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终于切换到会场,新闻评论员快速讲解着:“国民大会的庄严闭幕仪式,总统和党、政、军高层和立委全体出席,审核年度政府工作报告……啊——会议的议程开始不久,已经有立委开始对骂,会场中混乱不堪……”
民党和一部分国党的国大代表摆明就是成心来挑衅的,根本不听行政院长沈扬的报告内容,开始对主席讲台上扔水瓶、水果,大声起哄。
站着念政府工作报告的沈扬勉强保持视若无睹,脸色越来越青。
天天提心吊胆追着新闻,早就看得熟悉无比。算来将近三年没有见面了,亁爸增添了不少皱纹,疲倦之色竟无法掩饰,直透出来。
发鬓苍苍,从原来的零星染霜,已经变得几乎全白。
死死盯着镜头里沈扬为大局勉强隐忍的面孔,家凯的拳越握越紧,连骨节都发白。
画外音解说仍在继续:“很快,局面就急剧恶化。很多国代应该是有备而来……”
即使只是透过电视屏幕,周家凯也能听见现场口号此起彼伏,从“沈扬下台”、“抗议军人法西斯专政”、“不要无能的行政院长”这种人身攻击,到“美丽宝岛是我家,独立主权才有家”、“大陆猪滚回去”等族群煽动性口号,应有尽有。
换了周家凯,听见这类喧哗,只会当作会场基础噪音的一部分,置之不理——任何人都有发表意见的自由,但舵手身负公共职责,必须引领某些方向。
纵然部分国民大会代表言谈粗鄙不堪、行动混乱可笑,可拥有抗议的权利,才是民主的常态。
沈扬那一代的人则不然,从国破家亡的境地一路拼杀过来,从小立志就是以天下为己任、鞠躬尽瘁、精忠报国。
军威整肃惯了的人,站在台上,面对三教九流出身的国大代表,受这等当面羞辱,情何以堪?
沈扬军旅一生,悍然傲岸早就刻进了骨子里,明知势已不可违,照旧不甘俯首受辱。
喧嚣声中,沈扬猝然扔掉手中正在念的长篇讲稿,对着话筒站得笔挺,双手抬起示意安静,一字一句开口:“在座每个人,都是中华儿女。我沈扬少年抗日、青年炮战、中年练兵、晚年行政,报效国家大半生,时刻在心的四个字,就是岳武穆祠里的‘还我河山’——看我沈某不顺眼,无非想谋求独立,长长久久站稳边缘小岛的割据局面,这置我中华于何地?”
场面顿时大乱。
沈扬惨然微笑:“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北望神州离黍,你们却连自己是中国人都忘了?”
国代们很快回过神来,骂娘的、反驳的、喊沈将军的、高声支持的,简直比集市还不堪。
面对林立的电视镜头话筒,沈扬依旧挺立,白发萧然的面孔上全是悲。
静立片刻,他缓缓举起双手,转身正对着电视镜头,高呼:“中华民国万岁!消灭台独!”
苍凉的呐喊声中,眼角已缓缓渗出一滴浑浊的英雄泪。
就像没看见混乱的人群、冲上前想提问的噪杂媒体,沈扬缓缓转身,傲然离场。
黯然离去的老兵身影,沉郁到极点。
周家凯颓然坐倒,胸口发闷,竟透不过气来。
既然这样破釜沉舟当众叱责总统,想必沈扬已经决心辞职。
烦躁地点一根烟抽上,让些微刺激的滋味顺喉而下,掉头再看电视,懂得煽情的电视导播顿时找到重点,放弃直播混乱的会场,改成一遍遍重播沈扬呼口号的场面,定格,然后再穿插配上各种老兵街头直击采访、沈扬生平履历介绍等等。
极尽煽情之能事。
想不看那锥心刺骨的画面,家凯却转不开视线。
——人们苦苦争取捍卫权益,万众期待中,我们向往的“民主”姗姗登场,为什么却用了这么恶质滑稽的方式?
——在法务部那些日子,周家凯起诉了7000余名贪污腐败官员,他不过只想尽职尽责,却不小心晋身政治明星;沈扬做行政院长一心求治,没人理解他的苦心,离去前明志,却一举成为刻印在人们脑海中的苍凉油画。
闹哄哄里,你方唱罢我登场。
而真相的是耶非耶,谁又关心?
用遥控器关掉电视,起身站到窗前,看着学生们矫健奔跑的青春身影,家凯又点燃一枝烟,暗下决心:亁爸,不必在意世人背叛,家凯会背负起您的志向。
悲哀、沉痛、为亁爸不值……诸多强烈情绪在脑海中来来去去,燃烧的血液像要冲爆身体。
势已至此,任何情绪根本没有意义。这样激怒总统,报复肯定会接踵而来。必须平息体内的狂涛、尽快恢复冷静,竭力降低沈家将会承受的巨大压力。
为冷静,家凯颤抖着手,一支接一支点烟。
不知不觉,精巧素烧深啡陶器的烟灰缸堆满,喉咙也跟着锐痛。
刚要新拿一支烟、用刚才的烟蒂对上火继续抽,眼前朦胧白影一晃,手腕被巧妙握住一拧,两手顿时全部空空。
这个谢峻,熟悉的神出鬼没作风,令家凯感受到熟悉地被垂注、被保护——跟任何一次相同,他什么也不说,却用如此武勇的方式表达关切。
被强硬空闲下来的双手拇指按住太阳穴,家凯苦笑:“门好象从来锁不住你。”
审视家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谢峻过了很久,才轻轻开口,语气也不像平时冷漠:“沈扬豪雄,一时受挫也是求仁得仁,本不必为他难过。”
家凯视线梦游般没有焦点,喃喃:“周家是江苏望族,规矩很严。有了我这个私生子,爸很抬不起头来,全靠亁爸硬劝他,说骨血流落是家门之耻,接我们回周宅。可爸总故意忘了角落里的母子,任我们过得像仆佣,被大妈和异母哥哥欺负。”
谢峻脊背一紧。
以谢峻的容貌才情,不是晋代潮流所趋,明显不能对家族声望有益,从小也倍受冷落——祖父谢安日理万机,父亲谢琰征战杀伐,除了培养“芝兰玉树”的谢家子弟,他们没空儿女情长,不可能亲自关爱每一个孩子。
听家凯的呢喃,恍惚又像回到彬彬有礼的冷漠庭院,努力着长大,厮杀着搏了封侯,却挣不来亲近。
钟鸣鼎食的豪门,起居奢靡是旁人难以想象。而不被父祖重视的孩子,墙角青苔般默默挣扎存活是什么滋味,谢峻又何尝不知?
见周家凯浑身颤抖,不懂怎么劝慰,便顺应本能反应,学家凯平时的做法,静静靠过去,抱住他。
感觉到另一个人的体温,家凯渐渐放松,两手环住谢峻的腰,靠在身量略高的肩头,语气飘忽而悲哀:“亁爸来做客,就是我的节日,他对我和哥哥一视同仁,会随口问功课,会对我微笑。从懂事开始,我唯一的梦想,就是跟着亁爸,靠他近一点……要我做什么都行。”
谢峻胸口越来越闷,双手不由抱紧——他似乎跟平时一样沉默,却没有了难言的冷漠气息,主动紧紧拥抱的双臂,透出难以言喻的亲近意味。
这种感觉,挺窝心的。
短促笑一声,家凯回过神来,语气恢复平时对谢峻才有的那份轻松调侃:“难得,头一回你主动抱我呢……真怕你突然再来无情一脚。不过,就算把人踢出窗户,你也能飞身接住吧?我又禁折腾,怎么都死不了。”
头埋在谢峻肩窝旁,似讽似笑的语气,顿时让僵滞的气氛轻松了许多,上回那种没法解释或道歉的尴尬,也逐渐溶解。
谢峻不知怎么应答,只淡淡哼了一声。
家凯还是没有平时嬉皮笑脸逗弄的勇气,更不敢为偷看谢峻情欲暗涌漂亮挣扎的表情而上下其手,索性长长吁一口气,说出盘旋心底的话:“人类聚居带来的政治争斗纠结源远流长,这代人的努力既不是开始,也决不会是终结。”
周家凯的语意很明显:民主的噪音让一代将星失意而去,并不代表末世沉沦、事不可为。
时时刻刻贴身保护周家凯这么久,谢峻当然明了,周家凯这个人,从不把自己当作“民之父母”、“青天大老爷”,把任何职位只当作工作,把为民众服务视为当然,从不“为国为民”投入多余的私人感情。
谢峻检索了古往今来的资料,现在已知道,拼命硬干、舍身求法的官员虽然不多,总还是有的;像家凯这样不把自己当作“官”,只用职业心态作分内之事的人,也比比皆是;可做的事情明明以天下为己任,却举止轻佻甚至主动跪下用唇舌取悦男子,做完之后又浑若无事的,终究是罕见。
这算不算另一种看透政治深意、看淡名利玄虚?
谢峻还真想不明白了。
家凯早就习惯谢峻的沉默,索性随口说出心里话:“亁爸走了,并不是绝望,他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谢峻只默默点头。
他并不关心一时一地的政局得失,凝神倾听,不过是试图弄清楚家凯的思路。
亲眼看见亁爸为一个信念毕生鞠躬尽瘁,沸腾了昂藏男儿心底的热血。
一旦不再困扰,顿时光风霁月:“亁爸期许我们这一辈的,也无非是‘王师北定中原日’,但挑着他们理想的重担,几乎没有可能走到目的地……两岸局势已经这样,战争绝对两害,且毫无意义。”
周家凯语气变得越来越轻松,因为他已经想清楚该为什么而战。
就算上一辈的统一大业变成了没有终点的征途,周家凯还是会把自己绑上战车,为亁爸苍凉的手势而战。
谁也不指望凡是必定能抵达胜利的彼岸,尽力而为,也是一种理想。
想起成长岁月无穷无尽的离乱厮杀,谢峻微微叹息:“华夏一统……这谈何容易?”
家凯轻声:“有一份力便尽一份心,算是报效家国好了。曾经听过一个很有趣的词叫作和平演变,我很想尝试。”
谢峻惊呆。
——认识周家凯的那一天,他就是位在中枢、颇有实权的高官。到了此刻,也许周家凯不自知,但谢峻听出,他的志愿已是君临天下的格局。
是非成败且不论,周家凯立心要做胸怀疆域、睥睨天下的人物,随手抱这样的大男人在怀、恣意轻薄,好像多少有些不妥或不敬吧?
转念到此,谢峻有些犹豫,不再肌肤紧贴地重重拥抱,试图退开。
家凯感受到环抱的手松开了,心有片刻空茫。
不想独自面对突然汹涌的失落,家凯手紧了紧,如影随形贴着谢峻小幅移动,胯互相摩挲着,就像是用身体互相取暖。
相处日深,谢峻早习惯了家凯挑起的调弄,一时不知该如何推拒,也就任他。
不知磨蹭了多久,亲昵慢慢聚集成躯体深处的温度。
谢峻感觉到下腹缓缓热起来,正恍惚间,突然,家凯一声惨呼。
那声调之凄凉沉郁,竟似被扔进阴森地狱,面对最凶狠刑罚的犯人,连求救的念头都不敢存在,只用惨烈惊呼,来提醒自己居然还活着——活着领受命运惩戒。
谢峻吓一大跳,急切问:“怎么了?”
匆匆发问的刹那间,谢峻明了,如果能救身陷在痛苦中的周家凯,会甘心为他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愿意就是愿意。
家凯倒噎一口气,又静默良久,缓缓憋出一丝苦笑:“对你来说,也许是不错的消息。”
谢峻皱眉。
神色相当难看,像在沉默指责——这浊世之中,哪有什么事情会令周家凯凄惨若此,却对谢峻是好消息?
家凯的笑容越来越不成形:“我本来想猥亵你。”
始终不习惯听见不雅的言辞,谢峻皱眉:“本来想?……那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我也未必就如何了……你到底怎么了?”
笑容终于破碎了,变成诡异的表情。
家凯声音几乎全闷在喉咙里:“我……我好像阳痿了。”
二四 知己
刚印出来的文宣品几乎占据了不大房间的所有过道,还散发着浓烈的油墨气息。
第一次涉足这里的谢峻很快找到可做的事:跟一些志愿者们同样,听着庄其思的指挥,把印刷品和小宣传纪念品分门别类、装箱做记号,仔细堆叠。
但国党中央临时分配给周家凯充当竞选总部的这间房太小,必须堆进来的东西又实在太多,终究显得凌乱不堪。
不知不觉忙碌到深夜,累坏了的年轻人们嘻嘻哈哈陆续道别。
挥手送走他们,谢峻自顾找一台电脑坐下来,开始录入上午听庄其思口述记录、要求明天付印的传单。
手边突然多了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紧接着,响起陈火旺爽朗的笑声:“我老婆送来的慰问品,小伙子别客气。”
头也不抬,谢峻淡淡地:“我不饿。”
便继续低头忙碌。
陈火旺僵了片刻,本来想拍拍他肩头以示鼓励,却被某种冷冽而疏离的气息弄得有些困惑,伸出的手最后摸了摸自己的头,讪讪地笑:“要是都像你这样肯打拚,我们就不会怕对手宋国钟是现任的T市市长了。”
正忙着整理竞选小纪念品的王诞平闻着香味过来,嘻嘻哈哈抢了一碗,不顾会发出声音,痛快吃起来。
庄其思向来举止温文,一边吃一边笑:“老陈你不如夸自己,不管家族生意,来为周部长竞选,还自己掏钱帮大家买饭买水。”
竞选总部白天永远熙熙攘攘,只有在这接近黎明时分才难得安静下来。此刻,又被毫不掩饰快活的爽朗笑声充满。
这三个人是周家凯竞选总部的核心人物,陈火旺是“战情中心”的负责人,庄其思是“策略组”的组长,王诞平则是“应变组”的组长。
明天将有一场大型群众集会,是周家凯参选第一次公众亮相。
这三位核心人物深夜都不肯离开,忙得手脚不停。但同心协力的感觉超好,即使只有这么吃一碗面的可怜休息时间,大家都有说有笑,开心极了。
同样大声吃着面,陈火旺一肩撞过去:“你呢?不也一样,辞掉法务部次长,跑来当义工?”
庄其思依旧斯文地轻声:“周部长一走,法务部立刻死气沉沉,谁还愿意耗在那里谋杀时间?”
陈火旺咧开嘴,声音掩饰不住兴奋:“在这里做事的,谁不是义务来出力的?周家凯居然点头,有兴趣出山参选,谁会不庆幸T市的百姓好运气?”
王诞平笑:“连我家隔壁老太都说,要孙女教她,学怎么领选票……别的不管,反正要投周青天一票。”
他是周家凯任国党副秘书长时的旧属,也义务加盟来助选。
沉稳的庄其思则苦笑:“不是吧?候选人好像是国党中央党部指定的好不好?”
陈火旺撇撇嘴:“阎总统流着泪演讲深爱岛国,农业政策却这么苛,种地、打渔人都快要活不下去,再加上黑道大哥轻松选进立委、享受立法豁免权,层层官员贪的贪、腐的腐,靠黑道配票混官位……如果不提名周家凯,国党还找得出有分量、可以拚宋国钟的候选人吗?只要周家凯台上一站,你就等着听民众欢呼吧——还费劲选什么选?谁会不投他票?”
庄其思不由失笑,语气温和下来,明显是不想同并肩奋斗的好兄弟口头争执:“哪有这么简单?”
一直认真听着的王诞平也跟着微笑:“陈老兄,太极端了吧?肯定也有不喜欢周秘书长作风的人。”
陈火旺拍桌子:“怎么可能?”
王诞平忍不住笑:“市民当然希望选出来的市长样样好,能干廉洁高效率,恨不得他是当代第一能人外加活青天——”
庄其思跟着笑:“陈火旺肯定认为,周部长就是这样的最佳选择。”
“也许是,所以现在我会在这里。”王诞平依旧好脾气地,“但是更多成熟理性的市民,可能只想要一个‘称职’的市长吧?况且,也有人会想得更深远,决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们会故意投反对票,确保不倒退回威权社会;希望通过合理的程序产生精英,同时又有制度限制其权力。”
陈火旺依旧不服:“顺便限制他做事的效率?”
“现在我们在一起,肯定就是认同周部长,自己人不要吵。”庄其思笑着拍拍陈火旺肩:“现在国党黑金成灾、民党忙于操弄族群话题,起码我们都由衷觉得,周部长象征着一种希望,才一起在这里打拼吧?”
争得热闹的两人愣了一下,同时笑了。
庄其思微微叹息:“周部长有民意支持,我们都知道。要担心的事还很多啊……比如沈周两家走得太近,这次沈老将军轰轰烈烈辞职、连沈少将都辞掉军职,周部长受连累不少。不然,哪还需要亲自去拜访詹院长,谈这么晚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