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三个人都沉默了。
房间里触目是鲜明的竞选标语,墙角斜倚着很多明天要弄到公共场合去贴的大宣传照,画面中,周家凯穿绣着名字的西装马甲,正笑容可掬抱拳。
国民代表大会发表统一演说后,沈扬旋即辞职。但沈老将军是岛国军界第一人,实在德高望重,纵然总统兼党主席的阎正南不喜,国党代表大会中还是被推举为国党副主席,与副总统黎元簇、司法院长蔺洋港、新任的行政院长詹炼并列。
沈扬失势,周家凯面临的局势自然极端不利。
说起来国党多年经营,也算得上人才济济,可到了硬仗关头,必须对撼现任市长,却找不出第二个在民意认同方面更有把握的竞选人。
周家凯的优势,当然是有清正廉能、拼命硬干的名声,有民意基础,但也有人批评他做人太圆滑不够气魄,过分圆融温厚、未语先笑,做秘书固然很不错,出任市长,难免缺乏独当一面的气势。而且所谓“民意”,未尝不是“理想圣人政治”的变种,廉价贩售给群众盲目信心。
更厉害的暗箭,则是宣扬周家凯肯定追随沈扬的“统派”路线,与阎总统不是一个政纲,对党国振兴大业不利。
又静默良久,陈火旺憋着气低声骂了一句:“干!”
庄其思正核对文稿,掉头笑骂:“如果不熟悉你老陈,恐怕要被你吓死。”
重重一拍桌子,陈火旺还是皱着眉头:“庄才子,你倒是说说,好像人人都知道谁适合当这市长一目了然,我们还一样会提心吊胆,在这里忙到飞起预备竞选……何苦来?”
王诞平笑:“一人一票直选,每个人有权用手中选票表达意见,是民主制度的精髓。”
沉吟了片刻,庄其思慢慢道:“不管阎总统做了什么、不管他是受到什么压力,每次只要想到他敢于宣布更改宪法,从此总统直选,我还是觉得这是巨大的进步。”
陈火旺拍脑袋,不屑神情溢于言表:“你们就是理论多。宋国钟小子有什么?就算民党是政治辩论、街头宣传起家,所谓‘清流’,他姓宋的也只是个滥竽充数的,拿什么同周部长争?”
庄其思叹口气:“你我天快亮了还在这里努力,不就是希望T市的选民也相信这一点,来投票支持?程序这样,照做就好了。”
陈火旺还想说什么,却听见门口传来周家凯柔和的笑声:“其思说得对,既然要苦争选票,我们应该感激民主带来的和平更替。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周家凯什么也不是。”
听见他的声音,三个人都狂喜跳起身,问见面情况的、端热面汤的,乱成一团。
家凯点头微笑感谢,继续对几位亲信爱将笑道:“民主制度从来就会损失效率,因为需要依靠程序监督,来避免最坏的可能性。不过,这个词本身,在现代社会的地位,犹如《圣经》……”
庄其思微笑:“你是想说,它有些太过至高无上、不容置疑了,是不是?”
低头笑笑,家凯语气依旧充满愉悦:“其实民主制度的本原,就是‘不相信人类灵魂有良善向上的本能’,并不极臻完美,只是人类经过太多苦痛,已不敢把身家性命寄托在别人的善良上——为了避免专制的潜规则,我们宁愿选择忍受民主的混乱和低效率。”
随着新国际格局形成,“自由、民主、市场”的口号凝聚成抽象概念,成为人人向往与尊奉的普世价值,效果基本等同于现代宗教,成为知识界信奉的对象,并得到种种诠释,逐渐如宗教般俘获民心。在这个岛国,更是被外援支持的根本缘由。
因为假设人类天性本恶,政府是人类权利的聚集地,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做恶,所以设种种制衡程序与分权制度来约束。民主能用制度保障更宽泛人群的利益,但精华与平庸的见解容易互相抵消,容易缺乏远见卓识、倾向于现实利益和当下价值,陷入低效率。
一直认真听着,王诞平连连点头:“这方面,还真想请周秘书长多教导……”
听见这么鲜明官场烙印的对话模式,周家凯忍不住笑出声。
王诞平自己也笑了,指着到处印着周家凯大大笑容的宣传品:“嘿嘿,民主的混乱……所以我们才为了一场集会,没日没夜在这里混。”
几个人这点默契是有的,很快明白周家凯莞尔的原因,以及王诞平补这句话的意思。互相看了看,也就都你捶我一下、我拍你一记,一起笑出来。
连安静坐在角落、一直没引起任何人注意的谢峻,嘴角也扬起一丝微笑。
中国文化基于性善论,试图用道德、仁义天性、伦理纲常来提升人类内心的责任感,却漠视人性的贪婪嗜血一面。
这种制度,本质是精英论政、让庸碌众生逍遥。优点是更注重长远利益,缺点是不可持续——美好蓝图需要足够伟大的精英来实施,人类中偶而会有伟大的统治者,如凯撒大帝、奥古斯都或康熙大帝,总的来说还是凤毛麟角。
当学术变成教条,制度也随之僵化凝固。
谢峻的亲身所见所闻虽然很少,但他能轻松获取所有文明体系的储存讯息,见识远远超过眼前这几位,但他从来不在意理论,也就没法加入聊天。
据亲眼所见,谢峻只明了一点:周家凯的所作所为,当然不一定是最好的答案,影响力也还是只能及一时一地。
但谢峻认同周家凯的选择能帮民众少些苦痛,这已足够。
灯光下,周家凯明显有些疲惫。
但一出现就笑声朗朗的他,令在场三个人顿时精神大振。
陈火旺情绪相当激昂,刚想说点什么,庄其思却摆摆手,抢在他前面问更着急的事:“去了这么久……詹院长都交代了什么?”
周家凯不在乎地一笑:“不外乎语重心长。还有明天的集会治安是现任市长布置,注意黑道之类。”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紧张——周家凯得以一战成名,就是因他从不向黑道势力低头,代表政府起诉了无数黑金事件,赢得民众的爱戴。
而同时,自然也招惹无数黑道怨恨他入骨。
身为竞选连任市长的竞争对手,宋国钟根本不必刻意对周家凯做什么,只要治安方面疏漏一二,周家凯就是性命之危。
短暂的寂静中,一个优雅从容的声音响起:“无妨,我陪你去。”
周家凯全身剧烈震荡,连眼睛都瞪大了,声音沾染了无法掩饰的狂喜:“天……谢峻?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就算家凯可以不需要人们的理解掌声鲜花,猝然看见从不沾染俗尘利害的谢峻出现在竞选总部,还是激动得不能自控——除了曾是床伴,家凯并不敢妄猜自己对谢峻还有什么价值。一旦身体出了问题,还有什么机会再相见?
猝然见到谢峻,实在是欢喜而有意外。
从电脑前缓缓起身,谢峻根本不理会那三个人的诧异,依旧是淡淡的神情,指一指旁边用来招募志愿者的标语。那上面写着:齐心振兴向上提升的T市,周家凯需要你的热血和力量!
家凯停不下步子,直冲到堆满印刷品的角落,把谢峻抱个满怀,脸颊与他相贴,摩挲几下,突然哽咽:“你也支持我?”
彻底无视三双诧异的眼睛,谢峻用力回抱家凯,柔声答:“我知道,你愿意看见我。”
口中说着话,谢峻双手缓缓探寻着整个扑上来的身体,很快找到家凯太操劳疲倦而受损的经络,暗运炁力按揉,助他恢复精神。
奇异的暖流在体内游走,温热而略酸软的奇异触感,很像传说中武林高手疗伤。几周天下来,随着血脉流转,周家凯的眼神也很快恢复明亮。
一旁冷眼看着的庄其思突然觉得,周家凯的眼神都有些直了,有什么地方肯定不对。
犹豫片刻,突然生硬地对两人开口:“这些文宣品明天要用,沾了食品气味不好。我们把残羹们送出去吧。”
一头雾水的两个人被生拽了出去。
出门前,庄其思还特地闲闲补一句:“我们放下东西就回来。”
以周家凯的精明,怎么会不知道庄其思的善意,是好心想留点缝隙,让他收拾心情?
反正大家一起打拚,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没空箱怎么对马上回来的人解释,家凯依旧紧抱住谢峻,满脸欢喜得要快哭出来的表情:“你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些的……谢峻,你还是来了……”
——荒凉的政治生涯中,周家凯从不因祸福而避趋,为了报答沈扬,甘愿背负着沉重的责任、期许和罪恶感,踽踽独行。
暗中追随保护三年,谢峻知道一切的真相,包括周家凯所思所想。彻底了解周家凯选择的真正理由,却反而绝口不提平时会谆谆关照的安危,谢峻索性选择了直接到竞选总部来,用这种行动,做沉默的支持。
竟能再次和谢峻相拥,完全出乎周家凯的预料。
刹那间,周旋人前的强颜欢笑,不恋名利却需四处哀求选票的委屈,有负亁爸所以必须撑持的信念,身体雄风不振带来的衰疲……种种辛酸感慨没法说出口,脑袋抵在谢峻胸口,家凯竟喜极而泣。
谢峻眼神渐渐柔和,拥住肩头耸动的家凯,动作并不迟缓,温言:“你心神不定,会妨碍我替你疏通经脉的效果。”
紧紧抱住他,家凯什么也没有再说,只微笑。
人人都知道周家凯外形俊美,甚至漂亮到炫目的地步。
但对于顶天立地的男人来说,容貌只是多余的福利,根本被彻底忽略。
回到房间的三个人,有那么一刹那,连气都不知道该怎么喘——这三个热血沸腾的家伙,各自都有呼风唤雨的能耐。他们会聚在这里,当然深知昔日上司手段硬朗、做事敢拼,偶尔去靶场玩,连速射的成绩都好得吓死人。
尤其陈火旺,在南部被周家凯救过一命,对这位“当世活青天”满怀崇敬与热血,简直奉若神明。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有一天会看见周家凯浑身软下来,偎依在英朗不凡的谢峻怀中,笑容漂亮得像是会发出光芒……
于是,全惊呆了。
二五 牛郎金主?
人的视线,是有压力的。
被三道震惊万分的视线熊熊烧灼脊背,周家凯再渴求谢峻的体温、想趁难得温馨的机会嵌入对方,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下更进一步。
抬头直视三位亲近幕僚,周家凯的身体略退开些。
但因谢峻正帮他按揉经脉,握着的手没有全部放开。
深呼吸,家凯向同僚们展开坦荡笑容:“刚才惊喜过度,忘记介绍。他们都是来支持我的好兄弟,看起来总笑咪咪的王诞平,是我当年总统府秘书处的同事,瘦高一点的是庄其思,文采斐然、思绪敏捷,旁边是陈火旺,出身豪富为人磊落,这两位都是我在法务部的同事。”
周家凯明明是他们的昔日上司,向人正式介绍时,却口口声声说“老同事”。
大家想分辩也无从说起,只觉心头温暖。
周家凯向来善于察知人心,却似乎浑不知人心头涌动什么,不动声色继续微笑介绍:“这位是谢峻,在T宗教社会学系教书。”
“不。”谢峻淡淡地,“昨天开始不是了。”
家凯扭头审视他,却又苦忍住好奇,试图维持一贯对谢峻绝不追问的原则,但终究是没忍住,脱口“欸”了一声。
回视家凯,谢峻神态轻松:“听说竞选总部很辛苦,会没日没夜地忙。我又不喜欢天天对一群人说话,索性辞掉教职过来。”
呆了片刻,家凯绽开一个璀璨的笑容:“周家凯何德何能?”
谢峻的语气简素,似乎他说的话是理所当然的:“曾经我问过你,用什么偿还。当时你说,‘希望下次遇到危险,你能早点到’。我即答应了,自会做到。”
一个根本没当真的玩笑,应然惹出千金一诺的古老风标?
胸口突然一堵。
身体亲密已经好几年,周家凯一直觉得,不管做什么,都有一双沉默而关切的眼睛在注视着。这种从不孤单的感觉,实在是太好。就算听见谢峻亲口申明,耗费如许心力的追随和保护只是为了履行承诺,家凯还是觉得,这行动里蕴藏的深意与情分,决不简单。
调节了片刻情绪,家凯对谢峻轻松一笑,嘴角又浮起那种像调侃或自嘲的轻快笑容:“如果不是你暗中保护,我应该不知道死了几回了吧?”
谢峻还是那样淡淡点头:“这个自然。”
几个人暗暗点头,算是多少恍然明白:周家凯得罪黑道已成死敌,在帮派势力如此嚣张的地方,怎么还能侥幸没事。
假装看不见身边陈火旺咬牙沉思的表情,庄其思轻轻咳嗽清了清嗓子,礼貌地提醒:“天快亮了。我们还要准备今天的——”
摆摆手,示意明白他想说什么,家凯微笑,眼神却认真得可怕:“我想,各位都已经看明白了。”
陈火旺似乎有点窘迫,但还是笑:“看起来,小谢好像会经络治疗……”
家凯低头看看依旧紧握的手,神态语气与两人亲昵相对时无异,轻快地笑出声:“噢,刚才那种又酸又暖的滋味,就是刺激中医经络?还真觉得一下子就好了很多。没想到,你还会这一招……谢峻,你好像总是令我惊喜。”
——惊喜?
如果知道全部真相,周家凯还会认为只是小小的惊喜吗?或者……会发生什么意外变局?
想起麦克斯临走前“人类有一半遗传来自我们,另一半却诡异纷乱,我们只负责鉴别,最好不要猜测人类灵魂”的忠告,谢峻微微苦笑。
认真打量谢峻,确认他没有对当众十指紧扣表示反感,家凯才回到刚才的话题:“你们都主动放下名利来跟我打拚,当然是认同我周家凯这个人,更是一腔热血,想做点事情。为了对得起这份信任,我不该有任何谎言。”
对视一眼,庄其思和王诞平脸色都苍白了。
以前偶然也听过周家凯去俱乐部找男妓的传闻,但政坛传闻本来就真真假假,总统秘书处或者法务部又都只是事务部门,不怎么涉及派系斗争,风流韵事并不影响什么,所以也就没当回事。但私生活是政治公众人物的天条,一旦参加竞选,什么陈年旧账都会被翻出来。
周家凯之所以含蓄暗示真相,就是希望战友们想清楚,如果竞选人背负这样的暗雷,大家是否还愿意踩着荆棘继续帮下去。
王诞平有点窘迫地搓搓手。
见是个缝隙,庄其思柔和微笑:“周部长,其实我觉得这事……”
没容同伴说完,陈火旺像是终于醒过神来了,重重一拍周家凯肩膀,抢着咧嘴笑:“真有您的!这位……嗯,别看小谢年轻,居然身手挺帅,有这样的人护卫,不错不错!”
被这肆无忌惮的话吓了一跳,周家凯脸色有些苍白,赶快解释:“不是这样……嗯,可能我的表达有问题,谢峻并不是专门保护人的……”
说着说着,竟有些难以为继——既然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很多话就不好说出口。但周家凯太清楚,谢峻极其抗拒被当作“男人身边的男孩”对待,反抗的手段相当激烈,造成的结果……也异常惨烈。
可这些都属于隐私,不可以拿出来说。
听见这几位言辞含蓄、态度明朗的陈说,谢峻居然没有惊怒,家凯忍不住暗暗感激。再转念,反正勃起颇有障碍,无可奈何之余,倒也算大解脱,很没必要操心跟谢峻的亲密关系怎么发展之类,能还是朋友,能继续看见谢峻沉静的面孔,已经很好。
沉吟片刻,家凯带着礼貌认真的微笑,又道:“谢峻肯在这里,已经是我最大的荣幸。拜托各位,看在家凯的薄面,千万莫要得罪他。”
能站在这房间里的,都是人中英杰。
王诞平表面随和,心思却极快,转眼已经笑吟吟开口,波澜不惊打圆场:“周秘书长,您不用担心,这位……呃,谢先生身手这么了得,我们都是很仰慕的,哪敢得罪?哈哈哈。大家一起打拼,只是想做点事,有什么事,大家也会一起想办法。”
坦诚换来了更坚定的支持。
虽然社会对政治人物的道德要求高,但更关键的,永远是实实在在的民生福祉。大家这般付出,要做的是顶天立地的事业,谁会在意生活小节?碰巧爱上男孩子,有什么大不了?在这海岛,这种事情本就流行,最多被赞一句“喜欢上男人的男人,生猛”。
所以,他们当然不介意周家凯风流倜傥,喜欢的是男孩还是女人——只要不被公众当成话题,这种事情在所难免,尽可以当它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