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提王爷了,”冷澄笑道,指了指桌上的琴,“这就是我和你说到过的焦尾,今天就抱来送你,权当赔罪。”
纪云看着那架琴,笑道:“焦尾本是古人闻火裂之声,听出那是制琴的良木,才从火中抢出,制成宝琴,传为佳话;今人作焦尾,只不过为了附会经典,将好好的木材也扔进火里,做成琴也只是附庸风雅罢了,韵味尽失,有什么意思?”
冷澄赔了这半天笑脸,最后纪云不但不领情,还说话奚落他送来的琴,不免这笑容就难以维持:“子芩说得对,我现在也觉没意思了,所以碰都不碰它,但我小时候,可是迷这架琴迷得快死了,这也是,我从知事府带过来的唯一的东西……”
“知事府?”纪云想起张来所说过的冷澄身世,“这是你从家里带来的?”
“家?”冷澄似是愣了一下,很快苦笑道,“对,这是从家里带来的。”
“既然带来了,为什么不弹了?”纪云问。
冷澄抚着琴弦,来来回回,就是不愿去拨动:“我只有高兴的时候才弹琴。”
“焦尾……”纪云低声轻语,“为什么要把一架琴,故意地做成不完美?”
“也许因为,不完美才是万物的本来面貌。”冷澄也自顾自地,答了这一句。
纪云不再埋怨冷澄了,他看得出来,那个人很不高兴。一个人纵有再多手段,用过再多心机,若是不高兴,也还是悲惨至极。何况那天晚上,是纪云自己经不住诱惑,冷澄只不过是看出了他的经不住诱惑……再说,和陆褆的春宵一夜,不也是自己春梦中出现过的场景吗?
第九章:媚骨
冷澄起身告退:“叨扰了,这琴就请收下吧,我先回去了,还请子芩今后,不要见外才好。”
“我一会儿还有事,就不留了,”纪云道,“慢走。”
“纪大夫,咱们是当真有事吗?”冷澄走后,张来问道。
“你说呢?”纪云斜眼看他,“难道还能是假的?”
“我当你敷衍冷公子说的呢。”
“我是真有事,”纪云道,“我得到小月姑娘那走一趟。”
“您说您选出来那个小月姑娘?她住在园子里的芍药苑,要不,能让小的给代劳的,我就替您去办了?”
“你能办得成?”纪云想了想,道,“好吧,你去帮我问问,小月姑娘这月月事来了没有,如果来了,是什么时候来的,一共多少天。”
张来突然脸红道:“这我怎么好意思问呢?还是您去吧。”
纪云笑道:“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你,还是我自己去。”
张来跟着纪云,二人来到了王府花园,守门人看到是纪云,就自动放行了。进了园子,纪云问张来:“芍药苑在哪,你带路啊。”
“我不认得啊。”张来道。
“你不认得?”纪云奇怪,“你不是这府里的?我还当你什么都知道呢。”
“纪大夫,我们二门外的人,对里面可能还知道些,可是这园子……那是沾也没沾过啊!今天还是头一次来!”
纪云哭笑不得:“那好了,我们俩都不认识路,该怎么办呢?”
“ 怎么办呢?”张来挠头道。
“还不去问!”纪云拍了一把张来。张来跳起来,一溜烟地就跑去找人了——园子里人少,不知他要上哪里去找。
纪云怕张来回来时找不到他,不敢逛得太远,只在原地站着看看风景,一个没注意,被假山后跳出来的人影吓了一跳。
“纪大夫!”陈小月穿着娇黄的裙子,手里拿着一束鲜花跳出来,满脸明晃晃映人的笑容,“纪大夫好啊。”
说完补了一礼。纪云忙扶起来:“小月姑娘,我正要找你呢。”
“找我什么事呢?”陈小月看样子玩得挺高兴,比纪云前两次见她时显得活泼多了。
纪云便将问题问了,陈小月微微红了脸,也是一一回答。
问完后,陈小月拉着纪云散步,纪云也顾不得张来了,和她一边走一边聊天。
“纪大夫,”陈小月问,“你问我这些,是要做什么呢?”
“是为了算好日子,让你能生一个儿子。”纪云答道。
“这样就能一定生儿子吗?”陈小月说,“纪大夫好厉害啊。”
纪云又问她今天的药吃了没有,陈小月道:“吃了,我每天都好好吃药的,为了给王爷生个儿子,我什么都愿意做!”
纪云看着她,说道:“你这么高兴,真是挺好。”
“我很高兴啊,”陈小月道,“我家里人穷得过不下去了,才想到卖女儿,没想到运气好,卖进了王府,更没想到,我还能给王爷生孩子!要是真的能生下个一男半女,濮阿公说,我家里人的生计,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但是,王爷可能,这辈子都不会重视你,也不会再宠幸你,你的后半生,可能都会孤独地度过……”纪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明知道说什么也不能改变陈小月的命运。
“怎么会孤独呢?”陈小月道,“纪大夫,你不知道,女人这一生,只要有了孩子,就不会孤独的。我虽然年纪小,但是我也希望能有个孩子,只要有了他,这世上所有人都不理我也没关系,不会孤独的。”
纪云不解道:“你是听谁说的这些?”
“不需要听谁说,”陈小月笑道,“纪大夫,你不是女子,你当然不懂了。”
纪云便不再追问,心中颇有些感触。两人又一起走了一截,穿过一个月洞门,走一段小路,再绕过一座小假山,就看到了一处轩馆,竹门上方挂着牌匾,写着:“芍药苑。”
“这里就是我住的地方了,”陈小月指给纪云看。纪云也发现,到了这里,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使女和老妈子们来来往往——看样子,陆褆实在是非常重视陈小月这个“工具”。
“在这里住得好吗?”纪云问。
“挺好的,”陈小月道,“就是一点,园子里没别人住,到了晚上,静悄悄的,挺吓人的。”
纪云点点头,道:“回去好好修养吧,你现在的身子,可是全府最金贵的了。”
“嗯,我知道!”陈小月和纪云告了别,返身跑进芍药苑里。
纪云转身,回去的一路都低着头想心思,所以直到碰上陆褆,才回过神来。
陆褆故意地迎着他走,想让他撞上自己,纪云在最后一刻停住脚步,抬头惊道:“王爷。”
陆褆眼神耐人寻味地看着他:“子芩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我们凡人,谁没几件烦心事呢?王爷养尊处优,自然是不能体会的了。”纪云轻垂眼帘,唇角微勾,自己也暗恨自己的这副风骚作态,但却收不住,仿佛是由胎里带出来。
陆褆一心都拴在纪云身上,只想着如何再度得手,哪注意得到自己问了什么,对方又回答了什么。
“你有烦心事,我可以帮你解决,”陆褆道,“解决不了的,咱们也可以找别的乐子,排遣排遣。人嘛,就是要及时行乐。”
纪云掩口笑道:“王爷,你可是真心的想讨好我?放着家里冷公子崔公子的还没开交,来给我排遣什么?”
陆褆也笑了:“你与他们不同,我愿意讨好你,就顾不上他们了。”
听到“与他们不同”,着实触动了纪云的心事,可是话到口边时,先发出一声冷笑:“说起来,王爷倒是真的能帮到我。”
陆褆一听此话,忙道:“那就快说啊。”
“我问王爷一句,”纪云正色道,“将来,小月姑娘一旦诞下小王子,您将怎么处置您孩子的生母?”
陆褆微皱眉道:“我还没想到如何处置。”
“现在想呢?”纪云问,“至少告诉我,你是准备让她亲手带大自己的孩子,还是把她扔到一边,不让她见亲骨肉?”
陆褆眯起眼睛:“她一个庶民之女,当然没有资格教育我儿。”
纪云叹了一声道:“我就是想求你,在小月生下孩子后,不要让她和孩子分开。她毕竟是孩子的生母,此生也再无别的指望了……再者,见不到自己的生身母亲,岂不是对孩子也不好吗?”
陆褆想了一下,道:“此事……”
纪云看着他。
“我可以答应你。”陆褆说。
纪云松了一口气,却忽地被一把抓住,拉扯到树影之下。
“只不过……你要如何谢我呢?”陆褆凑近了,挑逗地说。
纪云无奈笑道:“才刚说要讨好我,这会儿却要我谢你,纪云身无长物,王爷看中了什么,拿去就是了。”
“真的?”陆褆眼睛一亮,“我看中了你的人,也给我吗?”
纪云憋笑得身体微微发颤:“有何不可?”
陆褆大喜,正要下一步动作,突然被纪云拦住。
“哎,”纪云道,“我还没说拜托王爷的第二件事呢。”
“还有什么?”
“我要拜托王爷,从今日起,王爷可要禁欲了。”纪云促狭地看着陆褆,强忍了笑道。
“你是在捉弄我?”陆褆放开了纪云,不满地道。
“哪里的话,”纪云摇摇头,“书上说的,男寡欲则实,女寡欲则虚,实阳能入虚阴,才能一举而成胎啊,我这可是,全为了王爷啊。”
趁着陆褆愣住,纪云抽身跑了,陆褆想抓住他的袖子,却被溜走了没有抓着。
“我看你能跑到几时?”
看着那个天生媚骨的人的身影,陆褆喃喃说道。
第十章:楚馆
纪云每日事务少之又少,久了自然无聊,和张来攀谈,得知这理州城内,十分繁华,各样玩乐都有,便生出了外出游玩的念头。
纪云把这想法告诉张来,张来道:“大夫,王府哪是你想出就能出去的?我自小在王府里,才不过出去几回!没有差事,不能随便出门。我看你还是问问濮伯吧。”
问濮伯,濮伯也摇头推说:“纪大夫的身份特殊,府上没有先例,还得挑个日子,问了王爷才知。”
纪云也懒得等他挑日子,自己跑了去问陆褆,陆褆正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当然答应,欲要亲自给他领路,又被纪云想法子推托了,恨得咬牙,又心痒难耐,终是让他先跟买办出去走走,认认地方。
站在二门上等买办来接的纪云,一偏头看见冷澄正站在不远处瞧着自己,就随口说道:“冷公子,我要出门去,要不要给你捎点什么?”
冷澄慢慢走近纪云,道:“没什么缺的,子芩你好好尽兴就是了。”
看那买办还不来,纪云无聊之下只得与冷澄聊两句。“冷公子常出门吗?”他问。
冷澄嗤笑一声,道:“子芩说笑了,我们哪出得去门。”
“跟着王爷出去也不行?”
“王爷是决不让我们见外人的,”冷澄道,“他对你可真不同。”
“我又不是……”纪云一时急了脱口而出,过后才知无礼,连忙将后半句吞进肚子里。
冷澄却并不介意,看着他笑道:“你又不是他的男宠,是不是?”
“冷公子别多心,我没有那个意思……”
“子芩才是多心了,”冷澄道,“我是什么身份,我心里清楚,又怎么会怕人说呢?倒是子芩你,心里在怕什么呢?”
冷澄轻轻悠悠地送出这一句,纪云一时像被触动了某根心弦,又像是没明白,还想再深究,买办终于来了,纪云忙着和冷澄告了别,心中还在想着他刚才的那句话,可是一出了王府,见识到了理州城的风采,就完全抛到脑后去了。
纪云去玩了这么一次,当然不够,此后没事便出去,起初还会让张来跟着,后来连张来也不带,动辄至夜方归,仗着王府里没人管他,更加肆无忌惮,彻夜不归也变得不稀奇了。
陆褆倒是主动找过纪云几次,可是纪云不是外出未归,就是酒醉未醒,久了,也生出不满来。这日上午,陆褆亲自到后罩房来寻纪云,张来双腿打着颤向他回道:“纪大夫还没回来呢。”
陆褆阴沉了脸,挑个椅子坐下来:“我就在这里等他,看他每夜在外,都在弄些什么名堂!”
张来冷汗热汗一起冒,去倒了茶来,陆褆碰也不碰,带来的使女站在他身后打扇。陆褆但坐着不语,张来心里打鼓:“纪大夫啊你快回来啊,你不回来,我吓也要吓死了……”
可能是张来的祈祷起了作用,纪云终于回来,只不过是醉得晕晕乎乎,走路也打着踉跄,险些跌倒。张来跑到门外,接扶他的机会在他耳旁悄悄道:“大夫,王爷来了!”
“谁来了?”纪云偏没听清楚,半睁了似醉非醉桃花眼,微蹙了且嗔且喜长黛眉,“莫非是三郎眷恋我,追到这儿来了?”
“不是,是王……”
张来被陆褆一掌推开,纪云失去了搀扶,脚下一跌,陆褆随即抓住了他的手腕,纪云才站稳,迷迷糊糊看向陆褆,忽然一笑,双目弯如新月。
“三郎,三郎,”纪云语带调笑,腔调做作,颇似那戏台子上的念白,“只不过刚离了你一时,你就耐不住冷清,到这里来将我寻……”
陆褆看他衣发凌乱,满面春色,一身酒气,不禁气不打一处来,捏紧了他的手腕一摇:“你看清楚我是谁!”
纪云醉得不轻,睁了眼凑近看陆褆,最后还拿手摸上去,指腹蹭着陆褆的脸侧和鼻梁,一席还胡言乱语:“你确不是三郎呢,不过你相貌,也算俊俏,难不成是趁着三郎不在……来偷偷勾搭我不成?”
说毕笑个不住。陆褆面上更加难看,将纪云往怀里一拉,打横抱起来,抱回房间扔到床上。张来赶着过来,给纪云拖鞋,纪云一占枕席困意来袭,却还尤自乱动,口里“三郎三郎”地叫,胳膊摊到床沿外,自袖子里掉出一张罗帕来。
陆褆一眼瞄见,使个眼色,便有使女替他拾起,陆褆拿过帕子,只觉触手柔软,且沾着俗艳香气,于一角处绣着两个草书字样:“长春。”
陆褆急召买办过来,将罗帕给他看,买办额悬冷汗,据实回道:“这应该是……长春院的东西……”
陆褆知道,长春院,乃是理州城内最大的男妓馆子。
“那你可知,‘三郎’是谁?”
买办不敢隐瞒:“应该是长春院里最红的公子,濯三郎……”
陆褆将桌子一拍,买办吓得跪倒:“王爷,小的也不知道纪大夫怎么认识的这地方,小的可是连长春院的招牌,也没给纪大夫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