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你?”我欣喜着在这个地方遇到故人,同时又很快想到,像许良这样出身这么好的人怎么也来了西北。
“你们啊,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吧?分配名单又是宣布又是公示的,都多少回了,还一个组呢,才发现我们一起啊?”许良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话不假,因为太紧张自己是不是会子清在一起,我几乎没有顾及到旁人。
“我倒是看见了,只是不敢相信你也会和我们分到一个地方。”子清开口道。
“我现在还背着个处分在身上呢,”许良说着,用手指了指我,“你中了枪是革命英雄,我可是无组织无纪律瞎指挥瞎联络的罪人。”
“真的是因为我?”我说着,心里慢慢愧疚起来,当初那么顺利从蜀中转回来,还在医院享受到那些待遇,许良应该没少花力气吧。
“没没,这位同志不要有心理负担,你这么健全地活着就是赦免了我最大的罪过。来西北是我自愿的,去哪儿不是去啊,表现好点处分就撤得快点。”许良轻轻松松地说着。
我用身体撞了撞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行了行了,别矫情,我们三个分在一起,也算是缘分。今后就要在这广袤的农村生根了,我们该庆幸不是和自己讨厌的人分在了一起。”许良说着揽住了我和子清,一副铁哥儿们的样子。
卡车已经开动了,三辆车驶向了三个不同的方向。只用了绿帆布罩着的卡车棚里,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在我们周边钻来钻去,我却因为身边的两个人觉得心里火热热的暖。再抬头看看同车其他的人,从大家或茫然或空洞的神色中,我只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只是,这好心情却没有维持多久。
车子陆续停了几站,下去了一些人,越开越北后,终于在一个县城一样的地方停了下来,我们最后二十几个人被放在了这里。驾驶室下来了个“黄棉袄”,张罗我们等在原地,然后自己一个人慢颠慢颠地晃了出去。
天渐渐亮了起来,让我们有机会看清这县城。其实只是条小街,沿街矮平房里住着的人家都还没有开门,映进我们眼里的只是满世界的灰黄,土地、墙壁、门板,还有漫天被风吹起的黄土。
一起来的几个女生纷纷戴起了口罩,更有的连眼睛也用丝巾罩上了,而男生们也被这萧瑟的景象打击得低下了头,大家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沉默着,没有一个再开口。
不久,“黄棉袄”带来了辆拖拉机,隆隆地停在了我们面前。因为人多,所以我们只能分批乘坐,我和子清许良等几个男生轮到的是第二批。等到车开回来接我们时已经快中午,只是,并没有人张罗我们吃饭,“黄棉袄”不知去向,只有开车的司机冷着脸喊我们上车。
就这样,我们几个人抱着自己的行李挤上了这辆拖拉机。那一路真是让人越来越心凉,车子开出小县城后就再没走上一点正常的路,越往前开只觉得越荒凉,前方一望无际的全是荒漠,而我们,只在中间铺着些小碎石的“道路”上一路颠簸。
又不知开了多久,拖拉机终于在一座山脚下停了下来。那是座并不算高的石山,孤零零地立在我们面前,光凸得几乎看不见草木,出现在那里让人不禁觉得异常突兀,彷佛西游记里专出妖精的恶岭。
拖拉机司机走下车来,就地吐了口唾沫,然后指着那山对我们说,“山后面就是你们要去生产组,从那边上去有条石子路,你们沿着走就可以了,下了山再沿着田埂走,会有人在村口接应你们的。”
他说着便转身又上了车,不再多说,隆隆地将那拖拉机开走了,留下我们几个无语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大山。
“师傅,翻山过去大概要多久啊?”还是许良先反应过来,冲着已经开出老远的拖拉机大喊。
“一个多小时吧!”那司机头也不回地应到。
第三十一章
事实上,我们翻过那座山足足花了三个小时。
天气太冷,一路上不时有结了冰的路段,令大家完全不敢迈开步子。那石山虽不算高,却格外险峭,有时不得不让人四肢并用才能安全通过,加上我们每人又带着只大箱子,所以走起来实在是苦不堪言。
而我,则更加的辛苦。因为一路上得走在子清身后,提着心注意他的喘息,生怕这艰险的跋涉会令他旧病复发。好在,他只是微微咳了几声,实在累了时也很自觉地自己停下来歇歇,并不时回过头来朝我笑笑,好像在安慰我说自己没事似的。
终于翻过山能看到山下的景象时,眼前的所见又令我们深深吸了口凉气——一个并不算大的小村落隔着十几亩荒地就在眼前,放眼望去几乎全是土坯房,破破烂烂的屋子就那么高低起伏地零落散布在垅间,整个画面只有凄凉而压抑的土黄,找不到一点其他颜色,与我印象中袅袅炊烟、潺潺小溪的家乡简直是两个世界。
闷着一口气往山下走,快到山脚时我们看到了一座座坟包,排列并不规律,却异常壮观地都面向着前方的田地。料想这应该是村里前人们的墓地了,我们家那边也是这样,家里老了人绝不会葬在别处。
队伍中不知谁唾了句,“册那,千万别把老子也埋在这里!”
说话的人腔调怪异,大家不由发出了一阵哄笑。这是我们自火车上下来后第一次真正的大笑,尽管引起笑声的那句话并不是真的那么好笑。
子清也跟着大家一起笑,可能是因为太累,竟有些喘不上气似的。我头皮一紧,奔上前去想要帮他提箱子。
他避了避,示意不用。
我只得作罢,但又很想他能歇会儿,于是我停了下来,问他,“这些坟没吓着你吧?”
他摇了摇头,停住脚步,收了笑看向那些坟冢,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哪里黄土不埋人。”
他说得平静,却让听见这话的我心里一阵难过。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气,不该在他那样的年纪那样的脸上口中出现。
终于,我们走下了山。回过头去看刚刚翻过的这座庞然大物,此刻在眼中只觉得它仍是那样突兀,山上的巨石杂乱错落,山腰中却空出两个大洞,映着苍白日光,彷佛两只空洞的眼睛盯着人看似的。
所以这地方才叫二洞沟吧,大家几乎立刻明白了自己将要生活的这个村子因何得名。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田埂,说是田埂,其实却比独木桥还窄些,大家提着箱子,困难地控制着身体平衡。所幸两边的田地也都枯着,许是因为隆冬所以并没有种上庄稼,土黄土黄的地皮露着,没有一点生气。我不禁想到在南方,那种着稻禾的田地一望过去水盈盈绿油油的生机……只是,我克制着自己不去多想,再多想一秒就觉得要被这萧瑟压抑得爆炸,只能安慰自己,如何能用南方的春天来比这西北的严冬呢?
村口,一个穿着破布衣衫的中年男人向我们张望着。大家也不禁看向他,以为是来接我们的村民。只是再近些一看,又觉得不是。这么冷的天,那人竟连棉袄也不穿,浑身补丁的衣服脏得光看看就能让人闻见异味似的,更让人不适的是,他的唇上竟挂着两条鼻涕,粘在杂乱的胡须上摇摇欲坠。
见我们走近,他猛地跑了上前,瞪大了眼睛盯住我们每个人,看了好一会儿才又突然咧开嘴笑起来,笑得连口水也流了出来。
我们终于确定,这人是个傻子。
“嘿,老乡,能给我们带个路吗?领我们去你们大队队长那儿吧,我们是刚从S城来的学生。”我对那傻子说,接我们的人没看见一个,无论如何赶了这么远的路,得赶紧落个脚。
傻子也不知听没听懂我的话,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又咧嘴笑开,然后点了点头竟自顾自地跑了。
正想去追,却看见村口小道里走出个年轻人,冲我们喊:“你们是城里学生吧?跟我来!”
那人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皮肤黝黑而粗糙,在离我们十几米的地方挑着眉看了眼我们,也不等我们走近些就迈腿带路了。我们无法,只得跟着他再次拖动了两条几乎快走断的腿。
原本以为很快就能歇下,谁知他这一带路,竟让我们横穿了整个村子,在最后两间土坯房前,终于停了下来。
“进去吧,等着你们呢。”带路的青年朝其中一间房里指了指,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谢谢啊,兄弟。”许良自来熟地朝他招呼了一句,果然,他也没理睬。
不再与他计较,我们走向那屋子。那是真正的土坯房,黄土砌成的墙面上甚至有点点缝隙,感觉风啊雨啊都能随便出入似的,而木头门板上一幅崭新的对联倒是贴得像模像样,上面写着“立扎根农村壮志,树艰苦创业雄心”,横批是“插队光荣”。
“插队光荣?操!”许良在我身边低声骂了句,我跟着苦笑了笑,看向子清,他只是提着行李,一脸疲惫。
屋里已经坐了好些人,四个女生两个男生,应该是先我们一批到达的人,几个女生的眼睛都是通红的,像是才刚哭过一样。他们男女分开坐在了屋子两边的炕上,正中的长桌边做了三个人,干部模样,其中一个挺年轻,穿的是军大衣。
我们几个男生一来,顿时把小屋挤得满满当当。
“大家都到齐了啊!”坐在正中的老头对着我们发了话,用手点了点人头,笑得满脸是褶子,“赶路辛苦了吧?到咱二洞沟生产队来的一共是十一个人,七男四女,这就都在这儿了,来赶紧放了行李坐下。”
因为实在太累,我们倒也不和他客气,几个大胆的行李往门边一扔就直接坐上了炕,当然,是男生这边的炕。倒是只有子清斯文些,上炕前还拍了拍身上尘土,虽然那炕上也只垫了层薄薄的破棉絮。
“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咱驻西山人民公社军宣队的宣传员龙杰同志,龙杰同志这次是专门抽空来队里欢迎大家的,以后大家的思想教育工作都是由他来负责。”那老头俨然一副开会的架势,点头哈腰地向他左边那个穿着军大衣的年轻人示意,那人却不像他那么装腔作势,只是微微向大家点了点头,连个军礼也没敬。
“这位是我们大队的会计,万凤来同志,他负责我们队里的工分核算、计划报账事务,也是个文化人,”老头说着,又清了清嗓子,才道,“我也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咱西山人民公社二洞沟生产大队的队长,我叫万常贵,以后咱们一个地儿呆着,大家也别见外叫我万队长什么的,喊我常贵叔就行。我们这儿虽不是什么富饶的地方,但是在党)中.央毛)主席的关怀下,也算是解决了温饱问题,组员们的生活也太平安静,这次能够接收各位从S城来到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我们是感到很光荣的。尽管在座有些同志,也许出身并不是那么优秀,思想并不是那么进步,家庭也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我相信,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一定能够顺利完成毛)主席他老人家关于知识青年再教育的最高指示!……”
这位万队长常贵叔的开场冗长而乏味,客套又空洞,但又似乎因为对我们每个人的履历都了若指掌而底气十足,令大家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听。当他说到出身、家庭时,我能感觉身边子清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双眼不经意地就垂了下去。
有些东西竟那样阴魂不散,无论躲到哪里都如影随形。
我将右手暗暗覆在了子清的左手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第三十二章
那天我们全体饿着肚子听着万常贵一个人说了近两个钟头。我寻思着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庄稼人也这么能说会道又空洞客套,得出的结论是,淳朴与否和是不是庄稼人并没有多大关系,越是险恶的环境也许出来的人越不天真。
总之,我对这位常贵叔没什么太好的印象,尽管他“授命”我当知青小组的组长,尽管那晚我和子清几个被安排在他家吃饭。
我们来到二洞沟的第一个冬天,因为自身并没有粮食产出,所以吃的是政府统一划拨的粮食,每人每月二十来斤黑乎乎的粗制面粉。而刚来的那几天,赶上公粮还没分配到位,所以只能在老乡家搭伙蹭饭。
万常贵家的房子在整个二洞沟算是不错的,虽然也是土坯,但屋里四面糊上了厚厚的牛毛毡,密不透风,加上烧得暖暖的炭火,令人觉得和我们即将入住的刚刚开会的那屋子又是两个世界。
我们才刚在屋里坐定,不知谁的肚子竟咕咕叫了起来。大家一阵尴尬,面面相觑,常贵老头抿嘴轻笑不语,这时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终于端出了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汤来。
“这是我闺女,叫月妹。”眼见着我们都饿成那样,万常贵竟却先介绍着他的女儿,倒是那姑娘大方且有眼色,瞧我们一个个饿得眼都直了,立刻拿起了碗为我们盛起汤来。
“赶了几天路一定饿了吧,这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挺管饱的,你们南方人不一定吃过,叫莜面鱼鱼。”月妹的声音很好听,看上去大我们一些,两条辫子用红毛线绑着,映着红扑扑的脸颊,是我们在二洞沟看到的第一缕暖色。她把盛好的食物一碗碗端给我们,像个体贴又温柔的大姐。
“油面鱼鱼?是用鱼肉包的吗?”戴着眼镜的叫杨红骏的男生从碗里捞起一大勺,呼噜噜地往嘴里送。
“莜麦做的面,擀成小鱼的形状,”墙角蹲着的一个十来岁男孩嘟哝着,“本来留着过年吃的呢!”
他这一说,我们几个都顿住了,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小弟,扒茬子去!别在这儿瞎说,人家好不容易到咱家做客呢。”月妹朝那孩子板了板脸。
“小孩子不懂事,”万常贵满脸堆笑道,“你们只管吃,南方人到北方来可能会水土不服,起初这段时间可要好好适应适应。过几天还得挖井、翻地、刨刨土豆,任务不重,但也挺辛苦。小陈啊,你以前也是干过农活的,得领着大伙好好干!”
我正吃得热火,乍一听他叫我小陈还真是没反应过来。连我干过农活他也知道,感觉上像自己祖宗八代都被人查了似的,想着以后在这里不知要待多久,心里就默默叹了口气。
万常贵说着,眯眼打量起我们每个人,目光终于在子清脸上停住,“你们南方人吃稻米的,长得就是水灵啊,小伙子也跟个姑娘家似的。赶明儿晒黑了可别哭鼻子。”
子清知道是说他,抬起头来朝那人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怕吃苦的。”
万常贵努了努嘴,一根乌黄的指头指向子清,“话别说的太早。”
那晚回到住处,我们十一个人开了个小会,互相认识了一下。说来也难堪,因为到这边来的,没几个是好出身的,所以除了我和许良,大家自我介绍的话都挺简短。
子清也只是报了自己和学校的名字,并坦言家庭成分不好,但对他父母已经不在的事只字未提。
除了女生们仍矜持着比较冷淡外,我们几个男生倒是还算热情。大家一致同意了将朝南的房间让给了女生,自己住进了北屋。北屋就是开会时那间中间桌子两边是炕的屋子,我们在分配炕位时也没遇到多大问题,七个人彼此都迁让着要睡四个人的那边。
最后我和子清、许良,还有杨红骏睡在了一边,另一边因为有个叫林炳奎的胖子,于是就当他一个顶俩了。
在二洞沟的第一夜,我们就这么拖着满身的疲惫上了床。
乡下地方没有电,吹灭的煤油灯令整个屋子都有种焦油的味道,土坯房并没有如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透风,但窗外北风呼啸,我们仍能听到“呜呜”的声音,安静中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像是S城仲夏偶尔才来一趟的台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