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中,家凯自行离去。
当然,他不会忘记小心掩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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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钥匙开家门,却发现它虚掩着,轻推便开。
平时遇到这种不寻常情况,家凯早动好几个念头,早就明白可能发生什么情况,导致妻子夜半还不锁门休息。
此刻身心沮疲不堪,家凯什么都不愿想,甚至根本不关心可能发生了什么——任何男人,一天之内三次欲望达到巅峰,都可悲地为同一个男人而勃起,做爱的过程却两次夭折一次早泄……
谁还有心情关切身周琐事?
家凯呆滞着脸,推开门便径直往浴室走,一心只想洗洗赶快睡。
还没走到一半,家凯就看见美惠抱着睡着了的儿子,睡眼朦胧强撑陪坐着。
客人位置上,沈葳眉头紧锁。
家凯心一沉:何等威风、何等意气风发的少壮派军人,自来一帆风顺,何曾委屈过,半夜苦等晚归的主人?
挥手示意含笑起身招呼的妻子不必伺候丈夫,让她赶快抱孩子休息,家凯跌坐进沙发里,双手拇指狠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宁静些。等终于恢复些许理智和精力,才闷闷开口:“葳哥,亁爸怎么了?”
向来习惯家凯料事如神,沈葳根本不浪费时间惊诧他怎么一问便中目的,只拧眉咬牙:“晚饭时我告诉爸,詹炼竟肯亲自登门,当然是你不为利只求名、紧接着漂亮退隐的策略生效,多半有机会东山再起——T市向来是国党的势力范围,现任市长竟然旁落民党宋国钟,这形势太不利。詹炼虽然是忠厚长者风范,可少决断,肯来烧你这个冷灶,劝你出马竞选,多半是阎总统示意。”
按住旧伤新痛搅在一起的胸口,家凯惨笑:“亁爸是军人,不屑演戏,知道我求退反进,脸色多半不会好看。”
暗暗庆幸,幸好在沈葳面前,本不必刻意掩饰脆弱或伤心。
沈葳摇头叹气:“我们一家子都是痛快人,也不会绕弯说话——如果爸听见你的名字不高兴,顶多劝两句,没什么大不了。可爸若无其事听着你的事,什么都不说……突然,筷子就掉地上。我还以为是中风前兆,吓得半死。”
家凯只安静聆听着,脸色慢慢变得铁青:“没有病?”
沈葳叹气:“筷子一掉,爸自己很快捡回来,擦也不擦,就这么接着吃饭。很快就吃好了,起身离开餐桌前,爸突然叹口气,轻轻念了句‘各人须寻各自门’。我觉得他像是突然又老了很多。”
字句缝隙里,满是儿子的担忧。
嘿然良久,家凯苦笑:“亁爸他……”
本来他是想说沈扬本期待周家凯做一番男儿事业,过分爱惜怀中的男孩,才忍痛分手。周家凯有所成就,沈扬不至于不快。可亁爸这么深沉地用心呵护,虽上一辈人秉着老派的刚正,武断得家凯深心滴血,但那里面蕴藏着的爱意和用心,绝不该宣之于口——哪怕听的人是沈葳。
听他亲生儿子担忧地说起父亲,已遵命远离迷情、只铭记责任与使命的家凯,能作出的回应,竟少得可怜。
顿了顿,家凯勉强找点话来说:“为接受行政院长职位不受舆论诟病,亁爸放弃终身一级上将荣衔。这么做,无非是想舍身饲虎,牵制总统往一心求独立、危险临战的路子上走远。听说我终于有机会报效公众,亁爸应该放心才对。”
瞪一眼多半是欲求不满神色的周家凯,沈葳敲敲脑袋,心一横,索性把话说得很露骨:“我说话管什么用?你去陪陪爸,哄他高兴点,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家凯一呆,缓缓摇头。
——沈扬说出的话,绝无更改。既然他说分手,那就绝不再可能。
——周家凯十六岁的时候,愿意用此生侍奉取悦亁爸,现在他已经三十六岁,多少有些明白,少年付出的感情本质有误,害亁爸眼神那么痛楚。如今,慢慢看懂纷乱政争的真相,家凯变得越来越不同意沈扬的刚硬手段和大局立场,但对沈扬的忠诚与仰慕,将毕生纯净。
可这些心意,也不适合拿出来谈论。
提议被断然拒绝,沈葳脸上有些挂不住,收了笑容,淡淡地:“以前,周部长是有资格同时上要闻和娱乐版头条的政治明星,多少需要矜持,连我爸不肯见你,也是考虑到你的前途,怕被媒体发现吧?你现在反正教书,又不用担心媒体跟踪,还怕什么?……嫌我爸年纪大了?”
家凯脸色瞬间煞白。
与沈葳自幼兄弟相处,家凯当然知道,看破亁父子的关系之后,沈葳的态度多少有些尴尬,不再邀约一起喝酒风流,但大面上过得去。今天说出这种话来,未必是成心撕破脸,肯定是亁爸的状态突然失常,让直率火爆的葳哥烦忧太过,急不择言了吧?
面前的沈葳,眼光鲜明透着“既让男人玩、就不要充好佬”讯息。
其实家凯坚信,以沈葳性情的厚道,和多年的交情,并不会成心侮辱周家凯。
以中国千年的文化传承,和这个岛国人心的常态,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会像亁爸或沈葳这样,认定男人玩玩不要紧,对方是男是女无所谓,那只是风流。但甘心分开双腿让别人插入,就瞬间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如果知道周家凯心甘情愿被男人上,是不是绝大多数都会露出这种轻蔑的眼神?
方才谢峻的愤怒,是否也只是拒绝“男遭女淫”的侮辱?
如果周家凯失去做男人的资格,效死追随的陈火旺、忠心耿耿的庄其思、提携后进的詹炼、盲目崇拜上司的许步莲,甚至公众……还有人会相信周家凯的竞选口号吗?这样的身份和性别认同体系下,还会有人信“不是男人”的家伙能发展经济、维护社会福祉吗?
沈扬竟拒绝家凯,同时反复逼他承诺“做男人”,只因明知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些?
胸口慢慢燃起一团温煦的火——能幸运拥有沈扬的关爱,其他的误解或者偏见,又怎么可能伤害到周家凯?
这些千回百转的思绪,同样不必对沈葳解释。
家凯唇边的笑容格外从容:“如果亁爸肯让我承欢膝下,开心还来不及。葳哥你也知道亁爸的脾气,他说过的话,没有通融余地。”
沈葳握拳锤自己额头,闷声叹息:“政务院的事情本来就磨人,爸累死累活,民党立委还常常组织起来在统独问题上围攻,阎总统那派的立委更刁难不断。幸亏有军系和‘新国连线’立委护航,可爸孤身对抗偏激独立潮流,早就忙得心力交瘁……连我都不太看得见他人。”
家凯在Z大教授政治法律,天天看政闻,亁哥说的这些事情,怎么会不知道?
用拳抵住酸胀的心口。
那深处有一股被杀死过、被刻意压制住的激情,正蠢蠢欲动,伺机重新掌握不堪重负地这身躯。周家凯明知怎么做才是对的,为什么竟有刹那犹疑,宁愿做错?
——如果这世上有全知的神,能不能帮忙克制软弱?
——似乎贴近又似乎遥远的谢峻,如果你能知晓家凯的挣扎,肯不肯接受这男人不配的爱,拯救这慌乱迷途的家伙?
家凯为自己全心全意地混乱祈祷而苦笑,勉强开口,声音嘶哑不堪:“但凡亁爸的事,要周家凯粉身碎骨,或者被人耻笑,我决不皱一皱眉头。只是……葳哥你明知道,没有用的。”
沈葳一拍桌子,扬眉起身:“这才是我的家凯小弟!爸会怎么样,我担着……哪次你去他脸色都很难看,可之后连续几天,都笑眯眯。男人嘛,哈哈哈……”
一边说着,一把刁住周家凯手腕,就预备向外走。
虽然天天长跑锻炼,但论体力,家凯哪是军人的对手?
身不由己被拖起身,跌跌撞撞跟着,小声哀求:“葳哥,你还不知道我?如果我去见亁爸会有用,不用你亲自来找,我早就自己去了。可眼看立法院改选,亁爸要焦虑的太多不说,你比我更明白亁爸做人的原则,如果我有嫌疑‘以退为进耍手段’,是亁爸最不齿的。我哪敢再跑去惹他烦恼?葳哥……亁爸真的禁不起折腾……”
想到电视新闻里沈扬日益增多的皱纹、疲惫的神情,和那一头银亮的白发,心一绞,竟说不下去。
沈葳打个哈哈:“你不明白,男人这种东西,再累再烦,只要心爱的女人在身边温柔安慰,痛快干一场,就屌事没有,明天又是一条好汉哈哈哈……”
嘴里一边说着,脚下并不停,已经腾出空的手来开门。
试图忘记沈葳竟然会说“你不明白男人”,因为周家凯太清楚,集体潜意识累积的误解,不是一个人几句话可以解释清楚的。
家凯只微微叹息,语调柔和,但内里坚定:“我从来没有像一个女人爱男人那样爱过亁爸。也许亁爸知道事情跟最初想的不一样,也许他就是不要我给他的这种感情,才断然下禁令。葳哥别再说了——这么乱的时候我去添麻烦,这不是要他老人家的命吗?”
沈葳吹一声口哨,奇道:“你没听懂我说的?还是你担心爸年纪大了不举?……就算老人会麻烦点,也不是没办法伺候的吧?”
太复杂的背景,这种时候肯定说不清楚。
家凯苦笑,却不敢过分挣扎激怒沈葳,还是努力温言解释:“做爱没问题,但亁爸不会要的。我又不是女人……”
沈葳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冷喝:“你心里有别人了,所以不行?”
抱头呻吟一声,家凯明知很难让沈葳理解自己的想法,就像亁爸永远不会同意周家凯对体位的看法,但还是试图说清楚:“现在是我爱上别人了,但别人不接受。之前……分手的时候,并不是可笑的出轨问题,是亁爸希望我活得像个男人。他觉得在男人胯下,就不能在政坛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沈葳突然放手,额边青筋直跳,冷笑中透出暴怒:“能捞到的都已经有了,你就想通,要改做男人了?啊,对了,爸再混也只是行政院长,现在阎总统看上你,叫詹炼亲自上门送橄榄枝……你抱上更粗的大腿了。恭喜啊,换个大佬的屌捅进来,味道应该不错。”
家凯脸色煞白,缓缓摇头:“葳哥,我明白你生气,是我对不起亁爸。但事情关键不在这里,亁爸他——”
没容家凯说完,沈葳脸色铁青,怒喝打断他:“枉你我兄弟一场!枉我爸为你安全天天电话追着我,为你升迁、复出操碎了心!你好好伺候我爸,我一定保护好你的‘周青天’美名,不让媒体发现,还不行?”
周家凯脸色越来越惨败,只无言摇头苦笑。
沈葳大怒:“无情无义的混帐东西,我怎么会来求你?我他妈瞎了眼,是我脑子进水!”
叱骂着,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家凯并没有躲闪,只闭眼,等待它落下——如果葳哥能借此消消气,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
火辣辣的感觉并没有降临。仓促间,反而是沈葳突然惊呼。
熟悉的奇特感觉突然占据了思绪。
家凯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耳畔已经响起一个声音:“打在脸上,会留下指痕。明天他还要上课,让学生猜测是不是被泼妇打,终究不雅。”
沈葳脸色铁青,用完全不可置信的表情,瞪视着被托住的右手。
三年来,家凯早就习惯了谢峻的神出鬼没。而深知他的身手像是可以快过子弹,突然现身拦住沈葳,并不稀奇。可这一耳光明明不存在安全问题,他怎么会……
越想越纳闷,家凯忍不住:“你怎么会在这里?”
掉头看着家凯,谢峻的神情依旧如常淡漠,眼底却似乎有些难言的关切。
问话像落到空气中的沈葳,这辈子何尝被这么无视过?只呆了片刻,刚才被家凯一再拒绝的怒火更旺了,快如闪电地拔枪,指住谢峻胸口,怒喝:“你是什么东西?别以为我的枪里没子弹!”
直视沈葳的眼睛,谢峻依旧丝质长衫飘飘,神情淡定:“我好像是周家凯抱上的那条更粗的大腿。”
从来没听过高雅贵族风范的谢峻说这种粗俗俚语,家凯突然忘记了胸口的疼痛,很想笑。
知道此刻太不合适,只好竭力强忍。
审视姿态英武的谢峻,沈葳军人的直觉起作用,瞬间便发现,谢峻可能是一生所遇到过的最可怕敌人。
镇定片刻,沈葳沉声问:“你干什么的?”
回头看一眼家凯,谢峻冷冽的眼神似乎温暖了些,嘴角也有些往上弯。
这好整以暇的神情,明显是懒得回答。
沈葳脸色越来越难看。
很明显,谢峻的傲岸气派,极端激怒了沈葳。但沈少将到底不是无知莽夫,就算闲闲负手长身而立的白衣贵族赤手空拳,到底不敢违法在民宅开枪。
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沈葳掉头就走,随手狠狠撞上门。
气呼呼上了车,沈葳拧钥匙打着了火,却没急着踩离合给油。呆呆静坐片刻,恨恨地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看着沈葳郁闷离去,家凯惊魂初定,多少有些郁郁。
想到谢峻还在,想到他公然说出的那句话,嘴角不禁勾起一些,暖意又重新弥漫胸口。
振作一下,家凯回头笑:“幸亏你及时赶到,制止了葳哥……其实他没有恶意,只是按他的奇思妙想去乱撞,肯定会闯祸,我可真不敢去气死亁爸?诶,你——”
刚才谢峻站立的地方竟已空荡荡。
满室静谧,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到底是会武术还是会巫术?”家凯耸耸肩,自言自语。
不久,疲惫到极点的身体慢慢滑落在客厅沙发里。倦意控制大脑之前,反复想同一个问题:明明是被踢出门,谢峻为什么暗中跟随?
二三 但悲不见九州同
下午的校园,自然免不了高声谈笑、篮球训练等等常规喧哗。
操场隔办公楼本就颇有距离,再加上合欢树的浓绿羽状叶过滤了大半声音,教书先生的办公室还算比较安静。
视线掠过案头袖珍观音莲盆栽墨绿的箭状叶,家凯心中暗暗叹息:跟政务委员豪华办公室相比,更喜欢热烈探讨理论的校园生涯。
可惜筹备市长选举需全力以赴,递交的辞呈已被批准,能在学校上班的优游时光,没剩几天了。
找同事更换了课时、推掉一切应酬和会议,周家凯特地把自己关在小小教授办公室里。
噪杂电视广告声中,他神色相当沉郁,一丝不苟静坐着,等国民大会闭幕仪式开始。
不久前立法院改选,国党遭遇重挫,近1/5的席位被擅长造势、又得总统暗中扶持的民党夺走。这场本就局势混乱的竞选中,国党的党部李秘书长不顾总统暗示自行配票,导致总统一系立委纷纷落马,“新国连线”派的在民意支持下高票当选,造成震撼。
政局顿时紧张。
到底怎样对这个疆域袖珍的岛国和她的人民最有利?是冒战火危险谋求独立主权,还是尝试推动统一进程?之前没有人想象过的新选项,随着民党的崛起,变成了最焦点的“统独之争”。民党靠赢取民意起家,以独立为政纲,是独立的绝对急先锋;阎正南深切希望这片土地得到最多利益,明统暗独,但亲日的行止颇触动公怒;沈扬和传统国党核心人士则苦谋统一,纵然华夏情怀显得有些不切实际,却也有其基础。
阎正南深恨沈扬行事强硬、不肯投靠,但碍于宪法,政令必须行政院长同时签署,否则不生效,只好勉强忍受行政院长的刚烈脾气。诸多媒体日日围观的政坛,哪有不透风的墙?各电视台和报纸的时事点评人擅长观颜察色,外加有意无意泄漏的小道消息,人人都知道“今上”、“宰相”势同水火。
这次改选过后,国党立委席位大大萎缩,立法权的势力根基受到挑战,阎正南借机发难,以行政院必须向立法院负责为名,暗地迫沈扬辞职。
但沈扬性傲,又是有谋而来,放弃终审军人荣衔、舍身介入乱局,哪肯不明不白辞职、黯淡收场?根本不顾总统的愠怒,沈扬当众悍然强调:“沈某是枪林弹雨里练出来的老兵,不知道什么叫临阵脱逃。除非国党中央常务委员会一致决议撤我的职!”
家凯还没有正式筹备竞选,却与詹炼早有默契,电话里几次商讨这事的转圜的方式,却只能叹息——国势艰危如此,亁爸独木难支。
此刻,坐等电视直播开始,周家凯心里七上八下。
还没有官方身份,明知事态不对,也只能场外干看着,连冲到会议现场去随机应变都不可得,只徒然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