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成掌柜已经将栈牌重新挂好,酒作大类,底下跟着各式菜肴。新酒价格容易接受,味道活泼有力,而熟成的酒较贵,味道也更深邃,成掌柜按照年份排了顺序,在酒牌子旁边挂上标明年份的栈牌,再挂上价牌。
餐牌也全部做好,方管事亲自写的菜单,字迹秀雅,刻意走了空灵隽秀的风格,看惯了他平时一手狂草的成掌柜很有些适应不良。
等一切就绪时,众人才发现,日子已经是初七,明天喜久醉就要重新开门迎客了。
19、年初八
初八这一天,酒藏倒甑。
倒甑即倒蒸桶,意味着从这一年酿酒季开始,每天都要进行的蒸米工作,到今天就全部结束了。
酒藏里喜气洋洋,因为倒甑是酿酒告一段落的大喜日子。这天之后,藏人们不需要再紧张地早起洗米蒸米,酒的酿造已经全凝聚在一个个大桶中,接下来就要靠杜师的经验和技术,给酛加温,搅拌,小心地呵护,等待它慢慢孕育出酒。
藏人们开心地清洗甑和其他木桶、木铲,脸上挂满笑容,连平时不苟言笑的杜师也露出了笑纹,眉间舒展了开,向来锐利的双眼也眯了起来。整个酒藏都是轻松愉快的氛围。
夏越跟着大家一起打扫蒸米室,彼此有说有笑。
“对了,少当家,”釜屋擦着地,突然回头道,“今儿个初八,喜久醉要开门了吧?”
擦着木梯的夏越笑着点头:“对,今天开张。”
“那少当家您怎么还在这儿?”别的藏人问,“不需要到喜久醉去吗?”
“开张在正午,还有一个时辰呢,我在那之前过去就可以了。”夏越说着直起身,“我去了也帮不上忙,喜久醉的管事掌柜都能干着呢。”
“少当家您就逗我们吧,大家都知道了这回喜久醉要有大动作,不都是您给筹划的么?”
听到釜屋这么说,其他藏人也跟着七嘴八舌起来。
“好像是听说了会跟以前不一样,少当家您出了什么主意,喜久醉会变成什么样?”
“少当家,会有咱们新酿的酒吗?”
夏越笑了笑,刚要回答,突然听到杜师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新酒还没火入呢,怎么能卖出去给客人?”
火入指的是低温消毒,由于新酒酿好后,酒中还有活着的酵母存在,处于活跃状态的酵母和其他酶会继续发酵,让酒质和口味发生改变;另外,也担心会混入杂菌,让酒变质。为了避免此类情况,让酒能够在常温下长期保存,在酒的味道稳定下来后,需要杀死这些酵母和酶。但是过度加热会让酒中的酒精和香气蒸发掉,因此采用的是低温加热法。
将新酒装瓶后,放入热水中,隔水加热到大概六十多度即可。夏越知道,在六十五度的温度下,只需要二十三秒,便能将会让酒变质的杂菌杀死。
适才说话的藏人听到杜师的话,不好意思的摸着后脑勺笑了。今年已经上槽的新酒实在是很不错,他们有些迫不及待想知道客人品尝后的评价。
夏越笑着对那个藏人说:“今年的新酒我尝过了,真的非常优秀。火入之后会马上登上喜久醉的酒单的,相信会很得客人喜欢。”
蒸米室的藏人顿时欢呼了起来。
杜师等他们稍微冷静下来,才笑眯眯地开口:“赶紧把活干了,今天酛的情况稳定的话,晚上我就带上你们到喜久醉去。”
马上有藏人喊:“老爹请客吗?”
“行啊,我请客!”
杜师豪气的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停止闲聊,手脚麻利地各自干起活来,只是每一个人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了。
杜师很开心地看着手下的小伙子们,今年酿酒真的很顺利,去年留下的阴影不小,幸好酒神保佑,坏运气没有延续下来,一路顺利到了倒甑,杜师心里松了很大一口气。
他转身对一旁正打算弯身继续干活的夏越说:“少当家,这里也差不多了,不出半炷香就能清扫完,您就先赶去喜久醉吧。”
夏越起身环视了一圈,的确清扫工作已经快收尾了,便点点头,将手中的抹布交给旁边的藏人。
“那我就先走了,晚上在喜久醉等着大家过来。”
出了酒藏大门,夏越抬头看了看天色,按捺住心里的兴奋,快步赶回云宅。
在酒藏出了一身的汗,他匆匆把自己清理了一番,挑了件低调不张扬的苍青色卷云杯纹外袍换上,让式燕重新给梳了个圆髻。夏越给式燕挑的反而是藕色的茱萸纹锦袍,衬得那脸蛋嫩嫩的,让没有表情的五官柔和了许多。
看着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夏越拉上式燕,到北院跟父亲爹爹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小厮坐上马车,往喜久醉去了。
喜久醉并不忙乱,一切井然有序。倒是人都很紧张,从管事掌柜到跑堂小二。只有厨房里热火朝天,王厨专注地看着炖了两天的汤底,旁边的小学徒认真地洗菜择菜,没有闲暇紧张。
夏越好笑地把方管事和成掌柜的肩膀都拍了一遍,式燕自觉地到酒窖里张罗烫酒工具,烫酒暂时还不打算让客人看到,夏越心里有另一番打算。
方管事和成掌柜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么紧张其实有一部分是因为兴奋。夏越已经把预想的情况跟他们说过了,头几天是不会有太好的结果出现的,要让骆越人接受烫酒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耐得住一开始的冷清。他们都有信心一定会在胤城掀起烫酒的热潮,云家的酒都是好酒,烫过之后又有如此美妙的风味变化,没理由不受欢迎。
临近正午,小二抱了青竹放入店门旁的大石盆里点燃,然后挂上望子和门帘,喜久醉这就开张了。
夏越和方管事到里间坐着,成掌柜坐在柜台里。少顷,就看到门帘一掀,有客人走了进来。
成掌柜一看心里就乐了,来的是常客,是隔了两条街的大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人称叶老板。胤城里喜欢听他说书的人可多,他三天说上一回,回回座无虚席。叶老板喜欢在开说前跟听书的客人闲聊,磕去一碟花生米,这才开讲。成掌柜心里盘算,叶老板爱酒得很,要是能得他在说书前讲上几句,对喜久醉可是多大的宣传啊。
叶老板进门,跟成掌柜寒暄道了新年好,才抬头看墙上的栈牌。
“哟,变样子了啊。”叶老板眯起眼睛仔细看,“这是酒菜搭配起来了?”
“是,”成掌柜笑着答道,“您看您最喜欢的盐烧牛肉,最适合搭配的是去年酿的如水,这酒不仅味道芳醇,入口后的酸味也很开胃的。”
叶老板微微扬了下下巴,勾起个笑:“嘿,有点意思。”
“变的不只这个,我们少当家接手,弄了不少新东西呢。”
叶老板看向成掌柜:“云家少爷醒来没多久吧,这就回来接手了?身子全好了?”
“还吃着药膳呢,”成掌柜笑着叹了口气,“少当家对喜久醉实在上心,还没好全就过来筹备打理了,我们也不敢怠慢,就想着多努力些,尽量给他分担点儿。”
叶老板点头:“云家少爷是个孝顺能干的啊。”
“叶老板今天要说书么?”成掌柜伸手招小二,一边试探着问。
“今天不说,明天说。”叶老板继续眯着眼睛看栈牌。
成掌柜看他这样子就笑了,赶紧招呼:“叶老板,叶老板,别站着看这么辛苦,您去找着座位,坐下慢慢看。”
“坐下怎么看?”叶老板奇道。
这时小二凑了上来,笑眯眯地说:“叶老板,您跟我来,还坐窗边可好?咱喜久醉现在有餐牌,您可以坐着喝口茶,慢慢看。”
“餐牌?”
小二赶紧把手里的餐牌双手捧着奉上,叶老板接过来翻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这就是餐牌?”叶老板趣味津津地看着,“有意思,这东西不错啊。行,我就去坐着慢慢看。”
小二赶紧把乐呵呵的叶老板引到惯常坐的位置,倒上热茶。叶老板也没顾上喝,就专注地看餐牌上的菜单。
还没等他决定好要尝试哪个,这边小二倒是给他端来了一个小碗,摆在桌上。
叶老板一看,是一小碗汤,还有一小杯酒。
“这是怎么,我这才刚要点呢。”叶老板看小二。
小二笑着道:“这是咱喜久醉送的,算前菜。这是萝卜鱼丸汤,这杯是去年酿的庭莺,您先喝着暖暖身子,等着咱给您上菜。”
叶老板笑了:“嘿,这贴心的。这也是你们少当家的主意?”
小二笑着称是。
“行,我就还是点个盐烧牛肉,配上刚刚成掌柜推荐的如水吧。”
“哎,您稍候,马上来,”小二听了,回头对着厨房喊,“盐烧牛肉一份,熟成一年的如水一合。”
这边叶老板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愣住了,一脸惊讶地看着手中的酒杯。
怔忪了片刻,他又把酒杯送到嘴边,嘬了第二口。
“小二,小二!过来过来!”他保持着低头盯着酒杯的姿势,高声叫道。
小二其实正等着他呢,赶紧几步过来,弯下身殷勤地问:“叶老板有什么事?”
“你们这酒,是烫酒?”叶老板垂着头问。
“是的,是烫过的酒,您觉得怎么样?”
叶老板猛地抬头,狠狠盯住小二:“烫酒怎么会是这个味道?别唬我,烫酒我喝过,刺鼻呛人得很。你们是做了什么,能让烫酒变成这样?”
虽然半句没提好喝,但小二和柜台里的成掌柜哪里会听不出来叶老板的意思?成掌柜低头记账,不动声色地弯起一抹笑。
小二可高兴了,这可是他一展口才的地方,为了这个时刻他都已经在腹中来回默背了多少遍了。
“叶老板,烫酒也讲究方法,平时用来擦身的酒都直接烧滚,把酒都烫坏了,酒的味道全都跑了,留下的自然是刺鼻呛口的味道。这是咱们少当家想出来的烫酒方法,说是烫,其实是温,把酒温到适合的温度,那可是非常美味的,这里头学问可不小呢。”
叶老板听得一愣一愣的,一脸不可置信,可是那芳醇的味道是自己实实在在尝到了的,骗不得人。他不可思议地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又瞪大了双眼。
“温度降了,这跟刚才的味道又不一样了。”叶老板满脸惊奇地看向小二。
“叶老板您果然懂酒!是这回事啊,温度不一样,酒的风味也会改变的。您放心,咱少当家把喜久醉里每种酒都仔细品过了,端出来的绝对是最适合的温度,最佳的美味。”
叶老板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显然还未能完全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小二在一旁候着,等了一会儿,才出声唤他:“叶老板,叶老板?”
“哎?”叶老板才回过神来。
“您点的盐烧牛肉一会儿就好,您先喝口汤?不然该凉了。”
叶老板这才点点头,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又夹了一颗鱼丸放入口中。恰到好处的温热程度,海带吊出的细致的咸味,以及鱼丸弹性十足的嚼劲,让他缓缓露出了个微笑。
身体暖和起来的叶老板心情很好,他默默回味着适才喝到的烫酒,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小二招来,有些急切地问:“我刚刚点的如水,也会给我烫好吗?”
看出来叶老板对烫酒兴趣颇浓,小二很是开心,脸上的笑收都收不住。
“您要不喜欢,我这就给厨房说一声让别烫?”虽然高兴,但小二还是以退为进地试探了一下。
“这如水烫了也能这么好喝?”叶老板显然有些上瘾。
“那当然,庭莺味道比较沉稳,如水活泼得多,烫过之后酸味更鲜明,回味更深呢。”
叶老板乐了:“嘿,我说你这小二,说得天花乱坠的,看着也不像胡说,这可是喝了不少好酒吧?”
“嘿嘿,那是啊,”小二挠了挠头,“不尝过怎么能给您推荐呢?咱觉得好的才敢给客官们尝不是?叶老板您等着,我这就去给您上菜来,酒可要烫的?”
本来胃口就被吊起的叶老板一听最后这句话,忙迫不及待地挥手赶人。
“我可不就等着呢吗?行,就试试你这烫的,赶紧去。”
给叶老板上好菜,小二跑回柜台,冲着成掌柜一顿傻笑,笑得成掌柜忍不住给了他脑瓜子一下。
“该干嘛干嘛去,这才第一个客人呢,看把你傻乐成这样。”
嘴上这么说,成掌柜自己都抑制不住笑意。第一个客人是叶老板,看样子还成功勾引了人家对烫酒产生了兴趣,神明是多么眷顾喜久醉啊。叶老板这里成了,明儿要在茶馆里对着满座的客人一提,喜久醉完全不需要宣扬,就能有不少好奇的客人上门。
果然不吱一声,直接让客人在不知情地情况下喝下烫酒,比花唇舌去推荐要管用得多。这边说得多动听,都比不上客人自己尝到的味道。本来成掌柜和小二都有些担心,这算不算是骗客人,要是客人生气了,掌柜和小二可都得挨骂,对喜久醉的名声也不好。
结果,顺利送走几个客人之后,成掌柜不得不承认,少当家这招着实有用。不花钱的酒客人不会有太大抱怨,不明说是烫酒,客人也能没有抵触地喝下,而体会到烫酒的美味之后,这几个客人都选择了尝试烫酒。
成掌柜乐滋滋地记着账,叶老板临走前还特意问了桃樽,想必是真的打算在茶馆里说上一说,想象着明天下午听过书的客人会有多少上门光顾,成掌柜就差点没忍住要笑出声来。
20、逛街
过了正午的饭时,进来用餐的客人就少了,几乎都是来买酒的。本来喜久醉作为酒屋,生意真正红火的时候是从黄昏才开始。成掌柜估计着大概没什么客人上门了,就留了个小二在柜台,自己抱着账本跑进了里间。
式燕已经坐在里间里了,正给夏越与方管事烫着酒,看到成掌柜推门进来,很有礼貌地欠身问了声好。
“成子你这就跑进来了?”方管事看他。
“这都什么时辰了,外头又下雪了,估计是没人来了。”成掌柜挤到方管事旁边坐下,接过式燕递过来的酒,笑着道了声谢。
夏越待成掌柜一口温酒下肚,才问:“客人对烫酒的接受程度如何?”
“少当家你神了,”成掌柜眼睛亮亮的,满面笑容,“我原来还是担心的,虽然咱的烫酒是好东西,但毕竟骆越长久以来都认为烫酒难喝,我是真怕客人喝了也不接受的。”
说着成掌柜抬首将杯中剩余的酒干掉,继续道:“不过今天来的几个客人,喝了送的那一杯之后,全都要了烫酒。我真想不到会这么顺利。”
“顺利就好,”夏越也笑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只是不能松懈,不可能所有的客人都能马上接受的,如果有客人实在排斥,也不必坚持,客人要喝普通的常温酒,就给他常温酒好了。”
成掌柜连忙点头。
“对了,”成掌柜看向方管事,嘴角勾着一抹得意的笑,“你猜今天第一个上门客人的是哪个?”
“常客?”方管事在心里把会踩着刚开张时上门的熟客数了数,突然有些激动地瞪圆了眼,“莫不是……”
成掌柜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你怎么这么快就猜到了?是啦,就是叶老板。”
闻言方管事也难掩喜色,追着成掌柜问:“叶老板怎么说?他可喜欢?今天是说书的日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