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的冬天也会下雪,但S城的雪天总是让人担忧的,因为怕它太快停下来。可二洞沟不一样,它一下就是几天,仿佛要把整个冬天都下满似的。
我们一开始很兴奋,还在屋前堆了个雪人,后来那雪下个不停,连出门都受到了影响,我们才渐渐冷了下来,对那雪习以为常。
和雪天枯燥的白色一样的,是我们枯燥的生活,不仅枯燥而且寒碜,尤其是食物方面。我们很快对黑乎乎的面粉失去了耐心,它们粗制味涩且难消化,更重要的是,除了这面和屋外雪人脸上的胡萝卜、黑土豆,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其他食物,我们的地盘乏味得连老鼠都懒得光顾。女生们开始还会和我们分享些家里带来的牛肉干甚至巧克力,但当这些美味随着时间的过去很快被消灭殆尽时,大家心里的食欲却越来越膨胀起来。
哪怕是南方的一颗稻米,也是我们梦中的奢望。
“好想吃肉啊!”胖子林炳奎双腿盘在炕上叹气。
“做梦吧你,我只想吃我妈做的咸肉菜饭,放上香莴笋,加些蚕豆,啊……”龚志军双手托腮,咂巴了两下嘴。
“那还不是一样有肉。”许良笑这两孩子。
“画饼充饥也好啊,我还想念S城的生煎馒头,想念小笼,想念三黄鸡,想吃蒲东的大八样,你不知道,我来这里的前一个星期,还碰上邻居家办喜事,我在他家吃了三天呢,想想都开心。”龚志军苦着脸道。
“所以说你是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就知道剥削人家呢,狗改不了吃屎!”许良糗他,因为大家已经挺熟络,又天高皇帝远,所以说起话来嘴里也没了遮拦。
“什么剥削人家,这是我们那儿的风俗好不好!”龚志军争到。
“唉,我想吃熏鱼。”一旁,又是谁慨叹一声。
“行了行了,别勾大家的馋虫了!”这回,众人态度鲜明,不再容那一点幻想提醒现实的残酷。
大家七嘴八舌时,我正在案前写着向公社申请一些大米的报告,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想试那么一试。子清坐在我对面挑煤油灯玩,不时用手指在那火苗里穿来穿去,一脸专注。那煤油灯氤氲的灯光照得他的脸明暗分明,挺直的鼻梁线条几乎完美。我注意到他只在龚志军说到生煎馒头时抬了抬头,眼里闪过一点光,我想那大概就是他喜欢的食物,只是他不会说出来。
见我看到他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冲我尴尬一笑。
我不去追究他对生煎馒头的心动,因为反正也不能满足他,我更关注他对煤油灯的喜爱,竟一个人玩了这么久。
“拨来拨去不怕烧到手指啊?”
“不烫的。”他低头道。
“手指会被熏黑。”我提醒他。
“没关系,洗洗就好了,这还是小时候子湛教我玩的。煤油灯我家以前也有,不过比这个漂亮些,是个好几盏连在一起的灯台。”子清用手指刮了刮瓶身,像被挑起了说话的兴致,“有时候我们练熟了一首合奏的曲子,妈妈就会关了家里的灯,只点那个灯台,光线暗暗的,拉起琴来很有感觉。”
子清说得专注,像是陷在回忆里,我却不敢随意插话,怕不小心勾起他的伤心来。
“你知道这种棉线烧久了会结成灯花吗?等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啪啪啪地开花,很好看的。”子清继续道。
“这个我知道,以前在乡下时我们也用这个。油灯开花,喜事到家。”我对他笑,后面那句还是我奶奶教我的。
“真的?还有这种说法?”子清眼里闪着光,穿过火苗的手指刻意去碰了碰已经烧得乌黑的灯芯,“不知这个能不能开。”
“你当心点啊。”我只怕他会烧着。
……
这晚月妹的弟弟东子钻进我们屋里时,大家都没注意到他,也不知他在门边观察了我们多久,才突然大喝一声,“集合啦!”
我们着实被吓了一跳,齐看向眼前的男孩,他才鬼笑着道,“嘿嘿,吓着了?”
“什么事?”我有些烦他,他跟他姐姐长得完全不一样,她姐姐圆润饱满,而他干瘪枯瘦,就是这么笑着也是满脸褶皱,活像个小老头,确切的说,活像个小常贵。
“有好吃的,你们去不?”东子站在原地,歪着头挑眉道。
“什么好吃的?”许良逗他,“有好吃的你不自己留着,还喊我们哪?”
“爱信不信,健根哥打的山狸子,他心好,说你们大老远的来,我们也没怎么招待你们,今天特地去山上打的,现在就在祠堂里烧火炖着呢,你们不去,我和二狗他们还巴不得呢!”
“山狸子是什么?……”林炳奎问到,没出息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山上的野味啊,和山鸡差不多,可好吃了,刚活杀拔了皮呢。”东子一脸得意。
“健根叫你来的?”我问东子,吃食并不是关键,如果真是健根的邀请,我倒愿意去这一趟。事实上,从我们来到二洞沟,和这里的年轻人们从没好好交流过,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似乎对我们也并不算友善,挖井的时候看看笑话,砍树的时候丢一两个冷眼。我想,大概还是介意着我们将要挤占他们的资源吧。
健根是大队会计万凤来的外甥,显然也是村里年轻人中最有号召力的,我心里一直想着可以有机会和他好好谈谈,至少,我想让他知道,我们有手有脚定会自食其力,即使做不了朋友,但也不至于是敌人。
“健根哥说,要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们乡下地方的美味,下回可不一定再叫你们了,好不容易打到的呢。”东子撅着嘴,仿佛他口中的山狸子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美味。
听他这样说,我倒是信了,健根急于证明自己的家乡山美水美物产丰厚,向我们这些“城里人”显摆,倒是挺像他会做的事。
“你们想去吗?”我征求着大家的意见。
“去就去呗,只要不是请我吃黑麦面,什么都没问题。”杨红骏从炕上跳了起来,拍了拍东子的肩头。
“那把女生们也叫上吧,不然被她们知道我们半夜偷腥,以后会瞧不起咱们的。”许良对我道。
“是啊,姐姐们也一起来好了,是我们二洞沟的请你们全体知青呢。”东子赶紧应和着,别看他只有十二三岁,人倒是机灵慧黠的很,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作势来拉我和子清了。
第三十六章
裹着厚厚的棉袄,来到万家大祠时,健根和另外几个二洞沟的小青年已经端坐在祠堂正中的火堆旁了。见到我们来时,他立刻站了起来迎接,那样子挺真诚,倒让我有些尴尬。
毕竟,虽然说着做不了朋友至少也不能做敌人,但无论如何,我心里也是没怎么想过要和他们做朋友的,说人家对我们不友善的同时,自己又何尝想过要和对方交好呢?
“都是阶级兄弟,我是粗人也不会说话,总之,有好东西大家一起吃,以后好好处!”健根给我倒了碗老酒,农家自己吊的那种,他把自己那碗一饮而尽,翻着碗底示意我也干掉。
健根话不多,那张黝黑而平淡的脸上涌上酒气后,显出几分原始的粗犷,脸上带着笑,却并不像常贵,那样明显的别有意味。
我更加自责自己心里原有的揣度,那么狭隘,那么小人之心,端起碗,一口干了里面的烈酒。
祠堂里空荡荡的,原本供奉着的土地神早在前年就被“革命”了。我们在大堂里围坐成了个圈,中间用几根木头搭了个架子,一口不算太大的破铁锅吊在了架子上,下面的草料烧得啪啪作响,火旺得不行,酒气一熏,火气一烤,人只觉得从里到外都是热的。
“这汤差不多了,组长先尝?……”健根身边一个小青年从锅里盛出一碗东西递到我面前,咧嘴笑开,露出并不算干净的牙齿。
“不客气,大家一起吧。”我有些不好意思,天知道我这个全国最小的官——知青组组长,竟也会受到这般阶级优待。
“都有,都有!姑娘们也别急。”黄牙说着,从身后拿出好几个碗,大大小小,有的还有些缺口。
我接过硬塞过来的碗,看到里面浓浊的汤汁下有几块切得细小的肉块,不多,但是那的确是实实在在的、我们离开S城后就没吃到过的肉食。
我下意识地把那碗让给身边的子清,但又突然想到子清有哮喘,不知能不能吃这东西,于是问他道,“酒你是不能喝的,不过吃野味,没问题吧?”
黄牙正给几个女生端汤,听到我这么问,立刻回过头来对我们道,“放心,这山狸子就跟家养的鸡似的,能有什么问题?”
他身边另一个正舀着汤的矮个青年也应和着,直接从碗里用手夹了块肉起来放进了嘴了,“是好东西呢!”
黄牙打了一下他的手,“好东西留给客人。”
一边的林炳奎见那矮个吃的一脸陶醉,终于忍不住,自己要了个碗盛了起来,“都是兄弟,不跟你们客气了!”
一时间,大家都跟饿鬼似的全部开动了起来。我执意让子清吃我的那碗,因为知道这么多人分一只畜生,他们给我盛的这碗必然是优待了的。
看着子清把那些肉吃下,我觉得挺开心的,虽然不能让他吃到他喜欢的生煎,但在这贫瘠的异乡,能吃一顿实实在在的肉,也是美事啊。
不知是因为我们太久没吃肉,还是这山狸子确实是好东西,那细小的肉块入口,竟让人觉得异常细嫩可口,除了一点点也许是野畜特有的异味,倒的确是不失为美味。
加上农家自己吊的老酒,几个男生一碗酒一碗汤下肚,顿时有种酒足饭饱的错觉,连女生们也都放下矜持,吃得脸蛋红扑扑的。
健根的确是个话不太多的人,席间只是客气地给我们男生敬酒,一副东道主做派。可他身边的矮个显然是喝多了,看着几个女生眼睛有些发直,竟直接指着其中一个叫孙荪的女孩道,“这城里的……姑娘,模样长的就是……就是……俊啊!”
那孙荪是女孩中出了名的矜持的,被他这样一说,脸立时就僵了。
只是没想,那矮个醉得不清,又继续嘟哝了句,“不过……就是……就是瘦了些,奶子……都是瘪的……,不像咱村里的……”
黄牙立刻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但显然,孙荪还是一字不差地听清楚了那句话,不仅孙荪听清楚了,连她身边另外三个女孩也听清楚了。顿时,女孩们坐不下去了,那孙荪更是脸刷地就白了,皱起眉头又尴尬又羞愤,直接将手中的碗丢到地上,站起来就走。
她这一走,另外三个女孩也立刻跟了出去。
祠堂里顿时整个冷了下来。
“你嘴里喷什么粪呢!”健根一脸厉色,低低喝了声那矮个,黄牙和东子都不敢开口。
“女孩们脸皮薄,我去看看。”许良勉强对他们笑了笑,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追了出去。
“对不住,乡下人说话太糙,我这就回去教训他们!”不等我开口,健根已经拽起了矮个,像拎小鸡似的拎出了祠堂,其他几个一起的青年也跟着健根跑了出去。
东子临走前还不忘回过头来道,“你们把东西吃完啊,别浪费了!”
一时间原本围得满满的圆,只剩了半边。
“唉,好好的干嘛跟食物过不去,这不暴殄天物吗?”胖子林炳奎叹了口气,看着被孙荪扔在地上而撒了满地的肉汤直摇头。
“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女生们就是太认真。”杨红骏仍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碗,径直又到锅里舀了勺汤。
“我不认识你们。”我有些生气,瞪了这两人一眼,心里却是极失落的,想起黄牙的谄媚,矮个的丑态,甚至东子的狡黠,觉得要和这些人做朋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大家似乎都在努力交好,但,道不同不相为谋。
子清像是看出我心中所想,伸出手来握了握我的手,“有些事勉强不来,而且,也许那人也只是喝多了乱说话。”
我点了点头,正想冲子清笑笑,却见他身后窜出个黑影,径直扑向我们身前的那口破锅。
“当心!”我一把拉过子清,还以为是条饿狗,生怕它伤了子清。
可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村口的来兴,就是我们刚来村里时遇到的那个傻子。
傻子来兴此时站在锅边,看着残留的一些汤渣想也不想就伸手进去捞,但显然,除了被烫到外,锅里已经没有可以吃的肉块了。
子清见他可怜,端起自己碗里剩下的汤就要给他,被我挡了下来。我把自己的给了来兴。
来兴也不跟我客气,接过碗仰头就呼呼往嘴里倒,再把脸从碗里抬起来时,肉块已经到了嘴里,他半眯着眼睛,似乎在享受着咀嚼的滋味,汤汁挂在胡须边,滴滴答答往下掉。
“你是来恶心我们的吧……”不知谁说了句。
只是这话还没说完,就见来兴哇地一口吐了起来,刚刚喝下去的汤汁肉末都喷了出来,我和子清被溅了一身。
“老鼠!老鼠!噗——!老鼠!”来兴大叫起来,舌头不住地往外伸,想要弄掉上面的残渣。
“你说什么?”林炳奎见他这样,有些慌起来。
“老鼠!老鼠!……”来兴指着地上的肉渣,只是反复喊着。
“哇——”一旁,杨红骏立时吐了。
第三十七章
当我们在祠堂后院的墙角下,发现了几个血肉模糊的老鼠头后,终于确定,自己之前吃下去的,正如来兴所说,是不折不扣的老鼠。
只是傻子来兴吃到的那点渣当场就吐了出来,而我们比傻子还傻,老鼠肉已经下了肚,在五脏六腑间打了个转,才被艰难地抠了出来。
我只觉得自己对不起子清,他那碗是我推给他的,而我相信,那碗一定是所有人中分量最足的,原本想让他多补一补,没想到却让他成了受害最严重的人。
看着他吐得满脸涨红,我心里的火便无法抑制。
“健根实在太不是东西了!我说他呢,自己光顾着喝酒,把‘好东西’让给我们呢,原来根本没安好心!”林炳奎最先开骂。
“更可恶的是东子,还骗我们说是什么山狸子……”
“以后谁再跟我说乡下人淳朴,我跟他急!”
大家一气骂开,几个冲动的已经扛家伙要冲出去找健根他们,却被我一把拦住。
“他们的人吃了吗?”我沉着声问那几个人。
“矮个和黄牙都吃了点,”林炳奎嘟哝着,“我就是看矮个吃了我才……妈的,着了他的道!”
“他们也吃了,闹过去他们一句就顶回来了,凭什么他们吃得你吃不得?”我耐着性子又问。
“那是他们命贱!”杨红骏呸了句。
“你还真是没被斗够,你头上帽子摘了吗?以为伟大革命结束了?你这话一说出去就够集体批斗了,再一铲子下去,就是攻击农民阶级!是反革命!”我抢过他手里操着的铁铲,一把扔回了墙角。
尽管非常愤怒,但终于那个年代练就的理智还是深深控制了我,健根也许是想借这肮脏的东西发泄自己对我们的厌恶,如果没发现,那么他偷着乐,我们还得把他当朋友,如果被发现了,我们义愤填膺,终究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而这些出身不好的说错一两句话便连这破地方也呆不下去了,不知又将会被怎样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