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是第一次睡炕,第一次知道原来炕是连着后屋的灶台的,要烧炕需要从后面的灶台加柴火。所幸那晚的炕已经由村民帮我们烧好,于是那一夜我们觉得睡得异常温暖,后来我们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学会自己烧炕,那真是甘苦自知,都是后话。
子清睡在我的旁边,均匀的呼吸声令我慢慢放下心来。本想着再和他说两句话,眼皮却再也支撑不住耷拉下来。
第一夜,就这么安静的过去了。
……
我们在二洞沟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挖井。
西山公社地处偏僻,连五九年大修水库也没轮上,所以连年干旱苦不堪言,村里没有水塘,各家各户只能自己靠土法打井以供日常水需。我们知青点的房子是临时给盖的,井,自然是没有。
打了几份报告上去,公社终于下了批文,由军宣队划拨了些炸药和石板,让我们自己依靠老乡帮助打口井。
消息一下来,男生们顿时傻了眼,毕竟这样的活不可能给女生去干,但真要打井,我们一群不满二十的城里学生那是连看也没有看过的。
“其实也不难,可以找村里有经验的老人先看好点,然后挖个深坑,再放炸药进去一点点炸深,一边炸完一边把土挖出来,把石板砌上去,最后炸到有水了,就可以了。”万常贵一派轻松地说着。
“炸药……怎么用啊?”男生里年纪最小的龚志军一脸紧张地问。
“炸药已经分好了,用长引线,每次要引爆的时候从地面上吊个人下去点燃。”军宣队的龙杰也来了,尽管看上去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但说话神情却很是老道,许是看出我们的犹豫,他又道,“如果实在觉得困难,我下去点引线好了。”
“要不让健根他们来吧,他们胆儿大,成日地里摸爬滚打的,也不怕这些。”万常贵拦在龙杰前面,指了指一边看热闹的几个年轻人。
健根,就是上次给我们带路那人,此时一脸轻蔑地看向我们,从鼻腔里哼出口气,道,“我前年倒是也帮村口来兴家挖过,你们不行就我来吧。”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口气实在令人憋屈,我看了看一起的其他六个男生,当然也包括子清,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是我们自用的井,还是我们自己来挖吧。女生不用动手,这本来就是我们男人的活,我们七个人分工吧,我一个人炸,你们两个两个一组,一个挖土,一个砌石板。我们挖到出水为止!”
“女生们面前别你一个人逞英雄,算我一个吧,我俩轮流炸。”许良笑着,怕吃亏一样。
我心里一热,正要答应,就听子清也笑道,“我小时候就喜欢放焰火,这事不能少我的份。”
“你不行!”我脱口而出,事实上,我连挖土或砌石板的活也不想让子清干,井下那么脏,尘土又大,万一子清有个闪失我无法接受。
子清被我堵了一句,脸顿时有些红,“为什么?”
“你太嫩了呗!”人群里不知是哪个村民接了句嘴,顿时,健根他们笑开了锅。
子清的脸憋得更红,蹙起的眉眼深深看向我。
第三十三章
我终究没抵得住子清那样的目光,决定由我们三人轮流下井点引线。
老村民找的位置就在我们男生的后屋边上,常贵帮我们准备了一条麻绳,大概十五六米长,他们说如果井挖到十米还没见水,那这个点也就废了。
当把坑挖到大概三米深时,坚硬的地质让每个人即使在这样的冬天都汗流浃背,于是我下去放了第一次炸药。麻绳是绑在腰间的,绕了两圈,紧紧在右侧绑了个结,我把雷管插进坑中,用火柴点燃了细长的引线。那引线一点燃便发出滋滋地燃烧声,迅速而剧烈,尽管足有一米长,我仍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拉上坑,并在雷管爆炸前离坑口尽量远一些。
负责拉人的主力是胖子林炳奎,看他那敦实的样子,把自己交到他手上我还是很放心的,不仅如此,地上等着挖土的其他知青也跟在了他身后,像是一场拔河比赛,连女生也都纷纷上来拉住了绳尾。
被拉上来时看到这众人一心的情景,我只觉得心头一热,当“砰”的一声爆炸声传来,那洞口炸出的土花仿佛是欢庆胜利的焰火一般。然后,大家忙着挖土运石板砌内壁,不一会儿,我们的小坑已经变成了足有五米多深的浅井。
接下来的许良也很是顺利,轮到子清时,我们的“井”已经深至了七米。
下井前,我将子清腰间的麻绳再扎紧了些,看着他对我轻松地笑着,我明白自己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不能再让子清成为健根他们的笑柄,更不能伤了子清的自尊,加之前两次我和许良的实践,多少也让我有了些信心。
只是当子清慢慢被从井口放下,在那狭长的通道内离我越来越远时,我却仍是心突突地猛跳起来,越来越紧张。
看着他下降,触底,把雷管插进土中,他还抬头朝我们笑了笑,然后弓下身去点引线,我的眼睛一秒也不敢离开,甚至连眨一下也会因为怕错过什么而感觉不安。尽管他的动作已经足够利索,但我却觉得这短短的几分钟实在太漫长。
终于引线点燃了,子清直起身子朝我们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拉他。这时的井已经很深,所以他的引线要稍长些,但是仍需要他在更短的时间里升上来才足够安全。
我摒住了呼吸看着林炳奎一下一下有力地拉动那麻绳,子清纤瘦的身体被吊着一点一点拉了上来。周围的人一片安静,全部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根并不算太粗的麻绳上。
就在子清离井口还不到两米时,那麻绳竟突然嘶地一声从中间裂开了一大道口子,大家一阵惊呼,林炳奎几乎立刻停止了动作,而离井口最近的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子清跟着断裂的绳子急速跌了下去。
我仿佛听到子清落地时的一声闷哼,但,这并不是最令人害怕的,子清身边的引线此时已经不足半米长,它兀自燃烧着,完全不顾周遭的变故。
“子清!!!”我只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对着井底的人大喊了一声。子清落地时背朝着井口,令我完全无法看清他有没有昏过去,而这时如果不立刻把引线掐灭,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快掐灭引线!其他人散开!”耳边,有人更快地对井下喊到,是刚刚冲过来的军宣队龙杰。
而几乎是他喊的的同时,我看到子清已经伸出手去触那引线。我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从未那样清亮过,我清楚地看见了子清手上的血迹,看到他手的颤抖,然后看着他把手重重地朝那正肆意燃烧着的引线上盖了下去。
一瞬间,火星消失了。
周围的人发出长长的一声嘘气,但我早已瞪得充血的眼眶却一阵酸胀,灼热出滚烫的液体来。
“快放我下去!我救他上来!”我扯过林炳奎,一阵激动。
“别急,他还在动,把绳子放下去些让他接上,然后我们拉他上来。”龙杰镇定异常,彷佛井下人的生命在他眼里轻如鸿毛。
“你没看见他从那么高摔下去吗?你不知道人是会痛的吗?他哪里还有力气再去系那随时可能断掉的绳子!”我觉得自己快失去理智。
“你以为你下去能救他上来?你以为还有绳子能支撑你们两人的重量?”龙杰的声音更加坚定,不容辩驳。
这时许良过来拉住了我,“你真的别急,龙宣传员说的没错,等到弄来可以支撑你们两人重量的绳子,子清恐怕已经体力不支了,再说,你要相信他,他一定能行的!”
我语塞,心里开始万分懊恼,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一下,不让子清去冒这样的险。
井底,子清开始挣扎着去接那断掉的绳子,他艰难地将两股绳子绑在了一起,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去打了个死结,然后我们听到很轻地一声,“可以了……”
我从林炳奎手中抢过了绳子,咬着牙将子清一点一点拉了上来,那距离竟那样长,我的每一下用力都是煎熬,太轻怕不能让他更快上来,太重怕那脆弱的绳子再次断开。
当子清终于被拉上来时,我几乎立刻扔了那绳子,用颤抖的双手去抱住了他,我也终于在这时看清了他的脸,已被汗水浸湿全无血色的脸,额角,不知是被碎石还是青石板蹭了一道口子,汩汩冒着血。
“别这个表情,我没事,就是……事情被我搞砸了……”子清虚弱地冲我笑了笑,抬起手想要挣脱我的怀抱,我才看见他的右手也流着血,鲜血混着泥土和掐引线时留下的乌黑一片狼藉。
我握住那手,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四章
子清受伤后被我强制着在床上躺了三天才下地走动。
从五米多高的地方摔下牵动了他腿上的旧伤,过去打了石膏的地方肿了足足一公分那么高。乡下地方缺医少药,我只能用月妹送来的老酒反复为他推拿。
所幸,他的手上额上受的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否则,他那拉琴的手要是出了问题,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这晚帮他擦完药酒,我不忘检查着他手上的伤口有没有发炎。破了的口子已经结痂,薄薄的一层深红色横贯在手掌下方,周围全是淤青。
“希望不会留疤。”我皱眉道。
子清抽回手,自己淡淡看了眼,“留疤也没什么,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你的手要拉琴,要是表演的时候挂着块疤在手上,多碍眼?”
子清听了,只是扬了扬嘴角。从那个红色小提琴的故事之后,他再没在我面前提过任何拉琴的事,尽管我知道他的那把琴一定就在他带来的行李箱里。
“如果我不摔那一下,说不定那井当时就能挖好了……”子清叹了声气,口中已经换了话题。
后来,井是龙杰带着几个村民弄好的,因为子清那一摔,我们全体都慌了神,据常贵说,龙杰胆大的很,就那么用子清绑好的绳子一个人下去了两趟才终于炸出水来。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怪不得之前你说我不行,早就看透了我。”子清继续道,嘴角边带出个自嘲的笑。
“行了,别这么说,只是个意外。你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子清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淡了些,“嗯,你不是说了吗,我还没资格死。”
“知道就好。”我瞪了他一眼,关于生死这个话题,我也并不想和他继续谈下去。
……
西北的冬天比想象中还冷许多,尽管我们刚去那会儿,天上每天都挂着太阳,但那阳光里是一点温度也没有的。
子清刚能下地,我们就开始干活了。
大队安排我们把山脚下墓群边的荒地开垦起来,说是冬天翻翻松,等到开春撒些容易种的作物,看看能不能收些东西进来,否则就只能帮着老乡们一起耕村里的原有地,然后在丰收时作为增加的除数,和大家伙一起分口粮。
我们当然不想抢人家的口粮,原本这二洞沟已经够贫瘠了,再加上我们一帮壮年,那真是连温饱问题也堪忧了,所以,大家心里都想着干活得卖力些。
只是,当大家真正来到那片荒地,看到荒地上那一簇簇紧密相连的低矮灌木时,不禁都失了声。那灌木粗且密,虽然冬天都枯萎了,但枝桠上仍带着一颗颗的尖刺,人想要走进去根本就不可能。于是,我们只得从最边缘开始拔除,那铲子挖下去几尺深,都还没触到根底。看着山脚大片大片的枯灌木,我们只觉得也许光铲平这块地就够我们干到明年春天了吧。
那是我们到二洞沟后第一次面临繁重的体力劳动,尽管后来证明这的确只是开始。男生们自然是要多干的,铲地、挖土、搬离都得我们来,女孩们则负责在一边把我们铲下的灌木劈得细小些,回去当烧炕的燃料。
子清尽管伤才刚好一些,但我再不敢表现出对他的任何偏袒或轻视,上次那样已经害他差点丢了半条命。这次,他和我们一起,专门铲地。
铲子的手柄是我们自己用粗木刨的,没有打磨工具,所以上面的倒刺清晰可见,稍稍一用力,食指和拇指内侧的关节上便鼓出几个血泡来,再一挪位,倒刺把那血泡戳破,露出油皮,再铲下去就觉得钻心地疼。一天下来,两只手都血肉模糊的。
子清的手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比之我们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那手上才刚刚脱下疤痂长出层薄薄的嫩肉,这样一折腾,哪里还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当初从S城过来的时候,要多带上几瓶紫药水就好了。”田头休息的间隙,我懊恼着。
“手上结茧了就好了,这个就是难看一下子。”子清摊开双手,对着阳光照了照。
“你的手以前肯定没受过这苦,该是很宝贝的吧?”我问他。
子清放下双手,在地上捡了块小石子,胡乱画了起来,“的确是挺宝贝,我妈一到秋天就让我带手套,冬天更是连凉水都不让我碰,她怕我生冻疮。”
我看向子清握着小石子的手,尽管满是泥污,但手指修长匀称,指节毫不突兀,这原本该是一双漂亮的手。
“大概就因为以前待遇太好,现在才要付出点代价吧……”子清仍低着头,黄土面上反复画着的竟是个笑脸。
常贵不时也会来监监工,黝黑的脸上带着些不明朗的笑意,仿佛是来看我们笑话,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堂皇的关心。倒是一起来的月妹心眼实诚许多,会告诉我们怎么样抓握可以对付那些树枝上的小刺,怎么样捆扎可以让它们更密实些。
“这些是什么树啊?长得这么结实,都枯了还这么硬。”叫吴曼丽的女生揉着肩膀问月妹。
“这个叫铃铛刺,春天时会开紫花,秋天时树上会结小果子,铃铛一样的。”月妹答她,我才发现她把长辫子剪短了,齐颈的两条小麻花辫也不再用红绳绑了,穿着素色的罩袄乍一看倒是和几个城里女孩一样。
“还能结和铃铛一样的果子?能吃吗?”又有人问。
“不能吃,不过,风一吹会发出铃铛一样的声响,挺好玩的。”月妹笑笑,坐在田边和女生们一起劈起树枝来。
“说起这铃铛刺啊,还有个传说,说是很久以前,有个公主嫁到新疆去和亲,但那公主已经有心上人了,是朝中的一个将军,嫁到新疆后,公主很难过,天天倚在树边望着家乡流泪,眼泪滴在树枝上变成了一颗颗小铃铛,风一吹便发出声响。那树长得很快,种子被风吹着传播,竟从新疆一直长到了我们这儿,连戊守边疆的将军都看到了,只是,他不知道这是公主对他的念想……”
“啊,那这些树都是情人的眼泪化成的了?……”
月妹和女生们聊着,声音传到我们这里。大老爷们不好意思和姑娘太亲近,但却都竖着耳朵在听,也算为枯燥的劳动找点乐趣。
“这些树被我们这么砍了,还真是可惜。”一旁铲地的子清停了下来,手肘杵着铁铲的木柄,看着眼前一片片倒下的植物遗憾到。
“那就留几棵别砍呗,我倒也想看看这情人的眼泪变成的铃铛是什么样的。”身后的许良打趣着。
“行啊,留就留几棵,反正也不会影响收成。”我看子清那惋惜的样子,随即附和起许良来。
“这树啊,别的地方稀奇,我们这儿不稀奇,后山一大片呢,不愁往后看不到的。”月妹听见我们的话,笑盈盈地望了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铃铛刺的名字和它的传说,带着些唯美和忧伤,尽管它当时看来只是些枯枝残叶。
第三十五章
快把铃铛刺砍光的时候,二洞沟下起了大雪。那雪铺天盖地的,只一会儿就把村庄全裹成了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