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周家,老大家福继承医院,老二家栋在党营事业任高职,维持衣食当然无虞。可如果没有一个身居要津的,就很难真正维持排场了。
家凯故意不看大妈的表情,眼光掠过一直低头的二嫂,发现妻子美惠勉力维持冷静,已快要绷不住。
无可无不可地一笑,家凯索性把话挑明了说:“阎正南大概明天就会宣誓就职总统。上午灵柩前紧急会议,大家都很明白,总统不是帝皇,没理由属一家一姓……副总统依法就职才是正办。”
家栋皱眉:“好像颇有大老希望总统的血脉即位……”
大哥家福也点头:“外面风声很乱,听说会议现场情势相当微妙,全靠省长陈汉亮以职位信誉死保,阎某人才惊险过关。”
家凯淡淡一笑:“不管当时怎样,尘埃已落定。”
周老太太没有再开口问什么,只是直直盯着家凯。
毫不退缩迎着颇带挑衅意味的目光,家凯语气从容,姿态却暗蕴傲岸:“我肯定会被调离总统府,连这个党中央副秘书长也一定当不成了,会从党务系统转往行政部门。”
周老太太拖长尾音“哦”了一声。
家栋震惊地问:“就算亁爸不在其位,也不至于这样排挤你……出什么事了?”
耸耸肩,家凯轻松地:“像我这种蕞尔小吏,偏偏借家世背景青云直上,最遭人忌恨。又不喜欢附和悲情路数、最怕沾染黑道,算是跟阎正南他们政见不同,怎么可能分一杯羹?”
二嫂轻声:“平时都用家里的钱贴补小弟应酬,以后还……”
家栋脸色铁青,轻斥:“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
周老太太缓缓地:“老二,洁茹是女人家,眼孔是浅一些,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早就听出话背后的意思,家凯从容道:“行政部门庸碌,可能没法再光大门楣,官俸有限,我也不好意思继续花家里的钱。再说住在这半山,我上下班还要家里司机送,本来就不方便……一直考虑搬出去住。”
周家福沉着脸:“爸去世才一年,妈还在堂,胡说什么分家?”
一片寂静。
家福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如果不是亲生,谈什么母亲?
眉头皱得更紧,只摇头不语。
傲然起身,家凯感激地看一眼长兄,转向周老太太:“妈年纪也大了,该享两年清福。宦海沉浮风险太大,还是不要连累老人的好……我搬出去,家里反而安稳些。”
这句话里面,带着强烈的危机警示。
家人神色各异,全都连一句推搪的话都说不出来。
家凯嘴角浮起一丝苦涩意味,平静起身一鞠躬,离开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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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儿子小洛睡熟,韩美惠才起身回夫妻住的房间。
淡淡的香烟味道从书房飘出来。
刻意放轻步子,透过半开的门往里看,家凯斜躺在宽大的软扶手椅上,眼神空洞。挟着烟头的手软垂着,地毯上落了几小节苍白的灰,明显是早就忘记了抽。
落地灯柔和的光晕里,平时灿烂如阳光的脸孔,竟是暗淡的。
此刻的周家凯,整个人处在溃散的过程中。
静静看着独处的丈夫,稍微一恍惚,韩美惠甚至觉得,自己正在凝视一轮血红的夕阳——美到了极处,也凄凉到了极处。
也就是周家凯。
马上就要沉沦进黑暗,依然是绝世风光。
肯定是听见了妻子的动静,家凯依旧闭着眼睛,轻声开口:“真分家的话,日子会比现在紧张些。”
美惠正不知该如何进退,听见他说话,总算松了一口气:“我也可以去上班的。”
顿了顿,家凯掉头看一眼妻子,眼神是温柔,和不忍。沉默片刻,他轻轻叹息:“结婚前那个问题,真忍不住,想再问你一遍。”
——定婚前,家凯曾经告诉韩美惠“我是同性恋,见到异性无法勃起那种”。面对这个亁爸替他挑选的未婚妻,他非常希望她后悔。
——韩家是南部本省豪门,当时非常需要姻亲来巩固很多东西。美惠同样留学美国,是学经济法的高材生,却不能彻底无视家族的迫切。面对这样的未婚夫、这样的坦白,轻轻回答“我不后悔”,是家凯意料中的。
结婚后,两个人从来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儿子小洛是使用人工授精方式诞育的。
随着民运高涨,土生家族的势力明显逐渐抬头。此刻风云变幻,家凯又沦落到事业的低谷。如果韩美惠需要自由,这也是个机会。
家凯又轻轻补充一句:“如果你考虑到名声,我愿担下一切——包括公布不能做夫妻的真正理由。”
看着神情苦涩的丈夫,美惠轻松地:“记得我们说好做朋友。”
朋友——也是可以风雨同舟、患难共济,互相陪伴一辈子的。
家凯苦笑:“我这样子……难道你真不想找个爱你的男人,做真正夫妻?”
耸耸肩,美惠轻松回答:“看多了姊妹淘的婚姻悲剧,一早就对所有男人失望。你又在我娘家给足了面子,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如果你不嫌我跟小洛妨碍你,我出去找份喜欢的工作,这样过日子,其实也很不错的。”
尽管得到身边人这么友善的支持,家凯惨白的脸上,依旧没有半点血色。
端详一下他,美惠摇头:“名利场得失,你不应该觉得受这么大打击啊。”
心突然被绞紧。
家凯实在不想对妻子解释,他的颓丧,不是因为政见或前程,更不是恐惧“边缘化”之类,而是因为沈扬。
猝然把手中快要燃尽的烟头扔进缸子里,家凯跳起身去找外套。
了然看着他如困兽的身影,美惠不禁怜悯地摇摇头,神情从容地叮嘱:“在外面别玩得太累,记得自己休息好。”
美惠总算是多年老友,不至于认为他一旦失势,就会突然沦落成凄惶丧家犬,所以她猜测家凯此刻,是政事失利,外加欲求不满。
哪还有心思解释?
家凯勉强仓促一笑,留下一句“嗯,你先休息吧……我可能不回来”,就抓起外套,匆匆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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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上大堂柔软厚密的地毯,整个人顿然放松下来。
挑高的玻璃长窗外,郁郁葱葱的小山丘半隐半露在讲究的灯光里。唯一的声音,便是露天庭院里巧夺天工的小瀑布,哗哗流水碎玉四溅,显得四下更清幽空雅。
相形之下,多少沾染人工气味的雕花长廊、缂丝宫灯、嵌金箔壁画,反而刻意富丽有余,少了天然浑成的境界。
这是一个隐秘的会员俱乐部,提供最醇厚的酒,最隔音的全景包厢,最不受媒体窥探的狂欢,最性感配合肆意践踏的青春躯体……
吩咐“随便带个21岁的来,不准太C”,家凯随意坐进软硬适中的白沙发,喝一口明前龙井,悠然打量四周。
来这种地方玩,不管多放纵肉欲,都能享受非常到位的保密服务,能继续保持好老公好爸爸的一流公众形象。
但,需要花钱。
很多很多钱。
不过在这个政治力量无所不在的世界,某些时候,某些身份比现金更受欢迎。
也许过了今夜,不再是国党的中央副秘书长,就算付得起账单,依然可能变成不太受这里欢迎的客人。
可……管他明天做什么?
没多久,耳边响起礼貌的招呼:“周先生一个人?还有客人要来吗?”
家凯抬头看,是路易,原来曾经一起玩过的男孩子,还蛮熟悉的。本想随口回答一句“就我自己”,但很快发觉,他漂亮的眼睛深处全是哀恳,和恐惧。
呆了片刻,家凯苦笑:“今天不想做?没关系,换个人也可以。”
他可不想为男孩子的什么委屈,勉强自己两腿间郁胀了许久的好伙计。
路易脸色更苍白了,颤抖着声音:“幸好周先生来,我就过来这边伺候……那边……阿莱克斯他一条小命,大概是保不住了。”
阿莱克斯,美貌而性情快活的孩子,怕痒,喜欢大笑。家凯买过他几次,相处得还不错。
路易当面这么说,当然是想哀求家凯去救人,又不敢明说。可是,在这种表面品位风雅、肯定有黑金撑腰的场合,失去沈扬支撑、眼看即将失宠的周家凯,不过是区区一个公务员,自顾不暇,又能做什么?
家凯默默苦笑。
出来卖的人眉眼都精明,路易哪还敢多嘴?只战战兢兢陪上格外讨好的笑容,一副“欢迎享用”的样子。
小心翼翼的伺候,更显出被巨大阴影笼罩的恐惧——就像飞奔的兔子,明明看见树底下有猎人等着,却不敢改变飞奔的方向,眼睁睁冲向死亡。
同样的无可奈何。
郁闷到了极点,人总会做些不理智的事?
放任一股热血涌上头脑,家凯突然轻声问:“哪个包厢?”
惊喜掠过路易的眼底,他垂下眼帘,格外恭敬地悄声回答:“东篱。”
随手拉松领带,家凯若无其事站起身,找走廊里的人问清楚这个包房的位置,没理睬“您原来认识裘翁”之类的搭讪,也根本懒得唤起自己的理智,就直接冲过去。
不顾门童的愕然,家凯振作精神,强撑出笑嘻嘻的表情,推开门。
皱眉忍受扑鼻而来的恶酒味和腥臭,看见的,是一派完全可以称之为“末世”的混乱景象:满房间精液气息,一群醉得东倒西歪的人,被捆绑着哀哀哭泣的男孩,本该在检视病人、却躺在血泊中的医生……还有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飘飘然一袭柔和雅异丝光的长衫,宁静温煦的眼神。
家凯失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〇七 岂无他人 念子实多
躺倒血泊中的是这里的常驻医生。
东篱包厢中混乱到极点,似乎每个人都在吵吵嚷嚷。从他们互相指责对方的争执中,家凯很快辨别出大致缘由。
多半是座上那位黑道大老和高级警备处长喝高了,整治阿莱克斯取乐。眼看男孩子哭得太厉害,怕万一出人命,叫医生来救治。会所方面怕事情闹大,派人来安抚场面。包厢再豪华宽敞,同时容纳这么多人也很拥挤,拉扯解释中,不知道谁撞到了正专心埋头处理伤者的医生。
看现场,这位不幸的医生下意识闪避撞过来的人,正踩中翻倒在地的酒瓶,被绊得倒下,中途还撞到近在咫尺的茶几尖角,酿成惨剧。
到了这时候,阿莱克斯已经不需要特地去救——既然医生都被叫来,事态已受控制。
此刻家凯最担心的,反而是谢峻:亲眼看见两个本不该在一起的人把酒言欢,甚至目击折磨男孩子为乐的淫酷游戏,实在已经有了取死之因。
高级警备处长裘跃跟周家凯平时并不冲突。跟黑势力有染被看见,感觉受到威胁,肯定会想杀人灭口,但就算他真肯豁出去,周家凯到底是有身份的官员,他怎么都会再三掂量,不至于肆无忌惮枪杀同僚。可谢峻不过是个碰巧在场的闲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就算之前根本不认识谢峻这个人,以家凯凡事讲求公平的性格,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心念电转间,家凯仗着练过柔道和拳击的身手,随手抄起一个刚才还地下乱滚的酒瓶,猛砸在茶几上敲碎了底,用狰狞的尖锐玻璃直指酒被吓醒了大半的警备处长,头也没回地吼:“我挡一阵,你快走!”
没有当众喊着谢峻的名字叫他离开,是怕他将来更容易被追杀。
不知为什么,家凯就是有信心,谢峻会听懂这一句话是在叫他趁乱逃走,会明白家凯拼死是想争取他的安全。
家凯这个不要命的动作,顿时有效地吸引了所有的人。起码有三把刀、一支枪指在他身上,杂沓的吼声乱成一片:
“别开枪……他是周家凯,那个副秘书长!”
“……什么东西?真不要命?”
“鬼秘书长?他算老几,明天就被废了,找死……”
“下手留心,他亁哥可是沈葳!带兵的!”
军方高层就可以随意调军队打打杀杀?听到黑道中人这种搞笑的台词,家凯根本没时间笑出来:在场的人当中,专业打架的实在太多。尽管周家凯的身手算得不俗,还是很快陷入苦战。
胃部被狠揍了两拳之后,已经逐渐没有还手之力,但死活不肯退半步——只要两位半醉的大老还受到某种威胁,就不会先忙着灭口,谢峻自然就有一线生机。
疼痛太强烈,令思绪逐渐涣散。
唯一还清晰的念头,就是“快离开……别担心我,你快离开”。
东篱包厢里混乱到了极点。
混乱的源头和中心,自然是无缘无故突然发难的周家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谢峻。此刻,他正站在已经弥留的医生身边垂目下看,神情严肃、温柔而怜悯,颇遗憾地缓缓摇头。
更没有人注意到,转头凝视人群中被痛揍的周家凯,谢峻眼神原本清静无波的眼神,有瞬间的扰动。
突然,所有的人同时感受到一股沛然莫可抵御的力量。
——没有人看清谢峻怎么踏出步子,怎么好整以暇伸指封众人穴道,只觉眼前一花,便纷纷受制。
周家凯疼得昏昏沉沉,没看清楚自己怎样被轻松扶持退出重围,飘飘然犹如足不点地,轻松越过愕然的人群。
潇洒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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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一动,周家凯立刻感觉到,皮肤被柔滑而微温的奇特触感包围,这是某种绝对上乘的沉甸甸丝质。
房间寂静到极点,除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似乎什么也没有。
勉强睁开眼,环顾四周,四壁空荡荡如雪洞,完全没有食物和烟火气息。
谢峻神色沉静平和,盘腿坐在那架造型新异的电脑屏幕前。此刻,它的屏幕黑着。
有一刹那,家凯直觉认为谢峻似乎不只是简单打坐,而是在做什么。那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在和电脑沟通什么讯息。
很快,家凯忍不住失笑,觉得自己后遗症可能不轻——刚才打架,是不是造成了轻微脑震荡?
“人跟没开机的电脑沟通”这种错觉,也实在荒诞得太离谱了。
略一凝神,家凯回想方才,记忆一片混乱。唯一确定的,是谢峻出手改变了局势,然后救昏沉沉的人回来。
刹那间最强烈的情绪,除了感激,还有忧虑:总统新丧,正当权力交替的敏感时期,竟贸然在那种敏感的地方,跟身份敏感的人打架。周家凯当然无所谓自己宦海得失,但要是连累了沈葳,岂非无妄之灾?
裹着舒服的被褥坐起身,看看神色沉静的谢峻,脱口而出的,自然还是对眼前这个人的担忧:“那些男孩子应该跟你不太熟、没有你真名和地址吧?如果黑道和警方联手要找你灭口,麻烦还真不小。”
谢峻淡淡地:“没什么。”
家凯苦笑:“没事就好了。就算你身手比我强,真不怕被警方追杀?”
感受到家凯真诚的关切,谢峻垂首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为难要不要说明情况。终于还是开口了:“他们会忘记。”
家凯呆住:“诶?”
谢峻尽量轻描淡写:“碰巧我会一点催眠术。”
语气非常低调。
大概是不至于留后患,可以避免旁人受牵累了。
“催眠术需要强大的意志力,难怪一直觉得你有些不同,好像能影响人情绪。”得到这样的好消息,家凯心一宽,释然继续笑道,“真不好意思,还以为能帮你,结果却是你出手帮我……谢谢你相救。早知道你这么有本事,武功还这么高明,我也就不用逞强白挨这几脚了。”
扭头看一眼家凯,谢峻的眼神温暖了些,语气还是那样简素宁静:“你本不必冒险的。之所以动手挑衅,全是为了救我。该我道谢才是。”
家凯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笑:“坦白说,我动手打架也不完全是为了救你,而是想发泄自己胸口的无名火……”
谢峻淡淡地:“有区别吗?”
在谢峻的记忆里,战场铁血中,他总是忙着应对瞬息万变的敌情,奔赴千军万马中救人,从来没有被人搭救过。
——人人都不愿意去救一个高手,生怕一不小心沦为“班门弄斧”?
——或者,没人认为谢峻足够重要,值得舍命挺身卫护?
谢峻非常清楚,也许当时有性命危险的是另一个人,周家凯还是同样尝试去救。因为方才挺身而出时,家凯表现出的并不是英勇激情,而是权衡之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