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三种酒备选,式燕先给各人斟了一杯第一种酒,然后将酒注入梅瓶,放入已经烧热的水中温烫。
“少当家,这是要烫酒?”成掌柜看着式燕的动作欲言又止。
夏越抬手阻止了他,笑着说:“我知道成掌柜想说的话,我不会胡来,二位不妨一试?”
方管事与成掌柜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式燕熟练的动作,虽然心里不大赞成,但还是闭了嘴。
相比起没喝过烫酒所以抵触不大的方管事,成掌柜的意见比较大些,他曾经在发烧时,好奇偷喝过父亲和爹爹给他擦身的烫酒,那个味道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到了喜久醉当掌柜,更是坚信烫酒是糟蹋好酒。所以看到夏越要“糟蹋”云家的酒,他有些急,虽然被阻止了,他还是决定一会儿给夏越面子尝过之后,要马上阻止少夫人继续烫其他的酒。
只是在皱着眉嘬了一口式燕递过来的烫酒之后,成掌柜瞬间就把要阻止的念头抛到了七林山那头。
听着夏越详细说明烫酒的方法、好处,以及想要在喜久醉推行的想法,方管事和成掌柜有些痴了,有种未知的境地展现在他们眼前的迷茫,却又感到兴奋,两个人看向夏越的眼神热切得式燕好想咳个几声打扰他们。
夏越好笑地看着似乎有些吃味的式燕,伸手拉住他的手。被发现心思的式燕有些赧然,脱了煖耳的耳垂红红的无处掩饰,被夏越的动作安抚的孩子轻轻甩开抓住自己的手,乖乖继续烫酒。
三种酒都比较过后,方管事和成掌柜先排除掉一种,然后在剩下的两种酒上纠结了。
一种在馥郁的味道之后会留下美妙的酸味,清爽顺口,另一种更为醇厚,味道很有层次感,烫过后能尝到圆润复杂的味道。
方管事和成掌柜各种难以取舍,夏越也有些为难,鹅鱼锅味道浓郁,按说配上爽口的酒会更好,但是第二种酒却能吊出火锅的鲜味,酒的味道在口中的变化也很让人欲罢不能,会忍不住想要一口接一口的喝。
“式燕,你觉得呢?”夏越转头问一旁的式燕。他心里其实有了决定,但是今天不仅是为了定菜单,更为了让式燕参与,他也想知道式燕是怎么想的。
式燕一直沉默着,看到夏越问自己,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我觉得清爽的酒搭配火锅固然不错,但是如果是为了做生意的话,我倾向另一种,它更能调动味觉,一个鹅鱼锅吃完了可能不会再追加,但是酒可能很快就会喝完,这酒喝完了还想再喝,我想应该有不少客人会再要一合的。”
夏越满意地笑了,式燕说的正是他所想的,他看向方成二人,问:“方管事和成掌柜觉得呢?”
方管事在式燕开口说到一半时眼睛就亮了,光想着味道上的搭配,他都忘了还有一个目的是要卖酒,少当家也说过了,喜久醉的菜肴都是要为卖酒而服务的,他怎么就没转过这个弯呢。
成掌柜也是一脸顿悟的样子,连忙点头赞成,于是鹅鱼锅的搭配就这样定了下来。
接下来还是这样仔细地试菜、试酒,王厨子也不敢做大份的,都是每人一个小碟子,多出来的份夏越让马夫和小厮都到厨房去跟王厨子一起吃了。
因为只是要定出冬末春初的菜单,并不需要试吃太多品种,但是酒就要都一一试过了,一圈下来,四个人脸上都是一片酡红。
最后的一道,是喜久醉冬季最畅销的七寸烧。
所谓的七寸是一个直径七寸的炭炉,炭炉里烧上墨炭,炉上架上铁网,将使用秘制酱汁调好味的牛肉切厚片装碟,由客人自己烧烤。其实跟现代的烤肉没有太大差别,在夏越上一世的居酒屋里烤肉也是很受欢迎的,不管是搭配清酒还是日本烧酒都很美味。
喜久醉的七寸烧选用的是胤城本地的肉牛,口感柔韧肥嫩,经过王厨的精心调味后,在铁网上烤时就能闻到非常诱人食欲的香味,入口感觉味道浓而不腻,肉质鲜嫩得仿佛要融化。墨炭燃烧起来无烟无味,完全不会夺走烤肉本身的美味。
不少酒都能搭配烤肉,味道都很好,但正因为许多酒都适合,反而难以留下深刻印象。夏越认为只是比较适合的话便没有意义了,他想找出最适合烤肉的酒,那种能给人强烈印象,只要吃到烤肉就会在脑中直接想起,忍不住想喝的酒。
几个人都为难了,所有的酒都试过了,方管事喝得都有些晕了,也还是找不到能让他们拍案定下的酒。
式燕苦恼地试着,他自己把目标锁定在了小范围里,就来回嘬那几种酒。突然他愣住了,然后就开始左右手各拿一杯酒交替着喝了几口。
夏越被他的举动吸引去了注意力,看到他反复喝着两种酒,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蹙起的眉头舒展开了,眼睛也亮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式燕的动作。
式燕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夏越,欲言又止。夏越笑了,冲他鼓励地点了点头,方管事和成掌柜注意到了俩人的互动,也开始期待地看着他。这番试菜试酒下来,他们对式燕的味蕾佩服不已,彻底明白了夏越带着夫郎来的用意。
得到了丈夫的鼓励,式燕起身另外拿了个大口的碗。他选的两种都是熟成酒,一种耐心放了四年,拥有很美味的熟成感和圆润酒质,相当促进食欲,只是搭配烤肉时,味道有点被淡化了;另一种是白家酒米酿造的,熟成两年,有很鲜明的酸味,不会被烤肉盖过,但也只是比较起来更适合烤肉而已,仍然留不下太深印象。
式燕将熟成两年的酒倒入碗中,再倒入熟成四年的酒,夏越看着比例大约是二比一。
“混合?”方管事惊讶地出声。
混合酒夏越不是第一次喝,曾经他与合伙人也很喜欢尝试混合不同清酒,寻找搭配出的不同风味。只是并不是所有酒都适合混合,混合之后没有互相杀掉彼此的特色,反而产生全新风味的情况并不多,因此在试菜时夏越一直没有想起要尝试。
夏越看着式燕试着喝了一口,然后再斟给自己。他接过酒杯抿了一口,不由得深深叹息了,心里感叹式燕绝对可算是天才。
方管事和成掌柜也接过式燕斟的酒,他们第一次知道可以把酒混起来喝。尝了一口后,成掌柜忍不住惊呼了起来:“就是这个了!”
旁边的方管事也是一脸的惊喜。
熟成两年的酒的强烈活泼的酸味,与四年老酒深邃的熟成感,在二比一的比例下绝妙地结合在一起,酒的味道完全升华了。
夏越笑得很开心,他忍住当着方管事和成掌柜的面亲吻式燕的冲动,用力握住了式燕的手,看着式燕红红的耳垂,心中不断涌起一种充满满足的喜悦。
成掌柜又是惊叹又是佩服,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那混合酒,旁边的方管事促狭地斜了一眼一脸幸福得意的夏越,然后又乐呵呵地将菜单记了下来。
看着这份全新的菜单,以及一桌的酒菜残羹,方管事心里很是激动,他知道,这份菜单推出后一定会引起轰动,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不久后,喜久醉会成为胤城人谈论最多的话题。
虽然要让骆越人接受烫酒,这个创举难度不小,但夏越已经把可行的方法都说了,接下来,就看他这个管事的手腕了。
18、忙碌
喜久醉的筹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比起天天都在背菜单的跑堂小二和成掌柜,方管事几乎不见人影。
不是他躲懒去了,而是需要去酒藏抽不开身的夏越给了他一个任务,方管事就赶紧出了胤城,赶到了二十里外的一个窑厂。
之前夏越问了管家胤城手艺最好的窑厂,便遣了两个家仆带上自己的信函过去,夏越在信上详细写了自己想要何种酒具,又提了暖房外墙用的砖石作为例子。他不知道骆越烧纸陶瓷的工艺如何,既然这里有许多神奇的矿石,想必已经不是自己上一世的知识可以猜测的,因此只稍稍提及,期望对方会想到方法。
那边的窑主还很年轻,不过三十五岁上下,技艺却是胤城数一数二的,收到夏越的信后很感兴趣,当日就让家仆回来通报说单子接了。只是那种砖石本身就是石头,不是烧制的砖,价格也颇昂贵,并不适用,倒是有一种粘土可以试试。
窑主想到的是一种叫落桃的粘土,在窑厂附近的一处荒山上有不少。窑主曾经试着用落桃烧制容器,却不知为何只有小杯小碗能够成功,稍大一些的碗盆都会烧坏。所以虽然发现它隔热保温很不错,但因为不能做成大容器,小容器即使保温效果好也用处不大,窑主便放弃了开发的念头。
夏越的要求让他想起了这种粘土,如果只是一合大小的酒具,应该没有问题。窑主决定试试看,如果能成功,不仅能与云家订下长期契约,也能不再浪费难得现成直接取用的落桃,很是划算。
年初一那天晚上,窑厂那边传了信来,说试制好了第一批,效果一般,保温也就能持续一个时辰,问云家少爷什么时候过去看看成品。
夏越是没法去了,初二一整天也都用掉了,接下来藏里会不断有新酒上槽,他几乎每天都要去藏里,因此酒具的事情就全权交给方管事处理了。
初三一大早,方管事带着拟好的契约直接过去了。一个时辰对于他们来说足够了,一合酒也就十分之一升,喝得再慢也不至于喝上一个时辰,绝对够用了。需要担心的只是外观,方管事不清楚成品的样子,难免有些担心,毕竟是要端给客人的,难得喜久醉设了餐牌,店里也布置得很是雅致,总不能酒瓶拿出来是个黑乎乎的丑家伙吧。
成掌柜知道方管事的担心时,拼了命去憋笑。不是他觉得这担心没道理,只是……他自己就完全没往这方面想啊,少当家做这个的目的本来不是为了保温么,怎么这个方自明担心的不是保温隔热的效果好不好,而是外观丑不丑呢。
看着人走了才背过身偷笑的成掌柜绝对不敢说方管事心思太细像个卿倌之类的话。
傍晚方管事回到喜久醉时,满面笑容。
落桃之所以叫落桃,据取名的窑主说,因为它的手感很像落到地上摔过的桃子,以及,它是淡粉色的。烧出来的酒具,没上釉也相当好看。
毕竟是喜久醉里要用到的,到底还是要上釉,这批酒具十二个,方管事与窑主定下了海水纹和缠枝纹图案,然后又自己拿走了一个素的揣怀里。
“你怎么私吞一个?”成掌柜看方管事喜滋滋地从怀里捧出个瓶子来,瞪眼看他。
“我付钱了,”方管事掏出手帕擦了又擦,很是爱不释手,“你放心,少当家没那么小气,这不还定了第二批么。”
“谁跟你说这个。”成掌柜伏上柜台,一脸哀怨地看方管事,“我是说你怎么就私吞一个?我的呢?”
方管事手中动作一顿,沉默着扫了他一眼,想了想,最终还是没理睬。
成掌柜差点没把方管事手里的瓶子盯出一个洞了。
夏越几乎每天都要出门,忙碌得完全不像是在过年。
早上寅时就得起床,洗漱穿衣吃几口早点,半个时辰后赶到酒藏,能正好赶上洗米蒸米。
云家酒藏背靠一座小山,山上有山泉流下,被引入藏中,洗米及酿酒都是用的这道山泉。
寒冷的冬天洗米很辛苦,碰冷水基本是学徒们的工作,但是夏越为了体验酿酒的每一道工序,还是卷起袖子扎好下摆加入了进去。
洗好米后,要把米运到藏里蒸。
进了酒藏夏越就脱掉外袍,里头穿的是方便活动的短装,跟着其他藏人干活。爬上木梯,在高处用木铲来回翻弄木桶里蒸的米,腾腾的蒸气笼罩上来,根本没办法觉得冷。
蒸米的巨大木桶叫做甑,站在上面看着比在下方看觉得更大,大概可以轻松站进去八、九个成年郎官。蒸好的米用木铲盛进一尺来高的木桶里,藏人们把木桶架到肩上扛到干燥场,铺开散热。不少藏人是光着膀子翻弄蒸米的,夏越也没有例外。
这项工作每天都要重复,枯燥,却意义重大。而每一天,都是在给蒸米散热时,酒藏迎来了早晨的第一缕阳光。
在散好热的蒸米上撒第一次麴菌,用手揉搓,铺平,等待一个时辰后再撒第二次麴菌,揉均匀后,把全部蒸米堆成一团,裹上白布放置。
做完这道工序时,通常已过晌午。
在等待第二次撒麴菌的时候,杜师会将夏越叫走,带他去看制酛。
酒是用米和水酿造的,在名为半切桶的浅平大圆盆中倒入蒸米、出麴的麴米、水,然后每个半切桶由两个藏人负责使用櫂棒在相反方向不断搅拌,这个过程叫做酛摺。是利用长年累积下来,漂浮在酒藏空气中的自然酵母制造酛的古老方法。
酛摺讲究的不是力气,而是节奏,可谓是比给蒸米散热更为枯燥闷人的工作,需要不停循环重复着单纯的一个动作,但是这个单纯的工序,会在半切桶中营造出一个让复杂的微生物生长的环境。
用现代的语言来解释就是如此,这个半切桶里有不同的菌在生长,乳酸菌、硝酸还原菌、酵母。这些菌在制造出适合下一种菌生长的环境后就会消失,就仿佛是各种菌在名为半切桶的的战场里互相厮杀,不断的有菌被消灭,最后,乳酸菌会赢得最终胜利。但乳酸菌并不是半切桶中世界的最后主人,它们的作用只是抑制杂菌的繁殖,创造出适合酵母生长的环境。当完成这项任务后,乳酸菌也会从桶中世界消失。
酛摺就是为了让这个乱斗战场产生而做的工序。夏越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在完全没有微生物概念的骆越,以及上一世的古代,为什么人们能够发现这样的酿酒方法呢?
微生物的不断地消失、出现,最终会让如此美味的酒诞生于世。
夏越心想,正因如此,好酒才会带给人们无法言喻的感动吧。
晌午过后,夏越与酒藏里渐渐混熟的藏人们道别,匆匆赶回家吃他的药膳,稍作休憩后,带上式燕出门,去喜久醉。
式燕需要在初八开业之前,教会成掌柜与跑堂小二们烫酒。
因为没有式燕的黄金手指,只能让他们先凭触摸酒瓶记住温度的感觉。在他们用热水尝试的时候,式燕和夏越则在一旁研究,用多少颗墨炭,烧热多久,烫多久,能达到怎样的温度。
没有温度计,好在有一个能当温度计用的夫郎。夏越尝试自己定下温度等级,现在冬日要烫酒,到了天气转热时,就要冰酒了,毕竟有些酒不适合烫,反而需要冰过才更美味。夏越盘算着要趁现在建个冰窖。
日本酒的温度分级有多种,夏越觉得虽然这里做不到那么细的温度变化,但可以参考一些。没烫过的酒常温是二十度左右,人的体温是三十五度,再往上夏越决定只取四十度与五十度即可。
式燕看着夏越写下名称,跟着念了出来。
“常温、肤温、暖烫、热烫?”
夏越笑了笑,搁笔起身,取来三个新瓶,分别烫了大约三十五度、四十度与五十度的热水,让式燕感受记下。他很庆幸自己曾经嫌弃用温度计显得太不专业,刻意练出了烫酒技术,否则他就是知道烫到多少度的酒味道如何,也教不了式燕。
式燕一一记住,然后尝试自己烫出同样的温度,并记下需要的墨炭数量、烧热的时间、烫酒的时间,再反复试验。夏越在一旁协助,夫夫俩花了三天最终定下这份喜久醉独家的烫酒方法。而这时,成掌柜他们也摸了三天的热瓶子,终于是能分辨不同温度的差别了。
窑厂在初六那天送来了第一批的十一个海水纹与第二批的十个缠枝纹成品。夏越拿了一个海水纹的塞给式燕,让他带回家,于是喜久醉最终用上的就是二十个桃樽。
桃樽是窑主给起的名字,夏越从善如流地接受了。每个桃樽容量为一合,长身、细颈、圆肚,口比梅瓶略大,并非圆口,而是捏出了个尖嘴,方便倒酒。桃樽的壁比较厚,仅仅用来盛酒及注酒,烫酒依然用梅瓶,烫好后再倒入桃樽再端给客人,不仅可以让客人慢慢享用美酒也不会变温,还能防止有心人将喜久醉的烫酒技术偷学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