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刺——吉生

作者:吉生  录入:02-13

“算了算了,这个给你吧。”终究我看不过去了,放弃地把碗里刚刚来兴抓过的包子给了他。

孙荪的饺子也被放在了来兴的面前,路过许良时,她有些冷淡地瞥了一眼,倒让原本热心想要保护女孩们的许良里外不是人起来。

只有傻子来兴高兴得什么似的,就地开吃,边吃边笑,也不朝别人笑,只看着子清,竟是感激的样子。

“唉,我们队里,现在供着两樽活菩萨喽……”林炳奎叹了声。

子清有些抱歉地看向我。

“这次我来撕,可不能把再肉馅浪费了。”我抢过他手里的生煎,兀自掰了起来,再把带着厚厚煎底的那半边递给了他。

那晚不知为何,大家的情绪后来都低落了下去,面对着吃剩的饺子和米饭再也提不起说话聊天的心情,子清那句“过年也不着家”似乎让每个人都伤感起来。

再后来,不知谁带头唱起了歌,那是高中时的非常流行的一首歌,电影《流浪者》里的《拉兹之歌》。

“我是流浪儿,

我不瞒你,

我是流浪儿。

没有人疼也没有人爱,

尘土寒气陪伴着我,

这样的命运我也能活。

我是流浪儿,

我不瞒你,

我是流浪儿。

我改变不了我的生活,

哪怕一切倒塌崩毁,

天底下没有我的安身处。

噢,人间啊,

我到哪里去寻找我的家园。

我是流浪儿,

命运领着我奔向远方……”

大家唱着唱着,女孩们先哭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慢慢演变成肆无忌惮地恸哭。男生们看不下去,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慢慢地自己也红了眼睛。

子清并不掩饰,哭得很伤心。我揽住他的肩,能清楚地感到他肩头的颤抖,我把头靠上去,眼泪竟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来兴仍是咧嘴笑着,坐在地上,看着我们大家……

……

大年初七,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二洞沟慰问演出,我们知青也被一起叫了去观看。

除了一些革命歌曲外,宣传队还带来了样板戏。那年,江青搞的样板戏已经普及起来,记得我们看的那出是《红灯记》,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那戏吹吹打打很是热闹,村民们看得激动异常,鼓起掌来都跟手是别人的似的。

龙杰也来了,表演了一段手风琴。

那旋律很熟悉,大家一下就猜出是首陕北的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只是,原本喜庆的一首歌,被他故意放慢了节奏,听来竟很是苍凉。

他下台后,坐到了我们知青这边,平日挺热闹的女生一下子安静了起来,端身坐着也不随便聊天了。倒是子清离他的琴最近,发着怔便开始端详起那风琴的黑白键盘来。

“有兴趣吗?”龙杰注意到他,问。

子清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旋即又道,“你拉的很好听,碗碗腔就是应该这个样子。”

“你还知道碗碗腔?”龙杰有些惊讶。

“一点点,以前听人提到过,对民乐不是很熟。”子清回答他。

“噢?那看来你对其它乐种很熟了,古典乐?西洋乐?”龙杰又问。

我拉了拉子清,不想他在不太熟的人面前说太多。龙杰虽然看上去不是坏人,但这年头又哪里能从面相上看人呢。古典乐,西洋乐,他是想让子清畅所欲言,然后借此攻击他的“资产阶级子女真面目”吗?

子清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再接龙杰的话,只是摇头笑了笑。

龙杰注意到我的举动也笑了笑,但也许是因为我,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向子清,“你是上次那个生病的吧?你们组长对你挺好的,以后注意身体。”

子清一时有些尴尬,下意识地看向我。

我对龙杰说了声,“谢谢领导关心。”

第四十二章

一九六九年的农历新年就那么热热闹闹地开场,冷冷清清的结束了。公社给我们的二十斤大米,还不够吃到元宵,那年过到后来,我们又恢复了每天黑面疙瘩配土豆的日子。

那个正月,来兴因为除夕得到的甜头变成了我们知青点的常客。他就爱跟着子清,子清喂狗,他就看狗,子清看书,他就蹲着看子清。原本,大家很想打发他走,怕他伤人。但后来发现他的确无害,除了邋遢一些,整天笑嘻嘻地倒也不惹人厌,于是也便不再管他。

有天,傻子来兴竟拎了一大块五花肉来。林炳奎看得连眼睛都直了,问他哪来的,来兴也只支吾地发了几个音,“凤——凤来——”

我们猜那肉大概是从大队会计万凤来家偷来的,于是心里默默不忿着,看来大队干部还是和平头小老百姓不一样,不过年也能吃上肉。最终,我拍了板,把那肉留了下来,由厨艺最好的林炳奎掌勺,做了顿红烧肉。

那天大家都吃的很开心,不仅开心而且舒坦,因为料定万凤来是不敢把自己家里私藏猪肉的事抖出来的。

“万凤来是健根的亲舅舅,他外甥让我们吃老鼠,我们吃他一块肉也没什么。来兴子,你果然是我们这边的!”杨红骏吃得满嘴流油。

那是我们在二洞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吃到肉,和包子里的肉馅不一样,它实在、丰润而美味,为我们那寡淡的肠胃带来了不少油水。尽管它来得不光彩,但我们却也并不感到羞耻。

只是,不久,春耕开始了。大队给我们那块荒地配了一头牛,竟是头怀着孕就快分娩的母牛。

“一定是万凤来搞的鬼!我们本来就不会种地,还弄了头没用的牛来,这不成心坑我们吗!”

看着肚子都快拖到地上的母牛,大家纷纷摇头。把它牵到田头,还没走几步已经喘起了粗气,而知青们毕竟也心软,那怀孕的母牛在大家眼里成了位可怜的孕妇,犁地时只得象征性地把它供到了一边,让她吃点新鲜草补充母婴营养,希望分娩后它能恢复得快些,再赶上给我们犁趟地。

真正到了田里,我才发现,西北的确不及江南。那地又干又硬,跟块铁板似的,而人在日头底下,没觉出几分暖意却不久便晒得皮肤泛红蜕皮。

幸亏常贵也不多管我们,把计工分这件事派给了我。我们一天满工分是十分,一工分三分钱,满打满算下来,即使一月做满二十天,我们也只能赚六块钱。既然钱财变成了身外的鸿毛,我们也就不那么放在眼里了。下地干活,全为着能把那曾经满是铃铛刺的荒地变成能让我们自食其力的沃土。

但纵使我这田间长大的孩子,也有些受不了西北的土地和气候。有时,明明是艳阳高照,看着远处一块云团过来,眨眼间就是一阵黄沙。子清好几次差点被那黄沙呛得要发病,以致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地帮他带着口罩和药瓶,只怕他哪天出什么状况。

春耕开始后第四天,孙荪就病了。晒伤的皮肤破皮感染,发了烧,原本白白净净的一个姑娘,转眼像枯萎了的花朵似的。女孩们都急哭了,但我发现,最急的人是许良。

孙荪病得最厉害的几天,许良晚上几乎都没睡,时不时跑去对面敲门询问情况。幸好,姑娘的体质不错,后来硬是扛了过去,病好后整张脸小了一圈,却也更秀气了些。

然后,大家发现许良和孙荪恋爱了。

那是个爆炸性的消息,当大家看到吃饭时,两人都挨着一起坐时,终于彻底相信了吴曼丽口中的这个新闻。

许良并不避嫌,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孙荪的喜欢。晚上,几个男生夜聊时,都忍不住慨叹,说二洞沟最美的姑娘跟了他。

“爱情的滋味不错吧,干脆你们俩收拾收拾搬后屋去算了。”我见他一天到晚满脸幸福的模样,忍不住揶揄他。

“我倒想,那得人家愿意啊。”许良两眼放光,又道,“不过,爱情的滋味真的不错,好像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周围什么都会变得美好起来。”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这朋友从此和自己有了鸿沟。

也是孙荪病了之后,我决定把日间犁地的时间提前,避开日头,天不亮就开动,下午再晚些出工,等夕阳西下时再干活。

这决定迅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大家就得呵手呵脚地从热炕上爬起来。当然除了这点需要忍耐外,其他就愉快许多。一帮人组队来到田头,插下木杆挂盏煤油灯,便开始干起活来。偶尔我们让那母牛在地里犁两脚,一人在前面牵牛,一人在后面跟着慢悠悠地走,更多时候是我们自己犁地,虽然辛苦点,可天边星斗密布,田间万籁俱寂,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和呵气声,像是与世隔绝一般。

收工回去时,有时会赶上村里的其他人正扛着犁杖出来。如果是和气的老乡,我们便主动向他们问好,他们见了我们,道声“好勤快的城市人”。运气不好的话,也会碰上健根他们,朝我们这边吐口唾沫,或对着姑娘们唱几句黄段子。我们从来都不屑于去回应,因为阿塔莎小姐此时会对着他们狂吠。

但这些都只是间奏,真正的主旋律我觉得是干活累了时,我们靠在田头没砍尽的铃铛刺边休息,各自聊天,有时聊着聊着睡着,再睁开眼来,看到东边霞光万丈,一枚旭日慢慢露了头。

这时子清通常是靠在我身边的,他比我想象的要坚强许多,原本以为农活他会干不惯,谁知他和大家一样,再累也咬着牙,连口罩也不愿多戴一秒。

“你觉得我们现在算苦吗?”我闭着眼睛,听风声从耳边穿过。

“不苦,很自在。”子清道。

“我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进城后,有朝一日还会又变成农民。”

“你不想做农民吗?”

“不是太想。我以前的理想是做个化学家,研究原子弹核弹那种,还想着大学能考清华什么的。”

“我的理想没你那么远大,就想着天天能拉琴,也许像我妈一样,当个音乐老师吧。”

“不过,你拉琴真好听。”

“你听过?”子清转过头来问我。

我有些生气,虽然只听过他拉一次琴,但那毕竟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他竟然不记得了。

“啊,是那次。”子清很快又开口。

这让我舒坦许多,于是我问他,“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子清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是‘沉思’。”然后,他哼了起来,只是只哼了一两句,便摇了摇头,“太久了,完全忘了。”

“也是柴可夫斯基的吗?”我又问。

子清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啊,我和子湛都很喜欢他,他的旋律很悲伤,却并不绝望。”

那时天仍没亮,旁人似乎都已经睡着了,身后子清的声音幽幽传来,像在耳边轻语一般,让人昏昏欲睡。悲伤却并不绝望,那是什么感觉,我无法想象,只得对他说,“以后又机会,再拉给我听一次吧。”

我是真的很想听。

后来子清又说了句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再醒过来时,太阳已经挂在了天边。阳光下,身旁的铃铛刺竟爆出了嫩绿的小芽,一颗颗挂在修长的细枝上,生机勃勃。

第四十三章

我曾真心地感激过在二洞沟的那段岁月,它让子清像换了一个人般,在S城时,他是那样的沉默、忧郁,对所有人封闭着内心,但是此时在二洞沟,他变得开朗、爱笑,是真正的笑。我不知道,是因为二洞沟的与世隔绝让他脱胎换骨,还是过去S城的惨烈遭遇让他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无论如何,我对子清这样的改变心怀感激,而他看着我微笑时眼里流露出的依赖,则更让我满足欣慰,那个过去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人,好像此时已经把我当成了依靠。

不久,我们的母牛快分娩了。

临产前几日,常贵总跑来“了解情况”,见我们每天天不亮就跑出去干活,眯着眼睛给了几番大大表扬,具体措辞不赘,但,有次,在表扬完后,他竟又敛起了笑,故作神秘地对大家道,“你们天不亮就跑到山脚去,这春寒料峭的,不觉得那里很冷吗?”

大家一愣,想着他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起我们来,只答他说,衣服穿得多,又干着活,并不觉得多冷。

常贵点了点头,又自言自语道,“不过,山脚下那片墓地,都是村里老的人,倒也没什么……”

这话大家听出些蹊跷,又见那常贵欲言又止的样子,吴曼丽忍不住急问,“常贵叔,你什么意思啊?”

常贵抬眼看了看吴曼丽,脸上又阴阴笑开,“其实也没什么,按说我们无产阶级唯物论者也是不相信这些的,不说也罢。”

常贵那嘴脸看着实在让人讨厌,我顶烦他这套,只想赶紧打发了他,“那就别说了,常贵叔您赶紧忙别的去吧,母牛要生了我们会去请您的。”

我虽这么说,可那吴曼丽哪里忍得住好奇,拖住常贵一阵追问。

那常贵终于回过头来,一脸轻松道,“也没什么,就是以前队里晚上抢收的时候,路过那边的几个人,说晚上听到那墓地里有孩子唱歌。”

常贵这话一出,大家身上鸡皮疙瘩立时起了一身,吴曼丽脸色都变了,悻悻地说不出话来。

常贵见大家这样,忙又道,“可能只是铃铛刺被风吹出的声响,现在是新社会,哪能信这个?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我也就这么一说。不过,天不亮出去干活,地里寒气重,你们注意些就是,尤其是姑娘们,前几天不还病了一个吗……”

自常贵说了这些有的没的后,我们的出工时间就又恢复了原样。其实我是不相信那些的,而且深深觉得常贵对我们说这个是没安好心,但姑娘们实在害怕,越想越怕。慢慢地,不仅是那成群的墓地在黑漆漆的夜里令人毛骨悚然,连西山上那两个洞窟窿,此时也变得像两只鬼眼,让人不敢直视。

无法,这些人心深处的恐惧我不能控制,只得和大家一起,忍着日晒出工,那些靠在铃铛树旁听风的日子再不会来。

很快,母牛要分娩了。

那天跟打仗似的,半夜里,母牛就开始叫唤,声音凄厉,仿佛生怕我们听不见,耽误了它孩子的出世。我们一群后生,连人生孩子都没见过,哪里见识过母牛产子的惨烈,当时只觉得那母牛吼得快断气了似的。我们急成一团,烧水的烧水,铺草的铺草,却完全不敢靠近那母牛,担心它痛得发了狂会伤人。

派人去请常贵时他正睡着,隔着窗说不急让它发动会儿,等到他屁颠屁颠赶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这时母牛已经叫唤了一晚上,声音嘶哑却仍是没停下,右前腿反复摩擦着地面,发出“兹——兹——”的声响,仿佛不知道疼似的,那牛棚的地上,已经被它抠出一尺多深的小沟来。

一直到中午,常贵发现那母牛的连小牛的一点皮毛都没露出来时才有些紧张起来,喊了村里其他人去请给牛接生的老把式。

看见老把式万三后面跟着的傻子来兴,我们才知道,原来整日混在我们知青点的来兴并非孤家寡人,万三是他老爹。

来兴老爹和他儿子的风格完全不同,万三头发花白,身躯佝偻,脸上几乎没有表情,我们招呼他喝水,他也连眼都不抬一下,只低头径直朝牛棚走。

“咱村也就你能干这事,快帮帮这母牛吧!”常贵对他大声道,想是万三年纪大了耳背。

万三也不看他,只是用手反复摸着牛肚子,然后低喊了声,“拿条麻绳来!”

麻绳一到,万三的双手就直接伸进了母牛下身,手腕转了一转,竟立时拖出了两条小牛腿来,那母牛也跟着干嚎了一声。大家看得一阵激动,子清忍不住抓紧了我的手,神情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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