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子弟往往目无下尘,非常习惯旁人的种种奉献。但谢峻太清楚死生一线的滋味,反而没法漠视一个竟伸手救助陌生人的人。
对周家凯来说,这个太沉默、偶尔随口吟诗背古文的谢峻疑云太多,确实不容易看透。
没有抱太多希望,家凯还是随口问了出来:“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难道是去做信仰社会调查?那也太危险了吧?”
谢峻皱眉:“可惜那位医生,空怀一腔善意,终究心思太灵活,没有真正看透……没能帮到他回去。”
人家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这种听不懂的回答……也未免太风马牛不相及了。
谢峻为什么要冒生命危险,跑去那种会员制严格的会所,为什么要惦记那位他本不该认识的医生?
怎么穿这样一袭长衫或者睡衣到处跑?就算在倡导传统文化的校园,好像也只有“国学大师”们敢这么穿吧?
在那种地方出现,难道……谢峻也是同道中人,喜欢同性?此岛人民对性取向素来宽容沉默,但政治人物和教育界的道德标准都偏高,不敢公开身份,也是没办法的事。
谢峻的气质虽温和淡定,却庄严天成,自然而然便显得不可侵扰,家凯竟没法接着往下问。
怕长时间沉默太尴尬,伸头看根本就不亮的电脑显示屏,家凯故意找话说:“原来研究宗教社会学需要到那种典型地方采访边缘医生,还真不容易。对了,你是不是也教学生鬼画符啊?听说F大刚有宗教系时,请道士来讲道教课,学生们都学当道士。摸索几年,课程和理论才比较学术化……别的专业学生考试,他们道教系的就考画符,感觉上还挺难。”
明了家凯是不好意思继续追问,才这么胡说八道,谢峻有些歉意,跟着顾左右而言他:“所谓宗教,不过是想明了如何处置魂魄。流俗的炼丹画符、水陆法事、圣餐礼拜之类,都太着形迹,不免求近反远了。”
这“求近反远”四个字,却触动了纠结胸臆数日的苦楚,不由低头默默不语。
——周家凯引诱亁爸的注意力和温情,究竟是体贴沈扬的积郁,还是没有家庭地位、缺乏安全感的少年,用情欲包装不安,自私地强加给沈扬?
——沈扬突然下令分手,究竟是厌倦了见不得光的情事,还是为亁儿子的前程忍痛割爱?
——十四年爱欲交缠,不管身体多么热情,不管高潮的体验多么狂乱,沈扬的神情总有强烈的犯罪感。连累得家凯越来越紧张,甚至快要怀疑,这份无悔的执着和付出,是否会变成钢丝,勒死亁爸的生机。但沈扬单方面说断就断,连申辩的机会都不给……这番苦楚,到底是自取其辱,还是男人成长必须经历的阵痛?
万千杂念纷至沓来,家凯挣扎着强笑:“求近反远,嘿嘿,求近反远……像我这种愚人,往往如此吧?明明爱的不是我,却偏要一厢情愿厮缠过去,在人家看来,不过是自说自话的一场滑稽剧吧?”
这么说着,神情僵硬而紧张。
深深看进家凯眼底,谢峻的眼神并没有太多同情悲悯,而是超然到略显冷漠的宁静:“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谢峻喜欢用吟诗背书来说话。
对于这种恐怖的习惯,家凯头痛之极,却又真觉得他见识透彻,获益良多。
默默咀嚼熟悉诗句背后的沉痛和无可奈何,家凯苦笑:“别人不要的惦念与抱恨,会不会连累对方,成为累赘负担?”
看形貌,谢峻也就二十五六岁,比周家凯小些。可是谢峻温煦的眼神,很像看一个死缠烂打的调皮小弟,从容微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家凯笑了。
正如谢峻这句话所暗示的,沈扬也是成年人,他真厌恶或鄙弃,周家凯并不能强加什么。既然周家凯永远也不能取代沈扬的立场,又何必在这里替别人的选择白白苦闷?
两个人这一番对答,加上刚才并肩经历死生过来的,顿时觉得亲切不少。
看家凯没什么要问了,谢峻才轻声提醒:“天已大亮……你该出门了吧?”
家凯呻吟一声,抱头跳起来:“今天新总统就任……新的国党主席大概也该是同一个人……总统府和党中央办公室此刻都千头万绪,我也该忙着去接受贬调令。天亮之后,周家凯昔日的权势、名位甚至前程都很可能一无所有,你……怎么看?”
周家凯从政并不为权势名利,只想跟沈扬守望相助。
他自己并不在乎名位得失,但亁爸、血亲、妻子,都非常非常在意。
面对这种明显是寻求支持的提问,谢峻微笑:“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论语》里的句子,读书人都熟悉的。
可这个关键时候听见,郁结还是会顿时豁然开朗。
家凯不禁轻声叹息:“故人已逝,不再需要邀请客人了,我本不该死缠烂打骚扰你。但……跟你聊天滋味还真不坏,我能再来吗?”
谢峻不久后将会离开,本不想更不该被羁绊。
平时遇到不知根底的人这样提问,无可无不可地漫应一句就好。
但……这是一双诚挚渴望共鸣的眼睛。
权衡良久,谢峻才斟酌着道:“但凡我还在这里,你来敲门,我总会放你进来。”
虽然话很普通,但被谢峻用这么艰难的态度说出口,反而格外有分量。
家凯只觉得心一松,虽然之前那些郁结并没有实质消减半分,情绪却好了些,笑道:“太好了……记得你没有手机,但我已经认识这里。”
谢峻以几乎察觉不到的小幅度点头。
〇八 桃花劫
助教们共用的大办公室里,下午向来忙忙碌碌,有人对着电脑敲键盘,也有埋头整理讲课记录的、批改学生论文的。
谢峻则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生性好静,尽力在学生结束社团活动前离开,不希望总被借口讨论的学生粘住。
正颔首道别,坐在谢峻对面的同事杨怀民微笑着挤了挤眼。
这是用熟了的暗示,提醒今天肯定又走不了了——谢峻的桌边,已经站了一个神情很坚定的女孩子,面带完全不含热情的微笑。
如果注意她的眼神,会发觉有浓郁的悲愤。
静默中,她与转过身来的谢峻直直对视,目光带着挑衅。
相持一分钟后,谢峻神情依旧自若,女孩子却有些撑不住了,开口道:“你就是宗教社会学系的谢峻?你肯定不认识我……刘玉苓,本校外文系的。你喜欢在办公室被人提及私事吗?我们是否需要另外找个地方?”
谢峻淡淡地:“你从来没上过宗教社会学的课。”
出于教养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既然你不是我的学生,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听你说我的所谓私事?
听出谢峻的拒绝,刘玉苓语气斯文,说的话却犀利:“也许你们都会觉得我很无聊,我也知道,自己这是在自找麻烦……但是,韩婧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
谢峻微皱眉。
他半点不辩解的沉静,令女孩子气汹汹的架势缓和了许多。
犹豫片刻,她还是选择当众继续说,音量却降低了不少:“上星期,我同班的手帕交韩婧失恋了,理由很乌龙,竟是她社会学院的男友王端告诉她说,听几次课后迷上了你,你让他深思,突然弄清楚潜藏的真正性取向了。但,你断然拒绝了王端的告白,那家伙就一直失魂落魄。”
清脆女声开始说话的时候,大家习惯了常常有人纠缠谢峻,都没有特别在意。
但刘玉苓说的这件事实在太离奇,到后来,办公室里常规的各种轻微的响动统统静止,每个人都在侧耳倾听。
不久便有人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
杨怀民哭笑不得摇头:“依我看,谢峻你长得是不错,但也不至于人见人爱吧?听说男女都有,你到底拒了多少学生的告白?”
谢峻淡淡地:“是误会。”
刘玉苓不禁皱眉:“难道人人都误会?”
谢峻摇头不语。
刘玉苓明显还在激动中,自顾说下去:“为了认清输在什么人手里,韩婧开始去听你的课,结果前天,她也跑去找你告白,你同样没听完就拒绝了。”
谢峻沉吟,回忆她提到的韩婧什么样子。
片刻后,轻轻“噫”了一声,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没理会谢峻的态度,刘玉苓继续道:“……今天中午我突然接到电话,原来,韩婧又去见原来的男朋友,竟双双认定,不想活在没希望被你爱的世界上,选择了一起切脉。”
谢峻苦笑:“幸好没死。”
刘玉苓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他们获救了?”
谢峻表情依旧冷漠,只摇头不答。
眼神却已显出些黯淡来。
听到这里,杨怀民实在忍不住,又开口:“难道刘小姐你没发现,从头到尾,都是你那朋友自己想不开?”
一旦有人开了头仗义执言,同事们也都是年轻人,纷纷搭腔:
“是啊,谢峻性情再冷淡不过,不可能主动挑弄学生感情,躲还来不及。”
“我也有这么旺的桃花运就好了……”
“刘小姐,就算你刚才说的全都属实,好像谢峻也没什么过失……除了他像蜜糖,太容易被人喜欢,嘿嘿。”
…… ……
脸上有些挂不住,刘玉苓咬唇盯着谢峻:“我会来找你说这些,实在是很好奇,如果你确实无辜、如果我听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你得多招人喜欢才行?”
谢峻微仰着头,像是在深思什么。
本来这种傲慢到极点的反应,会很容易激怒人。
可刘玉苓却惊诧地发觉,自己心境正逐渐转好——夕阳浅浅金红色的光晕里,把谢峻的侧面轮廓勾出金边,看着默然无语的他,心神竟安详平和。
出于理智,她本应强烈排斥这个人。
但……为什么心底会油然而生本能的亲近感?
纠结片刻,刘玉苓突然指着谢峻,锐声:“听说你们这些研究宗教的都会法术会画符,你……你是不是对韩婧施了什么法?”
这个办公室里,颇有人心理学造诣相当精深。
一句看似不经大脑的挑衅话语,竟引得不少人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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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校内椰林大道上,远远便望见新建的钟塔。路的尽头,便是以拱窗回廊为特色、尽显巴洛克建筑神髓的新总图书馆。
按照林建琪教授所留纸条,谢峻避开学生常常进出的正门,找到小电梯。
五楼,走廊的尽头,是图书馆长招待贵客的小型洽谈室。
轻叩门数声,还没等谢峻自报姓名,里面已经响起熟悉的声音:“来了?快进来吧。”
声音中透着一丝难言的紧张——T大的教授地位尊崇素来被敬重,多半非常注重气度端凝,怎么居然会连声音都矜持不住?
推门前,谢峻已经感应到,房间里除了紧张的林建琪,还有一个陌生人。
此刻,情侣双双为谢峻情死未遂的离奇故事已轰传校园。如果不想面对莫须有责难,此刻掉头便走,可能会留下不少悬疑,却也不必费心解释任何事。
但,谢峻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知难而退。
看见坦然进门的助手,林建琪像平常一样,亲切中不失慈爱地招呼:“你来了就好……许校长,这就是谢峻。”
换了任何一个年轻助教,被学界地位尊崇的许校长这样端详,多少会有些紧张。
可是对于谢峻来说,校长也好、教授也好,不过是众生。他依旧沉静如水,坦然承受注视,连掩饰忐忑用的微笑都没有一丝。
很满意谢峻的从容气度,林建琪暗暗赞许,微笑向校长介绍:“谢峻才做了我大半个学期的助教,但是个非常值得倚重的年轻人。做学问收集资料不怕琐碎,我也让学生去了解过,在同事当中的人缘也很不错……”
矍铄的许校长还是目光炯炯盯着谢峻,突然慎重问:“人缘是不是太好了一点?”
林建琪的笑容又僵住。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多半又是跟学生殉情新闻有关。
谢峻不希望善意替自己说话的人压力太大,主动开口:“如果许校长和林教授不反对的话,我引咎辞职。”
林建琪脸色顿时青了,怒喝:“这种时候离职,我知道你是想息事宁人,人家却会认为这就算坐实了你有过失。背着烂桃花名声,以后还怎么做教育?”
许校长却点点头:“林教授坚持认定你是无辜的。你自己怎么说?”
虽然话语不偏不倚,但老人身体前倾、神情越来越显出关切,谁都能看出来,许校长已经倾向于相信林建琪,同意谢峻无辜。
但身为寄托众望的校长,必须凡事优先考虑学校立场,才不得不这么一问。
谢峻淡淡地:“也许我未必完全无辜。”
林建琪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忍不住插口:“谢峻……你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对这位百般回护自己的长辈礼貌一笑,谢峻重新掉头面对校长:“既然是因我而起的怪事,我引咎辞职,校方会好交代些吧?”
重新认真打量这个年轻人,许校长突然微笑:“事情确实怪,但到底没有出人命,就算现在有一万个渠道在讨论,很快大家就忘了。林教授,你一直劝我见见谢峻本人,说只要看见他,就会相信你的结论……很高兴地说,你是对的。”
林建琪松一口气:“校长明鉴。其实,社会学院里还有传言,说谢峻研究精神控制,拿学生做实验,玩出火来……”
被两位长辈这般认可,谢峻并没有受宠若惊,只苦笑:“我自己也发觉,有些事情不太对头。希望能有足够的时间调整一些因素,尽量避免类似的意外发生。”
听着两人的话语,许校长沉吟片刻,笑了:“研究精神控制,就能让人这么如沐春风?如果能让每个看见我的人都信任我、愿意说出心里话,这种本领再难,我也会很想研习。”
林建琪会意微笑:“校长说的是,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谢峻知道,既然没法全盘公布真相,周边的解释再多也无用,索性沉默。
端详宠辱不惊的谢峻,校长眼底更多了一份欣赏:“年轻人,我理解你希望享有一点个人的时间。不过,手段并不一定要辞职那么激烈,换成拿个长假如何?”
这种时候再坚辞,反而是刻意藐视长者的信任了。
谢峻犹豫片刻,也只好点头示谢:“故所愿也,不敢请耳。”
〇九 身不由己
镁光灯乱闪,炫目的白光几乎连成一片。贴各种台标的话筒林立,拥挤场面表面火爆,实则带着例行公事的疲惫意味。
行政院的新策公示讲台上,周家凯肃容站立,带着冷漠面具,隐忍满腔的怒火和无奈。
下面乱成一片,各大媒体的记者争先恐后跳起来,尽可能提高声音发问:
“新闻发言人你好,我是XX报记者。请问新总统就任才14天,就突然宣布‘精简省级政府组织’,等于就是撤销省建制,真的只是为了替纳税人节省行政开支吗?”
“……我是XX电视台新闻记者……减轻税负必须‘精省’吗?减少军工教的待遇,同样也可以达到减轻纳税人负担目的吧?”
“……直接让民选票数高达80%的陈省长失去公职,算不算强奸民意?”
“我是XX报记者……这种行为本质就是废省,更是赤裸裸强化中央政府的权力,之后,肯定还会仓促裁撤大批省级官员,其中包括政绩卓著的民选陈省长。这一系列举措,是否与中央权力更替有关?”
面对众多尖锐敏感的提问,周家凯面无表情,只每隔两三分钟,用单调的声音重复一句“对不起,这个问题没有得到指示,无可奉告”。
终于熬到新闻发布会结束。
离开聚光灯直射的舞台,周家凯脸色已经铁青,脚步都有点虚浮。
会场外,秘书方筠妍小心翼翼观察他脸色,柔声:“周先生,这里是您的手机,请收好……您这是回办公室吗?”
拿回不能带进新闻会场的手机,家凯有些自讽地微笑:“政务院那边还有指示?”
方筠妍微笑:“哪里……是您的办公室里有客人在等,陆军少将沈先生。”
家凯挑一挑眉:“啊,知道了,谢谢。”
知道沈葳居然亲自来等,家凯不由心里咯噔,生怕是沈扬有什么事。顿时加快了步伐,匆匆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