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怕雪糕化了,坐了一会儿,他看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拉拉我的衣襟:“飞飞,吃雪糕吧。”
我不为所动。
他把雪糕放下,又小心翼翼拉了拉我的衣襟,说,要不,喝袋鲜奶?
我仍不为所动。
他再拿起一块蛋糕,说,那,吃块蛋糕?
我愕然看他一眼,真搞不懂,大热天的,吃什么蛋糕。
他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蛋糕吗,里面加了榆钱,老板说叫抹茶榆钱,我跑很远才买到,你尝尝?
说着,他咬了一口,自顾自说,恩,好吃,真香!
他吧嗒吧嗒咀嚼着,故意装出很好吃的表情,咽下去的时候,由于用劲太大,喉结就像一只小耗子,在他颈脖上下来回窜。
看着他吃蛋糕时流露出的局促、不安与自责,我倏然有了一种“疼”。
我很清楚,要对一个人好其实很容易做到,但要对一个自己一直对他好的人突然厉声严苛却不那么容易做到,你必须强压心头的不忍和不舍,嘴上是强硬的语气,心里或许是阵阵的心慌和疼痛,尤其当知道自己所谓的厉声严苛在某种程度上是误解时,愧疚、难安、自责、忧虑、感动和怅惘等种种复杂情绪便接踵而至。
一阵不能自已的伤心澎湃过后,我轻松了许多。
我转过头,看他一眼。
他迅速停止咀嚼。
不过,似乎有点紧张,我明显看见一层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
心疼感再次升腾。
我说真有这么好吃?
“好吃好吃,真好吃!”可能从我的视线中读到冰释前嫌的温情,他的眉毛和脸上的肌肉慢慢舒展开来。
他赶紧把剩下那块蛋糕递给我:“尝尝?”
我接过蛋糕,吃了起来。
他笑眯眯的看着我,温暖青涩,有初升太阳的味道。
蛋糕真干,我有点难以下咽,他撕开鲜奶袋,交接时,可能过于战战兢兢,鲜奶撒在了我手上,他赶忙拿出纸,把我手拽过去,很仔细地擦啊擦。
此后,我们避谈戴燕燕、出国留学及实习之事。
一路走走停停。
看见那些熟悉的场景,一幕幕涌上心头,陷入了回忆,曾经那段青葱岁月还是为彼此留下了太多的美好。
人是物非,还是这条熟悉的道,道边还是那个熟悉的大坡,只是坡上那棵让段小兵摔伤腿的桃树已不在了,旁边生出两三棵新桃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桃树下放有几张铁凳,一对热恋青年男女正在上面搂搂抱抱,眉开眼笑的。
这些新变化,我竟然一直没有察觉。
是啊,七年过去了,逝水年华,我们的青春终于也到了分水岭。
直到上车前,我才拍了拍段小兵的肩膀,说,放心吧,戴燕燕的事我会处理好。
他看了我一眼,并不像上次那样站在站牌下目送我渐行渐远,而急促转身,快速奔跑起来。
很快,他的身影泅入带起的尘土里,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049.
我做梦了。
梦见段小兵在宿舍的窗外,贴着玻璃,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一脸忧伤的表情。奇怪的是,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是忧伤的。
突然间,段小兵对我说,飞飞,你要走了吗?真的要走了吗?
我想跑过去打开窗户,可我发现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双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绑住一般。
他伤心了,慢慢飞走了,越飞越远,我的心渐渐变得很痛,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于是,我张开嘴,想喊他别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顿时我陷入了一种无力的绝望感,我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醒来,我发现枕头湿了一片。
莫非我真的哭了?
想想,我都好多年没有如此伤心地流泪。
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
窗外,黑漆漆一片。
我想再眯一会,可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头痛的有些厉害,嗓子也有些疼了,浑身酸痛的,很难受。
此后,一整天,我都处于一种失重游离状态。
上午,去了趟学生会,给新主席交代工作。下午,从院里出来,同学告诉我说有个人在宿舍楼下的过道等我。
跑去一看,远远地,我就看见他,段小兵。
站在那,穿一件白色衬衫,黑裤子,皮鞋擦得锃亮,拎着一袋新鲜的水果。
来到他跟前,他习惯性脑袋一歪,露朴实的浅浅的笑。
“你,你怎么来了?”本来,我想伸手抚摸他的脑袋,突然改变主意,给了他一拳。
“过来看看你。”他并不躲闪,迎着我,挺了挺胸肌。
“今天没上班?”
“提前走了一会儿。”
“找我有事?”说实话,我还是咯噔一下。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再遇我后,他规规矩矩得就像一块红砖头,今天怎么就提前下班了呢。
“靠,你们宿舍楼管理还挺严的,那老头就不让我进……我怎么了,不像大学生吗?”他笑嘻嘻说。
你还真不像大学生!我打量他一番。
他一楞,瞅了瞅自己:怎么不像?多像啊,我还特意换了套衣服!
我开玩笑说,你太正式啦,像新郎官!
“就算我像新郎官,他干嘛不让我进,我也不可能跑到男生宿舍抢新娘!”他还在对看门老头的阻拦忿忿不平。
我笑了,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好了,找我什么事?
“我发工资了,”他冲我扮了个鬼脸,伸出手来拉我,全然不顾来来去去的人,“走,我请你吃饭。”
“靠,你特意来请我吃饭?”我有点不敢相信。
“哦,还有,我妈说了,要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脏衣服脏鞋什么的,顺便带回去洗了,干了我再给你带过来……”他说得温暖而自然。
有个同学过来,拍我一下,说,靠,代主席,行啊你,这主席没白当,连衣服也有人抢着洗。
我有点苦笑不得,赶紧说,去你的,他是我哥,发工资了,过来看我,顺便带脏衣服回去。
同学继续说,哟,你这哥真好!
段小兵突然有点脸红,颈脖子都偏到一边去了。
见状,我硬着头皮,拽着段小兵就往校外跑。
那家常去的小餐馆,两人坐下,我正要数落,段小兵却拿起菜单轻声读了起来:“榆钱糕,一元8个……”
他看了我一眼,说,靠,飞飞,你看,真改过来了!
我接过菜单,瞪他一眼,得意说,他敢不改!
他笑笑,起身,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倒完水,眼波流动,两只手来回捏着我的颈脖,像是讨好般地给我按摩。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我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捏。
他再次坐下,开始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大多与小虎子有关,他说这家伙已在望二小上学了,很开心,一去就认识了一个要好的小朋友,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一天不见就跟丢了魂似的。
我若无其事听着。
他突然凑过来,小声地说,就跟以前我们俩似的。
我忍不住,偷偷笑,
他又说,飞飞,你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你,就感觉和你很亲吗。
我盯着他看,等他说下去。
“那时,那个死胖子白大伦嫌我个高,挡他黑板,他就用他奶奶纳鞋底的锥子戳我,我抬一下头,他就戳我一下,骂我一句乡巴佬。后来,我主动要求坐最后一排,他还是喜欢骂我乡巴佬,那天放学,他又骂我,不停骂,我实在气不过,跟他打起来了,但他们人多,团团把我围住,眼看他们就要一起揍我,你突然冲了过来,要他们住手,他们非但不住手,还骂你是叛徒,你和他们对打了起来,可惜你个儿比他们都矮,很快被他们打得趴在地上,但你一声不吭,等他们走了,你自己爬起来,蛮不在乎地擦了擦嘴角的血丝,骂他们狗日的,那表情竟然像个打了胜仗的小公鸡……”
我笑了。
对于那次见义勇为,我印象中有这么一档子事,但具体细节模糊不清,我没想到他记得那么清楚,更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他描述的那般勇猛。
我说,是不是我帮了你,所以你感觉我很亲?
“也不是。”他继续说,“有一次,我去找你,在小区拐角听见你奶奶对一个男人说‘飞飞到底也是你亲生的儿子,你要多来看他,不能有了媳妇有了幺儿就把他扔了,你们大人造的孽我也不想说什么,但飞飞能有什么错,他还只是个孩子’,我这才知道,你到我们学校读书是因为你父亲不要你,……”
“后来去上学,他们都不理你,还朝你吐痰,骂你是叛徒,还说你是甫志高,你从此不跟他们来往。有次课间休息,你来到我身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香喷喷的油炸鸡腿给我,起初我有点犹豫,不知道是该要还是不要,你却硬塞到我手里,说了句‘吃吧,我有两个’就跑了,后来我趁你不注意,偷偷跑到厕所,一口气吃光了。我不是没吃过鸡腿,但我从来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鸡腿,上面裹了一层香酥酥的面粉。吃完鸡腿回到教室,上课铃响了,教师走进教室,起立时,我看见你转过身,冲我笑了笑,还做了个鬼脸,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和你好亲好亲,也就从那天起,我就对自己说,就算全世界的人对你不好,我也一定要对你好……”
他的话说的很朴实,我眼睛湿湿的。
050.
人和人之间真奇妙。
有时,两人关系的转变,可能就因某个点上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小细节。虽然,这个所谓的鸡腿事件,我已记不大清,但,毫无疑问,成了我和段小兵关系质变的导火线。
如安妮宝贝所说,一切过去的事情的确都无可避免地打了封印,在背景里暗下去,生命里始终有逼近的东西。
段小兵似乎陷入了回忆。
他说的一些往事让我心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感受,有喜悦,有幸福,这时刻,更多的是心酸。
我说,你今天怎么了?
他喝了一口水,转移话题,问我实习批下来了吗?
我说还没有。
他舒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飞飞,那天回去后,我就一直想,想了很久,我觉得你应该出国留学,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就在那短暂的几秒时间里,某种激烈的情绪突然核爆炸般扩散开来。
我一直在等他说这句话。
当他说到戴燕燕时,我基本猜到他今天来找我的意图,我知道他总会在某个时刻把这番话说出来。
心,忽然,凉到了谷底,
他洞察出我的异常,赶紧夹一筷子菜到我碗里:“也怨我,没弄清状况,那天戴燕燕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己倒酒喝,还一直哭,边哭边喝,边喝边哭。那个伤心啊,我看着真受不了,当时我就想拉着她跑去找你……飞飞,对不起,我还以为是你故意找了个借口……”
突然,鼻尖酸酸的。
我盯着他看,缓缓问:“你希望我离开你?”
“当然不希望!”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很深沉。
不等我说话,他接着又说,我昨晚做了个梦。
我一楞,问他梦见什么了?
他说,我梦见我们一起在江边走,你在前面,我在后面,不知道为什么,你越走越快,我不停追啊追,忽然,一只很大很大的鸟儿停在你面前,你骑上大鸟,冲我大喊一声‘我走了’,大鸟驮着你,扇动翅膀,飞向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我开始着急了,想喊你不要离开我,可我发现自己喊不出声,突然间,我的心好痛,有种绝望的感觉……很快,你和大鸟突然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再也忍不住,虚脱般倒在地上……
难得真的有所谓的心有灵犀?
我感觉我的五官有些移位,下巴有些不听使唤,结结巴巴问,你真得做了这样一个梦?
“是的!“
“后来呢?”
“后来我醒了,一眨眼,泪掉了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给我倒了一杯酒,“飞飞,别笑我,和你说这些,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鼻尖又是酸酸的。
本来,我想说我也做了个差不多的梦,想想,还是没说,因为他说这些时,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情绪。
我淡淡地说那你还希望我出国。
“虽然舍不得你离开,但我更舍不得你为了我放弃梦想。唉,一想到这,我一连两天没睡好,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来找你……飞飞,从小到大,我都把你当作比我亲兄弟还亲的人,我当然希望你有更大的出息。你想想,那是多好的事,别人求还求不来,我怎么能因为自己舍不得就把你留下来呢,这样我会于心不安的,我要每次见到你都于心不安,我们在一起也不快乐,你说是吧……再说了,你又不是不回来,等你有出息了,你要领我出去转上一大圈……
我看着他,仿佛看见他的灵魂,洁白无暇。
我含蓄一笑,故意说,万一我走后不回来呢。
他想了想,你不会的。
我嘴角一动,那么肯定。
他说,当然,我们是什么关系啊,你要舍得不回来,就不会连梦想都放弃了……
我说,那,你不怕时间长了……
他快速接话,切,时间算个球儿,只要你心里有我,我怕什么……
段小兵的信任让我甚为感动。
但是,爱,是需要守候的。我守侯着他,他守侯着我。
毕竟,我们的生活是由光鲜和靓丽组成的超现实世界。想想我们的一生,能真的爱上几个人,我身边来来去去的好多女人,就像蜻蜓,飞行途中累了,停在我身边小憩一会儿,积蓄力量养足精神就飞走了。而我和段小兵的感情,可能在我们遇上的第一天就开始,像植物生长一样,自然而然,不可阻止。我们深陷其中,却在不自知中,忘了时间,跌跌撞撞前行,慢慢释放着能量,如同自燃的煤。等我们长大了,有了时间概念,才发现彼此一直爱着的是个男人。段小兵会觉得自己是同性恋吗,可能他压根没这概念。我,亦然。一次,我趴在桌子上翻一本书,有个要好的同学突然从后面抱我,凑过来讨好地问我看什么呢。他抱了很久,一开始我不觉得有何不妥,后来我清晰感到他下体的那个部位在一点点变硬,顶在我的屁股位置。这让我感到不舒服,直白说难受到无法忍受,我说好了好了,别耍流氓啦。他尴尬笑了笑。虽然他长得帅气,人也阳光,但我确信,他是直人,我们之间,纯洁无暇得就像革命战友,只是因为和我太熟,有些动作不大忌讳,尤其在我当上学生会主席后,他总喜欢做一些看似亲热无间的行为来拉近和我的关系。
我揶揄他说:“你相信我,我还不相信你……你要跟别人好上了呢。”
段小兵一怔,表情复杂地看我一眼,眼神流露出别样的异彩。
突然,他就笑得龇牙咧嘴,饭喷了出来。
走出餐馆,他心情似乎很好,送我到校园一偏僻处,停下来,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我说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盯着我看,眼神是如此清澈,宛如婴儿般,然后笑,欣慰的笑。
我纳闷了,你笑什么?
“你担心我和别人好上?”他又给了我一个满满的笑,挺挺身子,屁股翘了翘,得意地问。
“以前吧,我总觉得上天真他妈的吝啬,给我的东西太少。后来吧,我发现,上天其实最仁慈,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他突然性情大变,说出这样一番话,就像阴冷天突然出现的太阳,一下明亮了我的心。藏在我身体某个角落的某种紧张、恐惧感舒展开来,仿佛原本有个无形的、巨大的系结,被扯开、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