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陈子寿家遭了大火。一家八口连那十三个仆人,没一个逃出来。
那是和杏红院一样的大火,毁尸灭迹,虫蚁不留。
张同年站在那废墟前,鼻端是早晨东南风也未能散尽的焦味。
“齐了?”
长安府派出的公人问正在情理尸体的仵作。
“禀大人,一共二十一具尸体,都在这儿了。”
“都没逃出来啊……”
尸体被排成一排,都焦黑难认,黑色的炭下翻出烤熟的白色肉体,从形体上只能看出男女。
张同年是上过战场的人,章寒子是大理寺卿,都不觉得有什麽。只有旁边的李静白了一张俊脸,跑到树下呕吐去了。
“他们,是不是因为我们才死的?”张同年问跟著李静一起来的章寒子,後者眼睛正不住瞅著树下那白衣轻颤的人影。
“就算没你们,他们也要死。你认为‘他’会放过他们吗?”
“……”张同年无言。
究竟这个大阴谋,自己还有多少没有看尽的部分?甚至有可能自己看到的,只是大阴谋的冰山一角而已。
而面前的二十一具尸体,就是冰山一角下小小的祭品。
他从中辨认出了小孩的身体,心不由得抽了一下。
突然,後面吐到不行的李静抬起头来,他眼睛更亮了,一张平素一贯文气的脸浮起了不稳的表情,拳头捏紧:
“他们便是这样对待用过就丢的棋子吗?连黄口孺子都不放过!”
“李静,你不会冷静一下麽?”
“我怎麽冷静?章!他们可是因为我们而死!如果我们不查,便不会遭这灭门不幸……”
“一个一个,怎麽都这麽想?”章寒子看了一眼张同年又看了一眼李静,抱怨道:“都是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的人!”
张同年倒是笑了,李静这样子,挺像几年前的自己,有抱负,性情高傲,巴不得把天下苍生都纳为己出。
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後天下之乐而乐。这样才是好官。可天下的不平事,又怎麽禁得了呢?
所以真正的好官,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快乐。
范仲淹这个老儿胡诌一句罢了。
那边李静已经翻身上马:“章,你说我成天埋於故纸堆,只会作那圣人之文章,我今日便要告诉你,故纸堆也有故纸堆的好处!那个人不是如同年所说的收手,他根本是狼子野心!图谋……之心不死!我李静在此发誓,哪怕查遍所有陈子寿在户部的纪录,也要揪出那个人来!如此我朝才能得到安稳!”
“李静!你清醒点!”章寒子还未说完,马上一片白衣已经飘然远去。
“唉!真是个麻烦的家夥!”
章寒子跺脚,又看了张同年一眼。
张同年一笑:“追去罢!”
於是章寒子也翻身上马,冲张同年挥挥手,拍马而去。
那时候他们都意识到了再往下查的严重性,而他们也并未认真地权衡利弊。年轻就是这样,凭著一腔热血,便以为能颠倒乾坤。
张同年一边出於想要保护现在友人的私心,一边出於对从前友人的旧情。始终对著章寒子和李静瞒下了“端王.刘默”的名号。
如果那时候,有直说的话,後面的一切事情的走向都会不同了吧?
可惜世上是没有後悔药吃的。
人唯有自吞苦果。
黑暗中,突然一簇幽幽绿火扬起。
穿著黑袍的老人的手掌前伸,掌心中火焰不断跳动著。惨绿的火焰映的对面少年的脸色也是青白,只嘴唇带著一抹绿色。
“大人。”少年开口,一如往常的清脆好听。
火焰冒起,从里面居然传出一道人的声音:“究竟要本王等到什麽时候?京城驻军首领已经换上了本王的门生,就等你毒死宫里的那位,这江山便可改朝换代了!”
“呵呵,大人,不急。这事上还有很多变数。”
“变数?本王想不出你我苦心经营了数年,就等你一朝入宫就发动的计划,还有何不稳定的地方?”
“有两个自谓忠心的人正像咬著狐尾不放的狗般,追查本殿的底细,这难道不是变数?”
火焰沈默了一下,然後开口:“哦,本王想起你说的是谁了,放心,陈子寿已经被本王灭门。”
少年脸色阴郁了一层:“陈子寿是我的人,你居然擅动。”
“有何不可?不过是蝼蚁一般的贱民罢了。若你想,连那两个人也可一并杀了。反正如今那小子极宠著你,做什麽都无妨。”
“哈哈!”少年此时笑了,好像听到什麽特好笑的故事,笑个不停:“你真以为,那鬼灵精什麽都没发现?你好歹是他兄弟吧,怎的不知他有多敏锐?”
“不会吧……”火焰害怕似的颤抖了:“那为何他至今没见动作?不是还听从你的话,把旧将领撤换,换上了我们的人吗?”
“我猜,他是在等,等著你冒出头来……”
火焰狂飙,然後“啪”的声熄灭。
少年撇撇嘴,示意操火的老人退下,从一边的小几上取了几颗荔枝,细细剥皮塞进嘴里。
“胆小怕事,急功冒进。这样的人怎能与本殿比肩。”
半晌,他不满地嘟囔了句。翻了个身,呼呼睡去了。
51.
三个月後,张同年终於不情不愿地结束了病假,回朝继续当差。他的手已经好地差不多,右手能挑能提,左手因为受过旧伤,还得由一根绷带拉著吊在胸前。
走上台阶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张大人,许久不见,伤好地差不多了吗?”
语气温和的男人,身後跟著敛眉恭敬的公公伺候著。正是当朝皇帝的大哥,睿王殿下。
张同年神色一谨,连忙躬身道:“承蒙殿下关心,已经无碍了。”
“你做得很好。”睿王信任地拍拍他的肩。张同年知他说的是擂台比武的事,有些拘谨地微笑。
“哪里,下官的能耐也是有限,运气比较好罢了。”
“听说陛下越来越器重大人了呢,本王恭祝张大人节节高升。”
器重?在其他人看来,自己真的有这份荣幸吗?
身穿深色朝服的武官就这样披著初晨阳光走进了朝堂,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人。
刘晸人看起来瘦了些,那隐藏在平淡外表下的心事重重,似乎只有自小陪伴他的张同年嗅到。
“张卿,看来你的伤大好了。”
“谢陛下特意关心。”
两人目光相错而过,生疏的距离比龙座下的七七四十九级台阶更远。
一边的李静挪上来,他的眼睛熬的通红,不知是过了几个通宵。悄悄说道:“等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下了朝,张同年和李静在外宫宫墙角缓缓走著。今天阳光很好,盛夏时节的树木碧绿,空气中有来自御花园的蔷薇香气。
李静深深吸了一口:“好香。”
“现在这个时节,开得最盛的便是蔷薇花。”
李静灿然一笑,衬著阳光竟让张同年移不开眼去:“这个味道,闻了已有五年了啊。记得我刚和寒子一道上京赴考时,你已经远赴边疆。若是我们早点认识该有多好,这朋友,也可以交得久一些。”
张同年神色复杂地看著他,想问什麽却欲言又止。白衣的文士扭过头去背对著,他看不见他的表情。
“同年,终於被我查到,那个与荷君联手的朝廷大人物是谁了。”
“李静,不要说那个名字。”张同年告诫道。
“我知道,我只是在想,太皇驾崩前分封皇家那麽多子孙,名为庇萌,其实是埋下了天下动乱的种子。”
沈默半晌,一直低著头的青年大臣,突然在刺眼的阳光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呜嗯~~真累啊。不过感觉自己的工作都做完了,突然觉得身上胆子轻松很多轻松呢!”
“……”
“对了,有件事一定要告诉你,我前日找了且芳一个商人谈了,他口中的荷君。”语气复又凝重起来:“和京城中的那位迥然不同,是个一贯低调的十六岁文静少年。”
“你是说……”
“一个十六岁的人,再怎麽狡诈也做不到那个地步对麽?”
“大概有人在背後教他怎麽做吧?”
“比那还糟糕,我看这个荷君根本是假冒的。”
“什麽?”
撕扯著手里的花瓣,青年大臣语气笼罩著浓浓的忧虑:“不是我妄猜,且芳秘术和他们贡献的宝物一样诡异,其中一样便是人面具。将活人脸皮连脖颈从头皮剥下,洗干净後,浸泡在特殊液体里,经人油浆染,剥成细丝,由祖传的匠人编织成精巧的面具。”
张同年惊讶:“他们不会牺牲他们的王子来做……”
“且芳国王有很多王子,荷君原来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可是,就算脸可以仿冒,难道十六岁男人的身体就可以仿冒?”
“谁看过他的身体?”
“陛下一定看过了。”
“同年,你就这麽笃定陛下看过?”
“他们同床共枕只怕也半年了!”
“那为何,陛下老是潜入你的卧室?”
猝不及防的问题,无耻程度登时让提问者和被提问者都闹了大红脸。
“呃……我在说什麽……对不起。”李静连连道歉。
“他好一阵没来了。”另一边也老老实实地回答。
一时气氛尴尬,两个人都大眼瞪小眼。
“总之,同年哪……莫怪我莽撞。”李静微咳了一声:“此人疑点太多,反心昭彰,做臣子的若不提醒,便是怠慢人臣的本分。我会把我查出的,包括那个人,一五一十禀明皇上。”
“上疏的事,还是从长计议地好。”张同年语气忧虑:“我们再想想,择个妥当的时机上疏,不然,很可能是一场战祸……”
李静复又捻了朵花,喃喃:“不成的。你的职责,是保家卫国,掌军灭敌。章的职责,是严惩贪官,弘扬法理。至於我……”纤长的,常年沾染墨迹的手指一揉,指尖顿时渐染粉色花汁:“战祸於否,是陛下决断的事,我的职责所在,便是知无不言。”
刺眼的青蓝天空下,张同年目送著李静的策马远去,马上衣袂翻飞,美若白蝶。
轻装匹马行,一去不回头。
那时张同年并不知道,这是他见李静的最後一眼。
52.
当夜之事,若後人查阅正史,便只是淡淡一笔。用目光扫过那行字,作为後人的你只需要一秒,而那却是一个人的一生。
史曰:静归去,於太白楼大醉,醉中狂草三十三章《说佞幸表》,表成,及快马送入宫中,於朱雀大街西北角遭奸人堵,不知所踪。哀甚。
次日。麒麟殿。
一团织锦间,容貌豔丽的少年青丝散落,嘴里发出“喵喵”的声音。正在逗弄一只白猫。初生的小猫只有巴掌大,在掌心颤颤巍巍的,连步子也走不动。墨蓝的眼珠儿直瞪著少年。
突然,外面一阵嘈杂,大门被“砰”地推开。
少年伏起身子,被外面的阳光刺地眯起了眼睛。只见一门框的金色中,一个黑影屹立著。
“从没见你这麽大的火气呀,张大人。”少年勾起嘴角。
大踏步踏进麒麟殿的青年武将脸上,一贯温和的表情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心痛的愤怒。
“我问你,李静你绑去了哪里?陛下也为何今早没有来上朝?”
荷君笑了。边悠闲地从边上拽过一副素绢。素绢上洋洋洒洒,是柳体的正楷。
“三十三章,长得看得想打呵欠呢!不过好在李大人文采风流,单是这手漂亮的手书,也让人赏心悦目。唔……名也取得好,说佞幸表?”
“你!”见到友人笔迹,张同年心中又惊又怒:“你说,你把李静带去哪里了?”
“你让我说我便说?宫内可不准带兵器呢,看你怎样要挟於本殿!”
张同年举起右手中的桃树枝,怒极反笑:“天朝武学上次你还未见识够罢,信不信这树枝便能要了你的小命。”
说著,右手真力流转,凝气为剑,挥下──旁边的青瓷花瓶应声而碎。
面对一地的碎片,荷君只是冷笑:“切口整齐,真是漂亮的剑法。”
张同年却听不进他的风凉话。他的手罗嗦著,今早一得到李静的失踪的消息,就心急火燎地进宫。偏生,刘晸人也在这当口不见了。阴谋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旦被推倒一个,余下之势就不可挡。
他恨那天为何不阻止李静!至少也要陪著他进宫!而如今,面对嘻嘻笑著一脸单纯的阴谋之源,明知道好友的生命悬若危卵,他就只有干瞪眼的份!
不如,杀了他吧……大不了自己背个杀害外国使臣的罪名,自尽给且芳一个交代,换一朝清平。
心念动间,手中桃枝已微微举起。
荷君却把他的想法看得通透,“你若杀了我,便不可能知道李静下落,甚至……刘晸人的下落。”
“陛下被你所囚?”
荷君并未直接回答他,而是抚著手中小猫皮毛,语气是淡淡的疲惫:“愿意花点时间,听我讲个故事吗?”
“很久前,且芳就分为两派,一派主和平,力求国家安稳,一派觊觎著天朝的大好疆土。当然,全吞是不可能了,他们只谋划能够分一杯羹而已。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像痴人说梦?毕竟且芳只是个西域小国。和泱泱天朝比较,只是以卵击石罢了。可是且芳人一向爱做梦,而这个梦真正被提上日程,是因为且芳出了一个名士。他博古通今,野心勃勃,明确地指出,若是和天朝怀有异心的人合作,在他天才的筹划下,这个梦有可能达成。连国王也被他说动了,於是他们花了……从计划开始到现在,有十年了吧,终於棋下到了这一步。”
“我猜,你和李静是知道虎目有毒的吧。可是你们大概不知道会因何中毒和症状如何。那麽我告诉你,就在我入朝当日,我向太後敬献了虎目,有个卫士被虎目所蛊惑,当庭斩碎了它。於是,太後,包括在座的妃嫔,都深中异毒。可惜的是,刘晸人却不在,不然便省了我之後许多功夫。”
“……嘻嘻,你脸白了呢。没错,那时候你为何那麽生气?因为虎目本是不祥之物,它能够从心理上催眠身边的人破坏它。对於杀孽重的人,效果尤甚。於是之後我送给你的小对虎目,你也摔碎了,那可是我专为你留的。素闻张大人您是天朝皇上的翅膀,毁了您,就等於斩了刘晸人一臂。”
“不要露出怀疑的样子啊,你猜得没错,我来之前已经布了百余间子在京,皇宫内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我知道你和刘晸人的少年情事,为了让你们死灰复燃,还特意设计让你身陷大理寺,之後买通了刘晸人的身边太监给你下chun药呢。那夜他抱了你,其实你心里是高兴的吧!”
“什,什麽……”
别否认!那是你自己都不愿承认内心。想知道为什麽我这麽做麽?因为毁一个人必须先好好待他,然後等他摔下来,才知道什麽是痛。我初来那几日,你摔得很痛吧?看著大人你明明不甘心,又拼命忍耐的样子,我可是……”
他舔舔嘴唇:“很是受用呢!”
张同年终於忍无可忍,“啪”地把桃树枝抵在玉似的颈边:“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你根本不是荷君,根本不是十六岁?!”
荷君诧异地扬眉:“哦?这个你们也知道了?枢密院掌司的学问,果然让人钦佩呢!”
“够了!我没有兴趣知道过去你干的好事!说重点吧,陛下人呢?还有李静,你把他怎麽样了?”
张同年原不指望能问出答案,已经搜索枯肠地在想各种逼供法子,谁知荷君居然十分爽快:“刘晸人麽?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哟~不过李静被囚的地方你很应该熟,杏红院的大火烧了地上,地下的水牢还是完好。只是,这水不知道淹到哪了……”
“混账!”张同年咒骂了声,下一秒,身形已经掠远。
“怎麽,原来你对自己中的毒没兴趣啊,枉我还准备解释一番呢~”
荷君脸上笑嘻嘻的,手上狠狠一拧,掌中的小白猫发出惨叫,继而再也不动了。
一炷香後,张同年在那间荷君所说的水牢里找到了李静。水缓慢没过了被锁链捆绑的人的头顶。那水面漂浮的一团散开的黑发,成了张同年之後很久的噩梦。
青年大臣被拖上来时,脸色苍白如纸。眉间兀自皱著,残余著临死前的痛苦神色。
张同年不相信似的呆呆看著平躺在地上的尸体,十指越来越用力地掐在泥里,指关节也在微微颤抖。直到赶过来的章寒子发出痛哭的哀鸣,他才如梦初醒,捂著嘴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