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峻静默地深深看着周家凯。
这种被审视的滋味颇奇特,就像整个人突然变透明,连多年来隐藏得天衣无缝的隐秘思绪,都被一览无余。
家凯惊回过神,不由暗笑自己神经过敏。
耸耸肩,礼貌微笑:“希望谢兄不要介意方才的鲁莽。我是受总统之命,邀请谢兄走一趟。”
谢峻淡淡地:“可以不去吗?”
周家凯愣住——或者,这是读书人的狷介?
所谓“名士”有两种,一种洁身自好,年去年来一床书;一种多少有些借学问自立的意味,飘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家,也是学术界认同的常态。
谢峻竟不动声色拒绝人人梦想的“总统邀请”,够胆。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家凯纳闷自己这没来由的奇怪情绪,也没法认真想猝然掠过胸口的欢悦是什么,只好随机应变,摊摊手笑:“总统指示我跑腿,哪里敢勉强谢兄?这问话,周某有点当不起。”
明确拒绝之后,谢峻似乎本来已经预备走开,又掉头,神情竟然是不加掩饰的恻隐,轻声道:“人生若寄,憔悴有时。繁华朝起,慨暮不存……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这谢峻,竟然随口念陶渊明的《荣木》来当作对话!
就算这并不是多艰深罕见的四言诗,可两个人好好地说话,其中一个突然开口念诗,无论如何,都是件怪事。
即使这句意正中家凯此刻的心事,也不禁愕然。
有点哭笑不得的家凯只好勉强咬牙,劝自己相信,读书人说话的方式也许不同。研究宗教的人……天天钻研人心或者古书,才会有这种怪习惯?
生怕表现出惊诧太失礼,扶额苦笑:“好一个‘人生若寄,祸福无门’,原来我神思不属,已经很容易被看出来了……”
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此刻无意识做出来的这个姿势,竟是沈扬烦恼时的习惯动作。方才盘旋胸臆那种强烈的沉郁,竟变成了轻微的自我厌恶。
谢峻眼神多少有些悲悯,有一刹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面对疏离与柔和交织的奇异谢峻,恍惚片刻,周家凯怅然苦笑,不像平日应对潇洒:“熟人长辈都说我表面潇洒,内里热衷,会吃苦头的。不过,没人说得像你这么犀利。”
谢峻没有回答这感叹,淡淡一笑,转身。
——好不容易都找到人了,没法把他请到总统府去,完不成病榻支离老人最后的心愿,周家凯岂非太无能?
周家凯暗暗着急,抢上两步:“上次会议人嘈杂,匆匆几句话,却也很仰慕谢兄风采。今天这般鲁莽,实在是抱歉……如不弃,请您喝杯茶压压惊?”
听见家凯混乱的话,谢峻只沉静看着,静等他自己理清思绪。
见他眼底似乎有一丝善意,家凯松口气,依旧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当然……谢兄真忙的话,也不敢太勉强。”
话意里,有逼切的渴望。
谢峻皱眉略沉吟,像是不忍拒绝。停顿了片刻,谢峻才轻声道:“我很不习惯坐车,从来都是走路。”
家凯彻底呆住:“不开车……能去哪里?”
〇五 选择
就算谢峻不是总统要请的客人,周家凯也不愿意害人呆等太久。
既然谢峻说要步行,自不能把车直接扔在学校路中间。家凯向来反应极快,立刻给医学院的钟院长打电话,问清楚离这里最近的泊车处,向谢峻道歉“立刻回来”,敏捷地把车开过去,又急匆匆返回。多少有些心急,回程的步子越来越快。
转过前面一丛凤凰花树,应该就是了。
家凯心里正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劝谢峻点头走一遭,忽然听见陌生的声音。
透过疏朗的枝叶看过去,是个清秀高挑的男生,麻布裤子白上衣,对谢峻说话的语气温文,带着明显的绝望:“谢峻,我爱你。”
忍不住侧头,家凯看见男孩子眼镜片后面晶莹流动着什么。
谢峻没有动容,只缓缓摇头:“你并不是爱我,只是一时迷惑。”
男孩子惨然一笑:“在你面前,我突然敢面对不想正视的自己。看过那么多人被你拒绝,我不以为你就会接受我。还是来打搅你,实在对不起。谢谢你肯听完……”
一边喃喃着,退开两步,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掉头就跑。
目送学生跌跌撞撞地离去,谢峻神色如常,轻轻问:“你回来了?”
家凯不再遮掩身形,忍不住笑:“佩服佩服……听你同事说,你不得不天天躲学生的告白,还以为他们开玩笑。T大的天之骄子们个个眼高于顶,肯排队来让你荼毒,一定有过人的手段。什么时候教兄弟两下散手?”
谢峻竟露出些微惊讶,就像从没听过这种自在而简单的玩笑。
过了片刻,确定家凯说话亲热决非轻佻,只是性情快活、得失不萦怀,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淡淡道:“仲可怀也,众人之言亦可畏也……年轻人一时冲动,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也是有的。”
家凯耸耸肩:“谁说年轻就一定搞不清楚感情?我爱一个人,从十六岁到今天。”
话刚出口,便失悔——人们对政治人物的道德标准一向苛求,既然参加这个游戏,风流韵事就根本不该拿出来说。
为什么人人面对这个谢峻,都汲汲想诉说心事?连垂危的总统,都心心念念还想再见他一面……某个瞬间,家凯似乎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跑这一趟了。
——人总有想说的话,不能对任何人说。
心理医生就是这么发财的。
可怜的谢峻,人人对他倾诉无数情绪垃圾,他好像还不收费,算不算另类的煎熬?
正胡思乱想着,谢峻温和微笑摇头,对家凯做了个示意跟来的手势。
家凯见过岛上几乎所有世家子弟,没人的步态能如谢峻这样,每一步飘飘然如风行水面,矫健而优雅。
生怕一张口又说出什么不应该的话来,家凯咬紧牙关,跟着大步走。
一路上成心不说话,家凯所有的注意力,都拿来让步态显得更高贵些——谁也不想被别人的闲雅淡定比得像个怆夫。
虚荣……谁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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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大校门外,本就是这个城市的老公馆区。
初冬时分,这个街区依然浓荫错落,精巧的房子掩映其间。
穿过袖珍小院子的时候,周家凯多少还有些神思不属,也忍不住低低“噫”了一声:转侧艰难的巴掌大院落,种了许多蓬蓬勃勃的不知名白色香花,气息清幽馥郁。
听出家凯真诚的赞赏,谢峻依旧自顾开门,眉目间掠过淡淡一丝微笑。
老派的房间,像是独栋房子间隔出来分组的单元。房间里还保留了日据时代的榻榻米,拉门之类间隔被统统去掉了,空间不算特别大,四下彻底空荡荡,没有任何收纳的设计,甚至没有类似衣柜的家具。
两套衣服散乱扔榻边,跟谢峻身上所穿差不多,还是那种超市货。随手放着的丝质长睡袍却不太一样,同是没有漂染过的本白色,但质地相当好,暗沉沉的丝光,有家凯从未见过的罕见质感。
房间中唯一华丽的用品,就是跟睡衣同样奇特质地的被褥:日影斑驳中,它闪动着柔和的丝光。
矮几上,放着造型略微奇特的电脑,主机与显示屏都显得新异,根据家凯眼光判断,很可能是这个房间里最费钱的装置。
惟其雪洞一般空旷,倒也旷达舒展。
环视简陋的空间,并没有刻意观察,但向来敏锐的家凯早已发觉,这房间里完全没有做饭的痕迹。
多少有些诧异,但教养使然,什么也没有问。
可不知是否这点纳闷分散了心神,还是这个地方沾染了主人的空灵气质,不知不觉间,沈扬要分手压出来的持续郁结,不知不觉已舒缓了大半。
很快发现,谢峻绝对不会殷勤招呼客人。
家凯问清楚之后,索性放开怀抱,自己动手找到两个杯子,拧开水龙头清洗,倒两杯冷水,奉一杯给接受伺候理所当然的主人,然后学他那从容优雅的姿势,跪坐在榻榻米上。
再怎么倾盖如故,毕竟来这里是有所求。
家凯肃容,又一次深深垂头道:“今天实在是神思不属,害你惊吓一场,实在抱歉。还是去医院作个检查吧?若有任何问题,我一定负全责。”
谢峻只淡淡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神态很明显,是根本不想麻烦了。
看谢峻本人真的不在意,家凯也相信真的没撞伤,总算稍微放松了些。
刚才上来就用总统名义邀请,竟被严拒,看来这个被中国古文化浸透了的家伙,满脑子“士”的傲气孤高。
周家凯为人处事一向灵活,见到严肃冷峻的总统就寡言慎行、对同僚却和光同尘融融洽洽,才赢得“零缺点”的美誉。怎么可能两次栽倒在同一个地方?
要想劝说一个人,总要先了解对方,取得信任。
所以周家凯不急着说主题,环顾四周,随口寒暄:“过来的路上,你说在这个高档区租的房子,我还吓了一跳——这地段是天价,助教的收入哪里够?试想了半天,本岛有哪几个姓谢的世家。可一进门……就算房租高昂,也没必要委屈自己到这个地步吧?”
助教的收入租了这么高档地段的房子,就算只间隔了小半个院子,也只能节衣缩食生活了。
但家凯这话不算夸张,因为房间确实过分简陋。
——谢峻既然肯领人进门,想必是不介意人看见四壁萧然。到底是文人“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自傲,还是谢峻本就常常在家里接待学生来访?或者……他其实并不介意成为总统的客人,但需要更高的礼遇?
谢峻似乎根本没听见家凯的搭讪,神色依旧从容。
可……难道过这种生活,甚至连书都没有几本,真的就只为了离学校近不用坐车?
这个谢峻,实在是很特别。
既然谢峻淡淡不答,家凯便没法再开口提问来释疑:在这个云淡风轻的谢峻面前,很多平常寒暄的话题都会变得俗不可耐。
周家凯何等傲气的人,怎肯让自己欧吉桑般唠叨不堪?
放弃了明显是跟身体过不去的礼貌,家凯把跪姿改成了席地而坐,揉揉膝盖,苦笑:“请见谅,我失礼了……实在跪不习惯。可怜我留学去的是米国,不像在日本,还有可能学会坐榻榻米的礼仪。”
谢峻仰头想一想,似乎在回忆本该知道却一时想不起的什么。
很快,他淡淡道:“唐代传入胡床以前,我们都是这样坐的吧?”
逐渐昏黄的斜阳中,家凯凝视良久:谢峻蜜色的面容和英武的五官,明显是享受过阳光的肌肤,配上线条匀称、劲力内敛的身形,实在不像传统读书人的样子。看这么只顾舒适完全不理会款式的衣着方式,谢峻似乎根本不屑考虑外形的魅力。可偏偏不经意间,他流露着一种柔和刚介微妙平衡的书卷气,显得遗世而独立,气质清朗、气度不俗。
这个人,非常与众不同……仔细想一想,甚至觉得有些神秘莫测。
家凯端起面前的水杯,微喟,语气格外诚恳:“看见你之前,本来我一腔子烦恼,满怀愤愤不平。可坐下来不着边际闲聊几句,尘俗烦虑竟然完全滤尽……谢峻,真高兴有机会认识你,你……很特别。”
谢峻眼神略微波动了瞬间,依然没有回答、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啜饮一口清水。
深深看进清亮的眼底,周家凯突然发自内心认为,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青黛如远山、皎然似冰雪。
不由脱口而出:“远离大陆,这个海岛偏安一隅,现在的总统带大家励精图治,我们曾经得到过富庶和平的生活。最值得称道是教育水平极高、民智早开,不管当权者怎么想,终归逐步争得一些民主权益。但看总统的病情……从此多事了。”
谢峻淡然:“这么机密的话,为什么要在这里说?”
家凯无辜地眨眨眼:“等你见到总统,他的身体状况,对你还会是机密吗?”
淡淡垂下眼帘,谢峻轻笑:“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你聪明绝顶,有什么是想不透的?偏还这么享受浊世风光,当真难得。”
家凯大笑:“正因为人生苦短、一切如过眼云烟,我们才要格外营营役役,能抓住什么就是什么,生怕错过这村再没这店。”
谢峻眼底掠过一丝困扰,轻轻问:“如果不会死,就不再需要抓住什么?”
很认真想了许久,家凯才小心翼翼回答这个看似无稽的问题:“你是研究宗教的,天天思考灵魂的归属问题,我在你面前说这些,纯属班门弄斧。我信奉生命只要好、不要长,从不研究长生。但不管怎样,我觉得只要有资格选择,就算不坏的人生。”
“即使不幸选了最糟的?”
家凯咧嘴笑:“我选择、我承担。”
谢峻失笑:“这么简单的梦想,还需要努力争取吗?”
严肃地摇摇头,家凯道:“人们往往别无选择。我拼命努力多弄些筹码,就是希望到时候有得选——谢峻,难道你此生一切,都是自由自主选择的?”
谢峻脸色突然有些变。
认真看进沉默的谢峻的眼睛深处,突然伸个懒腰起身,家凯畅快一笑:“权力平衡迟早会打破,当权的人必然会更替。所谓政治,不过是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游戏,局中人如醉如痴,旁观者扼腕叹息……这种事情,以你的性情,怎么可能会感兴趣?我不敢再劝你了……告辞。”
谢峻顺势起身预备送客,语调依然淡漠,却多了一丝暖意:“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居然又是一句《老子》。
呆了片刻,总算想清楚他这话的真实含义,家凯诧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是对这个奇特的谢峻,却还是有本能的亲近感。
犹豫片刻,家凯略一躬身:“多谢指点。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将来可能还想找你喝茶。”
谢峻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清水杯,微微一笑,道:“我没有电话。下次你自己敲门好了。”
虽没拿到号码,家凯何等样人,怎么会做得寸进尺的蠢事?
自然是痛快起身出门。
谢峻跟着出来送客,看着家凯笑吟吟潇洒掉头就走的架势,轻轻加了一句:“能笑得如你这般坦荡自在,红尘亦是蓬莱。”
家凯大笑:“有辱使命而归,你就不同情我回去被轻视?”
谢峻没有回答几近玩笑的话,神情恢复淡漠,掉头关门。
午后阳光明媚,家凯聊高兴了出来,连步伐都轻快了,没有听见谢峻最后一句非常轻的话:“想见我的那个人,不会说你有辱使命了。”
一手带领这岛国走向繁荣盛世的总统,刚刚宁静地合上眼。
〇六 东篱
周家规矩从来严,老太太在上座,三个儿子各归其位,三个儿媳都陪着小心翼翼的微笑,根本不敢多半句话。
比如刚才吃饭,不到十岁的孩子只要说声“饱了”,一放下盘子,就被保姆哄着带走。
大哥家福、二哥家栋平常很少在家,就算回来吃晚饭,饭后陪妈坐着说笑一会儿,也就各自应酬去了。家凯生母早逝,跟大妈关系表面还算维持和睦,但彼此心里清楚,至多是尽礼而已。
可是这晚,七个大人团团围坐,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电视新闻上:庄重肃穆的哀乐声里,阎正南副总统主持的故总统公祭正在进行。
两位兄长沉默,家凯漫不经心看着,也一声不响。
电视镜头里,满堂华衮,大多是昔日周家的座上客——周浩仁早早辞去党职改营医院,能维持繁华不堕,表面理由是周家的宵夜精致很出名。大家心里很清楚,沈扬炙手可热,只要他常常以孩子们亁爸的身份过来打麻将,常客的档次自然低不了。
而家凯学成携眷回国,这五年来深受赏识青云直上,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看见庄运璿眼睛明显布满血丝,正深深鞠躬,大嫂忍不住悄声叹息:“爸他老人家清减许多,一定是累坏了。”
长媳出身名门。
看着得意的晚辈,大妈的笑容相应很慈爱:“韫珍你抽空回家叮嘱你母亲多熬点汤,给你爸滋补身体。多事之秋,国家栋梁太辛苦了。”
一边说话,眼角飘着家凯。
那意思,一家人都明白:这样大场面,连去年“荣休”了的沈扬都早早到场,身为“天子近臣”,周家凯此刻很应该在葬礼中。他竟还有时间回家吃晚饭……是不是眼看就要当权的新贵并不欣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