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道:“那是不是孩子一出生,我就可以走了?”
陆褆把手里抓着的棋子一个个地放掉,落回棋子盒中,发出连续不断的噼啪声。
“对,”他说,“孩子降生之日,就是你离府之时。”
第七章:藏月
手拈白子的冷澄又笑了一声,纪云看看他:“冷公子胸有成竹,莫非胜券在握?”
“哪里啊,”冷澄道,“你是不知道我们王爷,每次我以为我要赢了的时候,才发现他早就下好套了,最后才发现,赢的总是他。”
“看样子你很会下棋?”陆褆斜睨纪云。
冷澄看了看颜色,笑着站起身:“不如就让纪大夫来帮我看看,怎么收拾这副残局?”
纪云忙道:“我并不会下,冷公子快坐回去。”
冷澄一边说着“看来是纪大夫谦虚,不愿出手”,一边坐了回去。
陆褆叫老濮:“挑中的谁啊?”
老濮从亭子外跑进来:“王爷,挑中的是陈小月。”
陆褆点点头,再挥挥手:“行了,你继续带纪大夫,逛园子去吧。”
冷澄又下了两个回合,看看已经走远的老濮和纪云,突然笑道:“怎么样,无从下口吧?”
陆褆抬眼看他:“你又闹什么新花样?”
冷澄以袖掩口笑了两声:“王爷难道看不出来?那纪子芩呀,可并不是对王爷无意。”
“哦?”陆褆来了兴趣,“你看出什么来了?”
“我也是见过他两回了,”冷澄道,“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可是个风流种,面上不愿露出来而已。”
“是吗?”陆褆皱眉反思,“那我怎么……”
“怎么搭不上?”冷澄捂着嘴大笑起来。
“莫非你有什么高见?”陆褆问道。
冷澄依旧笑个不住,陆褆伸手,越过棋盘,捉住冷澄的手:“我就知道,你最贴心了,有什么好法子,告诉我,我不会亏待你。”
冷澄“哼”了一声:“我是王爷的人,自当为王爷尽心竭力……不知王爷,要怎么报答我呢?”
陆褆站起来,掀掉棋盘,云子哗啦啦落了一地,有点迸裂开来,就此缺了一角。亭子里的仆从却顾不上去捡棋子,而是一齐匆匆地走出亭外,排在一起,背对湖心亭。亭中冷澄的笑声从未间断,直到慢慢变成了,说不清是愉悦还是痛苦的抽噎。
纪云嫌陈小月太瘦小,先给她开药补身子,最要紧是调理冲任和胞宫,以备受孕。陈小月吃了两天汤剂,又要换药,纪云翻开《种子方》,纪云在相应位置找到方药,照着抄下来,然后自己再想想,划掉几味药,又添上几味,修改了几个药量。张来在旁笑道:“纪大夫这回问清楚王爷了,知道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吧?”
纪云“嗯”了一声,道:“那天可真是太古怪了,我不过是逛园子,逛着逛着竟遇着王爷,还有冷公子。”
“冷公子?”张来问道,“不是崔公子?”
“是啊。”
“算他有本事!”张来嘟囔道,“堂堂知事家的儿子,一点气量也没有,整日跟个女人似的争宠,其实长得也就那么回事嘛!哪有崔公子和纪大夫您姿色过人。”
纪云听到张来也将他和男宠说到一起,脸色稍稍一变,道:“怎么,冷公子是官宦子弟?”
“是啊,”张来道,“他爹亲自把他送给王爷的,只能说,这世道,人为了升官发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两人正说着,门外头突然响起了个小厮的声音:“纪大夫在吗?冷公子派我来,请纪大夫晚上到园里赏月。”
纪云和张来唬了一条,接着张来朝纪云伸伸舌头,纪云答了一声:“我这两日身体不适,怕风,晚上恐怕去不了了,烦你给说一声,让冷公子千万莫怪。”
外面的小厮走了后,纪云笑指张来道:“看来这背后果真不能说人长短,不然心虚都得虚死人!”
张来道:“大夫,就这么回绝了,也不怕得罪人?”
“你怎知我答应了就不会得罪人?”纪云笑道,“贵府的浑水,我能少淌一点是一点,孩子落地后,我甩手就走,得罪了人又如何。”
可惜,纪云如意算盘打得好,却经不住晚上,冷澄亲自来请。
冷澄穿着织锦长袍,披着白底绣竹叶的斗篷,显得整个人清俊雅致,脸上的笑容也不同以往,竟是斯文内敛而有进退。
“我就知道小厮请不来,”冷澄笑道,“所以亲自走一趟,还请纪大夫一定赏光。”
纪云尴尬,道:“不是纪云不赏脸,实在是身上不爽,所以……”
“能医不自医,我知道,”冷澄突然十分客气,“但我真的没想劳动纪大夫,只想和纪大夫共赏月色,悦目之余,说不准还能有益病体。”
纪云看他说得不好推脱,尚在犹豫,冷澄又道:“如果纪大夫还是不肯给我面子,恐怕我就只能去求王爷,看他有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了。”
纪云忙道:“怎么抬出王爷了,纪云实在惶恐,既然这样,就烦劳公子带路了。”
晚间的王府花园无甚灯火,从山坡上向下看去,连湖水都是黢黑的,只有月亮从云后露脸的时候,有些亮色。这晚并不是晴夜,算不上是赏月的好时候。
冷澄在折樨馆摆上了棋盘,自己拿了白子,对纪云笑道:“子芩别再说什么不会了,今天反正王爷不在,我们好好玩上两盘。”
纪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怎么什么都瞒不过冷公子?”
“不要叫我冷公子了,”冷澄道,“我字静清,你叫我静清便是。”
“静清……”纪云在口中低声念了一下。
“子芩既在王爷面前谎称了不会,以后必不敢再露出会的样子来,我怕你手痒,找你玩一玩,以后想玩了,都可以来找我。”
纪云便坐下,执黑落在一角,笑道:“我跟师父没学着一点医术,倒将这玩的东西学了到手,迷了一阵子对弈,迷了一阵子弹琴,这阵子走南闯北,各地的戏曲也没少听。”
“原来子芩还通音律,”冷澄道,“那太好了,我那里还有一架焦尾呢,我许久不碰了,子芩改天去看看,要是喜欢,就拿走便是。”
“那怎么敢!”
纪云看他言谈举止,都亲切随和,和前两次见大不相同,不由心下诧异,冷澄仿佛能知道他心中所想一样,一边落子,一边笑道:“子芩你是不知道,我也不想素日那么刻薄,可是,在这王府里,如果你不做出个厉害的样子,别人就会骑到你头上去。每日里撑着那副好斗的样子,我也怪累的……每逢夏天,王爷就带我们搬进园子来乘凉,这里是我每次指定住的地方,离那些人远远的,我一个人,能清净一时是一时。”
冷澄说得凄凉,不自觉地叹了一声。纪云听着,顿时戒心大减,不由得生出些许怜悯之情。
两人一盘棋下完,冷澄拍手笑道:“能够棋逢对手,真是一大快事!这次你赢我半目,下次我定赢回来!”
纪云也觉尽兴,问道:“要不要乘兴再来一局?”
冷澄笑道“先歇歇”,然后拿了一壶酒来:“这是我在整个王府里,最喜欢的东西。”
说罢又取了两只酒杯,冷澄倒了一杯,先递给纪云,再给自己也斟一杯。纪云刚想要喝,看着酒杯又犹豫了一下。
这一须臾也没能逃过冷澄的眼去。“子芩,”他笑说,“可别告诉我,你这般风流的人物,不会喝酒啊。”
纪云也笑了,道:“我是怕我喝多了发酒疯,吓着了你。”
“那咱们就对发,看谁的酒疯厉害!”冷澄说完大笑,先干了一杯。纪云也将杯中酒喝下,果然是好酒,冷澄又拿过小食来给他咂口,俩人临窗对饮,不觉中壶底已干,冷澄醉得东西也不辨,摇摇晃晃要再去取酒。
纪云只觉这酒喝时口感适中,没料到后劲这么足,他虽没有冷澄看上去那么醉,也是脸上作烧,眼前迷蒙,拿手贴了面颊道:“我们都醉了,别再逞能,你早些歇下,我也回去了……”
“我可没醉,”冷澄不知何时已散了头发,一头乌云披在肩头,“你自坐着,我再去拿酒来。”
纪云伸出一条胳膊想抓他,没抓着,又懒懒的不想站起来,只得扶着椅背,额头靠着手背,指望着窗外吹进来的清风,能够聊起醒酒之功。
深夜里,月亮又悄悄藏进了云朵后面,每一缕细微的轻风拂过,都让纪云体会得十分清晰,鬓角散下来的几丝秀发被风吹动,搔得皮肤几处发痒,却又令人不急着去挠它,让那微痒深入骨髓,带着一些些的快意。
此时的纪云,是最禁不住诱惑的。
而诱惑往往都在这种时刻到来。
纪云感觉到,一只手掌,正沿着他的面颊,抚摩到脖颈,插入领口,探寻着胸膛,继而拨弄胸前的茱萸……那理当不是冷澄的手,不是冷澄那种细嫩柔滑,只碰书笔的手,而该是强壮的,适合握剑的手。
第八章:春梦
纪云还以为是发了一场春梦,直到梦中兴起,再这样下去恐怕失仪,强迫自己睁开眼,才看清原来真的有人。
“王爷……”纪云刚认出眼前的人,整个身体就被捞起,倏地离开了椅子,在空中惊险地掠过,随后被抵在墙上,双腿尴尬地被握住压在那人身侧,不得动弹。
纪云侧过脸,躲过那人逼近的气息。陆褆故意在他耳边念道:“这会儿终于醒了?怎么就醉成那样?”
纪云挣扎不动,才闭目道:“我是醒了,醒了才知道,今天晚上就是个骗局!”
“你心甘情愿了,就不是被骗。”陆褆咬开纪云的衣领,舌尖在纪云的锁骨上舔舐。
两人之间毫无缝隙,纪云心知,对方能轻易捕捉自己身体的一切反应,和欲望。口是心非明显派不上用场,纪云索性将心一横,咬牙道:“那好,今夜你我各取所需,明日便就都忘了!”
陆褆抬起纪云,纪云伸手环住陆褆脖子,双腿也不觉缠住对方,被陆褆抱着走了几步,接着扔到床上,于是衣衫飞出纱帐,锦被掀起红浪,纪云蝤蛴半仰,扭动间万种风情,吟哦不绝,天生的狂浪媚态;陆褆一边尽情,边被勾引,调换了数遍姿势,紧致处千般销魂。
二人胡闹到天际微光,才躺在彼此身畔睡去,到了清早,纪云先醒,悄声下床,捡起地上散乱的衣裳,盖住玉体遍布的红痕,将揉乱的乌发理顺,随意梳起,刚要离开,忽听得床上有人叫道:“子芩……”
那本是无意中的呢喃,昨夜迷情中,也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呼唤,纪云还是回头看了一看,纱帐隔着看不清晰,自嘲地笑了笑,才迈步走了出去。
陆褆醒来不见纪子芩,倒也没太诧异,看窗外天光,已是不早,掀开帘子,更是看到冷澄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不知已坐了多久。
陆褆坐起来穿衣服,冷澄看到了,却还是坐着动也不动,也不过来伺候,陆褆还当他又闹脾气,只笑了笑不计较。
陆褆刚一离开床,冷澄就站起身,走过来,把被子从床上扯下来,然后把床单也给掀了,枕头、褥子,他全都看不顺眼,一股脑都给扔到了地下。
“这些都是当年你亲自挑的,怎么,现在不喜欢了?”陆褆摸了一下冷澄的脸颊,笑道。
“现在看着都恶心。”冷澄道。
陆褆只当他在吃醋,笑道:“那就都换了。”
“我要把这些都烧了!”冷澄道,抬头看了眼帐子,帐子也遭了秧,被他用蛮力扯了下来,和床单被褥扔在一堆。
“好!烧就烧!”陆褆昨夜尽了兴,心情大好,“只要我的静清高兴,你把这房子烧了都行。”
冷澄听到这句话,忽地冷笑一声,那音调让陆褆听着不太顺耳。
“怎么,”陆褆道,“你还不足够?那还想怎样?”
“我哪敢怎样,”冷澄听到陆褆开始不快,当然不敢再招惹,硬是憋出了一个笑来,“倒是王爷想要怎样,静清很是好奇呢?”
“静清可真是个活宝贝,阖府就数你最聪明,”陆褆抓了一绺冷澄的青丝在手,俯身低声道,“昨晚上你是功臣,让我如了一回意,可今后怎么办呢?”
“今后?”冷澄挑眉看陆褆,“王爷还想着今后?说真的,我劝王爷,有这么一回,尝尝鲜也就罢了,他和你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待人垂青的小厮书童们,不一样!真招惹上身了,对你、对他,都不好。”
“怎么,你还怕我动真心么?”陆褆放下了青丝,捏住冷澄的下巴,将他的脸扳过来问。
“真心?”冷澄笑得僵硬,“你有那东西吗?”
陆褆一听此言,手下用力:“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王爷要是真的有真心,且对我动过一丝半毫的话,”冷澄下巴被捏得生疼,说话也困难,眼中泛起了泪花,“那就放我出府!”
陆褆手指越捏越紧,冷澄吃痛出声,他才终于放手:“我喜欢你的聪明,但是,有时候,你又蠢得可以!”
冷澄捂着脸瘫回椅子里,无从回应。
纪云一身狼狈地回到后罩房,看到张来那副眼神,叹了一声道:“别提了,给我打水吧。”
张来这样的鬼头鬼脑,哪用得着他说,恐怕什么都知道了吧?
洗完澡后纪云一头栽倒,再睡醒了也是迷迷糊糊的,暗怪自己是真纵欲过度了,全身酸疼不说,后面那地方是真吃不消,让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浑噩中知道有人来送东西,是陆褆的小厮,一盘子的宝物任他挑拣,他就记得自己头重脚轻地倚在床上,说了句“早就说过是各取所需,我已拿了自己想要的了,除非王爷觉得,自己的一夜,还敌不上这些东西,王爷莫再客气了,我又没有东西回赠。”
好容易歇了一天,第二日纪云精神养足,一打开门,就看见冷澄,抱着一架琴站在门口。
纪云并没给冷澄好脸色,人是让进来了,也让张来倒了茶来,面上却是爱搭不理。
“还在为我骗你的事生气吧?”冷澄微微笑道,“其实,我也不能算是骗你,那天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冷公子手段高明,纪云佩服还来不及呢。”纪云表面上是笑着,语气可不客气。
冷澄赔笑道:“不是说好了,喊我静清的吗?”
“冷公子难道不要应付王爷?倒是有空到这里来,在下荣幸。”纪云继续冷言嘲讽。
“王爷?他起码有半个月都不会再找我了,”冷澄“咯咯”笑道,“就让那崔檀郎捡个便宜吧!”
纪云有些意外,看了冷澄一眼。他本以为,冷澄这么不择手段,将自己骗进园中、灌醉,和陆褆有了一夜之好,定是为了邀功争宠之用,如果达不到这样的目的,冷澄又为什么做那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