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语----白蔓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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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没个喜欢的,郎家那一个如何?脸破了相,可是制得住你。"
我冷笑,"找个臣女联姻,这姻能牢靠吗?"
"你是觉得找个吐蕃公主更好?"
"哼!"镜子照出的两张脸,一张还是风清云淡,另一张却已浮了焦躁。我想甩自己一巴,怎么就是沉不住气。老头子忽然眼神沉了下,"难道你想娶大唐的公主?"
我转个身,一脚搁凳上,拈起把象牙梳子,嘴里哼哼,丢给他一句:"你倒给我找一个。"指腹滑过梳齿,眼前浮起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也不知在王府,谁给他梳头。
"我瞧你是想娶大唐的王子吧!"老头子语气里飘起了一丝寒意,"笑天,爹和你娘一般心思,都希望你忘了他。年少无知,就当是一场荒唐好了!"
我一梳子戳下去,"除了他,公子谁也不要!"
老头子沉默一阵,拂袖出房,珠帘晃晃荡荡,我冲着他背影又喊一句:"你们再逼我,公子立马上长安找他!"
老头子霍然转身,隔着珠光撞闪的帘子,缓缓道:"爹劝你最好别去,不然后悔一生。"

除夕夜守岁,青衣楼燃起熊熊篝火,众人围着喝酒吃饺子。
公子这没出息的,还收到许多份压岁钱。娘把沉甸甸的红包搁我手上,满是温柔怜爱的说:"过了年就二十了,娘也不要你成龙成凤,平平安安就好。"我知道她又惦起算命的话,给我加一岁骗阎王了。
元日祭祖,贴桃符放爆竹,热闹腾腾。我直到初三,都在青衣楼上上下下窜门,老子其实没找到几个好拜年的。丹阳子说,长胡子的在家装佛,等孙子们拜,你们年轻人就是长了翅膀的,哪热闹扑腾哪去。
公子想插上对羽翼,变大鸟飞出青衣楼。
初四一早,我揣了袋金子,腰带里塞了一叠飞钱据子,叫上侯小金,牵了黑云朵般养得膘实毛溜的神马出门。还没走到青衣楼的外门,守卫就拦下了,娘在后头风速赶来,问我要去哪。
我一脸无奈,"娘,大过年的,你也让公子和朋友们喝几杯花酒吧?整天窝院子里就像个闺女见不得人!"
娘神色一缓,说:"戎州城里你上哪家花楼喝酒都可以,只有一点,必须喝女人的花酒,你要敢找些小倌不男不女的胡混,以后别想踏出去一步!"
我恭恭敬敬应了,打起马,一哧溜冲出去。
戎州城中放马慢行,对随后的侯小金说:"你去叫上安公子几个,公子在小仙酒馆等他们。"侯小金答应着离去后,我勒紧马缰,猛然一鞭抽下,往城外奔出去。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再难的道路公子也要走出去,公子要上长安。
十年,二十年,沉香,你知道那多长?

第四十二章 长安
大唐最繁华绮丽的帝都,公子想像中就是一轮耀日金红金红的,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万丈霞光。在蜀南看多了毛竹烟竹枯竹湿竹,走出家门千里,那一溜绿还在眼前发眩,长安的灿烂金辉对公子的诱惑,就像一根精骨头吊在饿狗头顶。
但是到了长安,我的美好想像全部坍塌在一片浮白夸红中。长安多风沙,新春的长安城远远望去雾蒙蒙的,压顶还有阴沉的浓云。进了城里,枝头屋顶压着一层隔年的冰雪,门板屋檐迎春的红纸彩带飘飘摇摇,灯笼一个个高挂,几家门户还吊着火红的辣椒。
到处喜庆的景象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除了人多了点。打眼望去,一城里曲巷里舍,纭纭纷纷比雪还铺张的,尽是赴京赶考的麻衣士子。公子瞧着这白多红少,精骨头变成五花肉,怎一个郁闷了得。
到达京城那天是初九,晌午刚过。我骑着马一派佳公子意气风发,从安乐坊踱到大通坊,又从敦义坊缓行到永安坊,再从永平坊绕到待贤坊,然后从嘉会坊经延福坊过怀贞坊穿崇德坊到兴化坊停一停转到延康坊兜进长寿坊折向宣义坊望一望跑出了崇业坊,最后驻在朱雀大街上按着心口,无比郁闷地对长安城这座辉煌的帝都唾口沫:丫的,公子蹦腾了半日,敢情给一座棋坪耍了。
看看,这天都黑了。
朱雀大街在长安城算得上奇观,公子从站立的这头举手望对面,那头的人平空小了一号。放马踱向街中,足足花了半刻钟,在中央再看四周的行人,就一朵花巴啦巴啦绽放着消失。这街道叫一个阔,公子生平未见。我拉住一个路过的大婶,问隋王宅怎么去。大婶指着东北角,说在兴庆坊中。
我在马鞍上挺直脊背,睁大眼看那一片浓云下,隐隐的金碧辉煌。
正要拍马前去,大婶忽然回拉我一把,"公子才到京城的?夜里不让随处走,快回客店去。"
我疑惑地望着四下疾行的人,两边里坊咚咚咚击鼓不停,整条朱雀街的车马一闪眼全不见了,隐隐约约的几点人影都没入附近的墙坊。我拉马转进安业坊,马脚才踏进去,最后一点鼓落,坊门哗啦一下闭了。
敢情这长安城一入夜还搞宵禁。
黑天寒风,点点烛火像那新年的红喜,散落坊间四处。我在一笔直的坊街张来望去,总算找到一家旅店,租了个客房住下。
店主人姓樊,是个有点耳背的老妇人,拿着烛台引我到房中,一路夸耀不停,说公子我长了一副文曲星下凡的面相,今科必定金榜夺魁雁塔留名。我沿路窥去,各间客房中头悬梁椎刺股,秉烛夜读的书生还真不少。
讨了饭食刷了澡,躲入棉被里依稀还听见嗡嗡的读书声,真他娘的郁闷!我一抖被,悄悄出了店。街南街北却有一座座歌楼酒馆,笙箫吹唱,时不时传出热闹的欢笑声。我打下头过去,伎娘十分热情地上来兜揽,香风兰脸,公子心尖儿一痒,越发思念沉香。避过守门的里卒,翻上坊墙,遥望着城北的方向。
这初春夜中,坊门锁上,烟曲幽巷再不见有人走动,深寂寂荒凉凉,压根看不清哪里是哪里。巷曲间时有巡兵走动,横直交穿,井字形的巷道根本不好躲藏,我呆望了一会。记得成都也有这样齐整的一些里坊,夜里有时也要宵禁,但夜猫子总会爬出去偷乐,官府多半睁一眼闭一眼,哪像长安这般规矩幽闭。
想得远了,又想起那夜与沉香在街头撒酒疯,夜风卷落叶,多潇洒骄扬。
一揉心窝溜下去,眨眼窜过三条长曲,却有两次险些被当成野猫子打杀。想想还是退回了安业坊,皇帝老儿的京畿不比渭州,夜深路不熟的,别王府摸不着摸入了天牢才好。
在安业坊里慢慢游荡,彩楼花帘下影绰绰,忽然发觉那些个举子秀才,面皮上斯文锦绣,骨子里还是风流少年。
又潜回了樊婆婆店里,渐渐捱到五更天,方听得晓鼓一声连一声,响了两三千下,开坊的声音宛如九重天阙传来,我一骨碌钻了出去。

初十是个黄道吉日,大清早的朱雀街上锦衣胜霞,宝车飞走,人马如流水。
公子策马在纷涌的行人间,像个傻冒一样东张西望。这京城人就是与别处不同,赶集也能鲜衣明妆、拖家带口地赶。打着马望城北走,人多熙攘,这宽广的朱雀大街声势就很盛大。我走几步顾一下马头,生怕撞着哪个不识相的。
人潮都向着右手的方向而去,三五一群地招呼接语,我竖耳朵听得两句明白的,立马皮鞭子一抽,溜瓜皮般飞起来。一纵两纵,仗着神马剽悍抢到最前面,马蹄生风,不一刻奔到了靖恭坊。坊门附近已经聚了不少人,春风下个个精神抖擞。我向坊里挤,没冲出一个箭步,里卒挥刀拦了回来。
旁近一个方帽小生拢着袖,笑道:"小兄弟忒性急了些,车驾未到,佛门未开,你就是抢到最前,也观瞻不到什么。"
我焦躁地转着马,想了下,寻个僻处把马系好,探清路向,施展轻功飞到众人守望而不能至的佛门圣地--大兴善寺。
寺门附近植着许多高大冬青,枝雪疏落,我藏在树头守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见到华仗绣幰到来,开路的是仪卫宫人,彩旌飘摇,倒没什么特殊号记,也不见太大阵仗,只有一队人马两驾锦辇慢慢驶来。大兴善寺的住持率着众僧候在寺门外,车马近了,住持握着佛珠领队上前,合什行礼:"恭迎王妃世子。"
我屏住呼吸,从树梢间看去,恰好看到华盖一样的车顶。有人从彩羽密遮的车上下来,先伸出一点鞋头,我伸着脖子,瞄见金线绣花尖翘头,又歪脑袋去瞟她脸蛋,结果只见到一个半花髻子插满钗钿,珠光晃动下半巴掌细白面皮,王妃踩着人墩被宫人扶向寺里去。
后面的一驾紫幰车同时走下一人,我脑袋伸得快掉下去,也不过瞧见他顶上圆髻插了根錾金碧玉簪。一众宫人聚拥过去,我眼巴巴瞧着他进寺,左右是宫娥,云鬟幢幢,前后有僧侣,光头熠熠,中间一点绛紫影子眼皮底闪一下不见。
二三十个侍卫环刀散开,寺外守得苍蝇难飞。
我揉揉脸,在树上又苦蹲一个多时辰,总算见到人影往外冒。
依然是宫娥环侍,僧侣在后头相送,世子扶着王妃踏上车辇,身影也钻入紫幰车中,我还是照不上一面。
侍卫在前开路,眼看人就要离去,我一急往前又伸了伸,足尖不小心蹭落一片雪。树下立时有侍卫喝问:"什么人?"
我干脆装作失足滚下树梢。
一片寒光闪起,刀刃加身,耳际夹杂着脚步奔沓声,王妃与世子的车乘眨眼被围护得水泼不进。大兴善寺的僧人都有些慌神,主持急急走来,问:"你是何人?为何藏匿此处?"
我不理他,扭了下身子,眼巴巴地又去看那驾紫幰车。没望上两眼,一片红影晃来,把车子硬生生挡住。我瞪眼,一名绯衣都尉打着马杵在面前,神情森冷,道:"惊拢王妃世子,冲撞鸾驾,立即杖毙!"
我睁大眼,扯开喉咙叫一声"冤枉",屁股挪两挪,又转个方向去看那车。紫幔飘飘,毫无动静。侍卫持了棍上来,我又加一把劲,吼:"大人冤枉啊!"
绯衣都尉叱:"打!"
"且慢!"
声音是从彩羽车辇中传出的,那位王妃喝阻了动手的侍卫。我略微失望地看着,王妃又道:"既喊冤,叫他把冤屈道明。"
我哪等人问,肩头耸动,把五六把刀晃一晃,噼哩啪啦嚷起来:"小民昨夜就在这里了,睡得好好的,不知道王妃和世子要来寺里拜佛,小民不是故意冲撞鸾驾的,小民冤枉,王妃明察,王妃饶命啊!"
紫幰抖了抖,两根玉节般的手指忽然掐住帷幔。
"春夜寒冷,你因何睡在此处?"王妃问。
"小民初到长安,昨夜在靖恭坊游得晚了,坊门锁了不得出去,只好在这寺院外头冻了一晚。"我谎话说得打溜,眼勾勾只瞪着那紫幰。
手指收得更紧,帷幔后慢慢露出一只眼,眸光如月华轻轻流动,引出另一只同样美得没天理的吊梢凤眼,俩眼里带着嗔闪着惊,潋着欢喜地看向我。
偏偏紫幔还掐得密丝不露,挡着脸。
我冲他眨眨眼,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两只凤眼儿亮了下,迅速放下帷幔,却不是给我露脸,而是整个又藏向车里了。
这一望一笑,其实不过刹那,那头绯衣都尉上前禀道:"臣观此民,狡言侩态,最是奸滑之徒,王妃不可信其欺狡之词,请让臣严惩!"
王妃在车里沉吟。
我看着飘飘荡荡的帷幔,盼他再露一脸。忽听他在车里出声,声音略有些清沉,"母妃,儿大病四月,全凭佛光庇佑才得痊好健如,今日既是来还愿,万不可杀生。"
我眼珠儿一溜,马上叫:"世子仁慈,佛祖保佑世子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好小子,跟着公子失踪了四月,居然装病瞒骗世人。
王妃似乎触动了下,"洪都尉,世子来还平安愿,正该慈悲谢佛,不得在佛门净地妄动杀孽,折了世子的福气,就饶了他去吧!"
"是!"绯衣都尉一挥手,侍卫架着我退远,让车马仪仗隆隆而去,方放了我。
我冲主持方丈阿弥陀佛一合什,潇洒离开。

两个时辰后我来到兴庆坊,正是春阳破云层午后霁色照人的时候。
寻到隋王宅,朱门外下了马,迎面就是俩金铜狮子,白玉台阶,花檐鱼脊盘龙柱,富贵逼人。我走上前,还未踏上第一级莹净的玉阶,两旁唰啦一片抽刀声,守门的府卫喝道:"来者何人?"
"烦劳通报一声,小民龙七,求见东珠世子。"我拱拱手,知道见他不容易,但是只要能见他,公子怎么俯低作态都行。
府卫们有些诧异,一个脱口就道:"果真有人来......"旁近的拿手肘撞他,"快去通报吧!"哐啷啷又是一阵齐整的钢刀入鞘声。我在阶下小心蹭脚,眼珠子飞向门缝,约莫一刻钟后,还不见人来,我绕着铜狮子打圈儿,又过了两刻钟,朱门略启,一个年青太监闪出来,尖声道:"世子有请!"
我压不住满心欢喜,三两步窜上白玉阶,随他进去。
这王宅高门,外头已是金贵胜人,里头照面而来的瑞壁锦梁,画拱丹栌,才叫一个眼花缭乱。越往前,内苑园林中,一处处假山亭榭碧玉珊瑚,珠宝堆聚,不是人间仙境是什么?公子在青衣楼那种山头窝了十九年,就没想过天外有天,富贵也能这么显摆的。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叫闷心窝。
绕池台,穿曲径,弯来转去总是见到一种植物。人家说长安人爱牡丹,尤其那位杨贵妃,除了洛阳之外,长安是牡丹最繁盛的地方。有个中书舍人叫李正封的,给牡丹吟了一首诗特别出名,打头那句是个种花的都会念,是什么"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公子那时在桐院听花匠念得多了。
春风未回暖,这丛丛牡丹犹带霜雪痕迹,微卷的叶子,稍稍耷拉的枝头,虽没花葩也长得极繁茂。我边走边看,不禁想起八月初初那些日子整天给他摘荷花攀荷叶,他神情间分明极喜欢那花的,偏偏自家种了这么多牡丹。
也不知是不是看多了腻烦,贪新厌旧。
走进一个阔大院落,花丛稀疏了些,一座翘角丹楼伫立在北角,檐上一列风铃,通廊上安着菱花隔扇,扇板上也多是牡丹枝鸟画。楼前有环阶,有山石圆池,南面一个月洞门,墙角棋台石凳,四下望来十分清雅。
两个小宫娥迎上来,"龙公子这边请!"
太监退出院去,我被带过一条碧石径,绕着池塘来到楼前。又有两个十七八的宫娥笑盈盈伫在门口,拿眼观望我,一个朝里头笑叫了句,"郎君,是那个冲你挤眼睛的傻公子!"
我听到轻轻的椅子磕碰声,边窗间紫影微微一晃,有人急迈了两步又忽然停住,只传出话:"让他进来。"
我飞步上去,闪过门槛时听两宫娥还在笑,一个低声说:"郎君来来回回问了好几遍,可有人来找我--原来是在等他么?"
"遮莫是了,难怪不让洪都尉打杀他......"
一重屏风绕过,我终于见到他,张张口,叫了一句"沉香",下面忽然不知说什么好,两人相望半天,老子才摸鼻子憋出一句:"你家园子好绕,也不让骑马,走得公子腿酸。"
"啊,我忘了让人备个肩舆......"
我瞪大眼,臭小子,一月不见,晓得体贴了?

第四十三章 相会
通廊间隔扇半开,和风光色从窗口倾入,厅上琳琅的摆饰发着眩人宝光,如一团梦幻。他身着绛紫袍服倚在暖榻上,袖摆穿枝牡丹绣,一举一动间也如仙寰间的上仙,十分不真实。
我坐香几边看他,宫娥进进出出捧着新年糖果,多是瓜子松仁核桃碧根果之类,还有芝麻酥红豆糕蜜丝金桔糖霜莲子,足足送进十数碟,末了端来两个金彩瓷盅,堆了整整一几子。沉香一有人来去,就把望我的眼侧开,神色间露着轻云般的淡悦。
我从兰州憋到家里,又从家里憋到长安,来到长安,见到他,还得继续憋下去,实在有够堵。顺手挑颗糖莲子,对着他脸蛋儿,舌头一舔一周旋,磨嚼入腹,又抓起块红豆糕瞪住他两片薄唇,狠狠咬下去。

推书 20234-11-23 :吉三郎----V.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