过被我弄脏了!"
苏楼接过抖了抖,一阵沙尘扬起,迷了两人眼,他道:"大男人怕什麽脏!"说著回眸看去,见孤烟直脸上蒙沙不禁抬指去擦,一面取笑道,"倒是小兄弟你这张俊俏的脸被沙尘盖住未免可惜。"
他手上也是沙尘,越擦脸倒越不干净了,孤烟直有些愕然的看著他的动作:"你......"
苏楼也自觉动作过於随意了忙讪笑著收回手。
孤烟直的脸腾地燃烧起来,霍地撇过头去,怫然不悦道:"你这什麽话,我就不是大男人吗?"
他笑时天真浪漫,怒时却是煞气张扬,苏楼也不敢轻易拂他意便赔笑道:"小兄弟莫误会,原是我说错话了。"
"算了,我们上路吧!"孤烟直最见不得他这般好脾气的模样,明明那麽冷淡的一个人,说著起步便走。
"小兄弟!"苏楼忙追去,却见他走的正是去图集镇的路,不由一愣,是巧合还是......心下一慌,忽然不敢想再想下去,只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後面。
孤烟直此时也心浮气躁,所以没看到苏楼脸上复杂的表情,苏楼的身份一日不明他的心便一日无法安宁。当时年纪小,那个青衫长剑少年只是惊鸿一瞥,时过境迁,如今想起只记得少年孤高冷寂的样子,模样倒记不真切了,也许当时便没有看清楚,依稀记得那双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很冷很利,也很寂寞。
苏楼也是冷漠的,孤高的,然而,他没有剑神的锐利却有剑神没有的寂寥与落索,深入骨髓。苏楼,你退隐江湖前是不是也是用剑?
孤烟直几乎有些自暴自弃的想,干脆跟苏楼比剑一次试试,能赢他的就必是剑神无疑,可是,握紧手中的白露剑,孤烟直心头却开始犹豫起来,也不知道在害怕什麽。
一路上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有轻易开口,都是太过骄傲的人,纵使心中百般辗转,脸上却不形於色。
图集镇是个小镇,虽然是在荒漠的边境上,但作为过往商旅来往的中枢城镇,还是相当的繁华热闹。两人入镇的时候已是将近黄昏,因为出来的匆忙谁也没有携带干粮和足够的水,当真是又饥又渴,兼之风尘满面,模样狼狈,所以一进镇苏楼便携了孤烟直住进就近的一家客栈。两人先要了水好好梳洗一番,神清气爽的出来,店小二已按苏楼的吩咐上了茶水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