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三用麻绳绑住了小牛腿,喊了胖子林炳奎帮他拉住,自己把母牛牵到了靠墙的地方,让牛头抵着墙面,又朝那牛身上拍了拍,终于才对我们道,“上去几个力气大的,拉!”
我们得了话,立刻跟在了林炳奎身后,拔河似的牵起了那麻绳。只是,我们哪里敢用力,一想到绳子那头绑的是个脆弱的新生命,大家的手就发抖。
“用力!”万三厉声喊我们。
我没让子清过来拉绳子,怕他喘,所以此刻他正站在我们身边,两眼紧盯着都快冒出火来,傻子来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咽着口水囫囵道,“爹——爹——厉害——不——怕!”
那万三的确厉害,原本佝偻的背此时都挺了起来,对着我们几个年轻人喊起了号子,“一——二——三!一——二——三!”那样子,哪里像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母牛在我们的拉扯下竭力嘶嚎,但能感觉它在配合我们抗衡,头顶着墙面拼死往前蹭。在这强力的拉扯下,小牛头竟慢慢露了出来。原来,这母牛难产是因为胎位的问题,现在一直卡着的牛头出来了,一切都容易了许多。
我们六个男生又在万三的号令下使了几回力,小牛的头全露出来后,再次用力时,几乎是一瞬间,全部的牛身一泄而出,连着脐带,小牛被拖了出来摔在了地上。
大家一阵欢呼!
我顶着一头大汗去看子清,见他已经激动得拍起手来。我扔了绳子,朝他走去,他竟开心得抱住了我,“生命真伟大,太伟大了……”
怀里充实的感觉让我瞬间很满足,我拍了拍他,尽管自己也喘得跟头牛似的。
那母牛终于停下了嚎叫,慢慢转过了身,低头轻嗅着小牛犊,竟和人类的母亲亲吻自己刚出生的宝宝无异,子清看得眼睛都红了起来。
傻子来兴跑了过去,抚摸起地上的小牛,那小牛微睁着眼睛,已经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了,懵懵懂懂的样子很是可爱。来兴咧开嘴直笑,一边还朝子清招手,让他也过去。
“别理他!”万三又恢复了佝偻的身体,皱着眉朝我们这边说了句。然后自己把来兴拉了起来,也不再和别人说话,转头就走。我想他大概是怕母牛刚生完,护子心切会伤到人吧,于是也拉紧子清,怕他会忍不住跑去看那牛犊。
常贵在万三身后喊了句,“急着走干嘛,辛苦了啊!”
万三也不知听见没有,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的来兴不时回过头来朝我们这边憨笑。
第四十四章
小牛出生后,知青点热闹了许多,女孩们总喜欢围着小牛叽喳个不停,仿佛它真的是个刚出生的婴儿,让人母性泛滥。
常贵说这小牛暂放我们这儿养一阵子,等它腿脚长硬了,再交去公社。我们当然是求之不得的,除了大家开工时要多打些青草回来,它们几乎不是我们的负担。
我把给牛喂食的任务交给了子清。女孩们虽然爱逗小牛,可是却害怕体型硕大的母牛,而子清却对那母子充满了爱心,完全没有畏惧。
只是,小牛出生的第三天,母牛和小牛竟失踪了。
“早上我起来给它们加草料,一打开牛棚,就看见栓在栅栏上的绳子只剩了一小截,母牛和小牛都不见了……”子清急得声音都发起抖来,“屋前屋后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
“别急,我们等会儿分头去田里看看,也许母牛只是这两天刚生完被关得久了。”我安慰道。
“可是我前一晚喂完草,明明栓好了绳子……以前也都没有跑过。”子清皱起了眉头,神情犹疑不定,“难道是我没栓好?……”
“不会是健根他们使的坏吧!”吴应杰在牛棚里转了一圈,想要找到个脚印或手印之类的蛛丝马迹。
“要不要赶紧跟常贵说啊,牛丢了可是大事。”
“还是先别吧,要不再找找,常贵又不是什么好人,牛丢了,他一告上去,说不定还给咱集体记个过呢……”
“我看十有八九是健根!”
“那阿塔莎小姐昨晚也没叫唤啊,阿塔莎一见他们就狂吠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子清已经不说话了,满脸难过自责。
我定了定心神,想了会儿,才道,“这事暂时不能报上去,无论如何,即使是被健根偷了,他也不可能藏自己家里,我们还是应该先找找,那常贵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报给他后再找到牛,一定还是逃不过他去公社参一本。”到时,即使不治我们知青点的罪,子清的责任还是逃不掉。
于是,那一整天,我们十一个人都忙着到处找牛。
田间地头,祠堂山脚,有草有空的地方都被我们找了个遍。路上遇见老乡,我们也不敢张扬,只说是阿塔莎小姐不见了。那一整天,子清也都魂不守舍,我知道他担心牛丢了我们要承担的责任,更牵挂着分娩完还没彻底恢复的母牛和刚刚学会自己走路的小牛。
只是,我们仍旧没找到。
晚上回到住处时,大家都有些绝望。因为实在是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每个人都筋疲力尽,疲倦得不想再说一句话。子清呆呆坐在桌旁,出着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看不下去,心疼又难过,也许真的是健根他们搞了什么鬼,子清是很细心的人,对母牛小牛照顾入微,不可能会忘了栓好系牛的绳子。但大家全体努力的结果仍是无望,我终于决定放弃。
“明天,我去找常贵。”我叹了口气。
大家也都不再说什么,只是点头赞成。
子清仍是那么神情木然,我忍不住过去安慰他,“大不了,大家一起吃个处分,难不成他还能让我们去坐牢?顶多也就少几个工分。”
子清点点头,说了句“对不起”。
那晚,大家因为日间的辛劳都很快入睡。半夜里我翻身时,只觉得身边子清睡的地方意外地平整,猛一睁眼,竟发现他的被子里没人。
我几乎立刻猜到他是找牛去了,也不知他离开了多久,脑子顿时嗡了一声,懊恼着自己怎么就不记得了他那执拗的脾气。他惦记的是母牛小牛,哪里是我说大家一起背个处分可以劝过去的。
只是,半夜里,我也不敢再惊动其他人,自己穿了衣服,拿了个手电筒就跑出了门。他找牛,我找他。
那夜的天气异常的冷,尽管已近四月,但温度低的却像冬天似的,是老人们常说的“倒春寒”。那阴湿的冷气透过我的衣服钻进身体,惹得我打了几个喷嚏,心里开始更加担心子清,放在口袋里的手将那小药瓶握得紧紧的,就怕眼前再出现那天晚上子清发病的情景。
我直觉着朝田头的方向去找他,田头的那片墓地,因为入夜女孩们害怕,我们只是走到附近看了看,没看见牛的影子,便作罢返回了。我想子清一定是不甘心没去看个清楚。
只是走到那墓群里,除了阴冷呼啸的寒风,哪里有半个活物的影子。常贵老头的话应景地浮现在了脑海里,小孩唱歌,妈的,想来真是瘆人。
我几乎是壮着胆子,走过那片墓地。仍不见子清的影子,我开始越来越担心。转眼,已来到山脚下。我又怀疑自己也许找错了方向,子清可能是往村后去找了,但当时也不知什么迷了心,就觉得应该继续往前找,也许牛自己翻过了山,如果子清真的走到这里,也一定不会放弃去翻山。
想到大半夜的,子清如果真的一个人爬山,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他连手电筒都没带,而晚上夜色那么黑,他只要脚下一滑就可能滚下山去送命……我不敢再想下去,原本就被风吹得发抖的身体此时冷得更加厉害,脚步不敢慢下半分,嘴上,扯开嗓子就喊开。
“子清——子清——!”
等我翻过那座山时,天空已经微微泛出了鱼肚白。后山脚下,大片大片的铃铛刺地毯似地铺了满天满地,它们比田头那几棵壮硕许多,足足有一人那么高,枝头的嫩芽早已结出花苞,远远望去,只觉壮丽异常。
只是,我哪有心情去欣赏这美景,早已嘶哑的喉咙再次扯开,要是再找不到子清,我觉得自己要疯了。
“子清——子清——!子清——!”
“劲松哥——”
就在我喊叫的间隙,隐约竟有了回应,我几乎连呼吸都摒住,生怕是自己的幻觉。
“劲松哥——”
那声音又响了一些,全天下,会这样叫我的,除了子清还有谁!
我一阵狂喜,只是找了半天竟都没有发现子清的影子。
“子清——你在哪里!?——”我大喊起来,心里竟比没找到他之前更加焦灼。
“劲松哥——我在这里!我找到牛了!——”子清也在朝我喊,这次的声音又大了些。我循着那声音望去,眯起了眼睛才终于发现,山脚下,铃铛刺林边上,一个纤瘦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我差点要哭出来,再顾不得喊话,朝山下冲了过去。
“子清——”抱住他时,我只觉得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却挣扎着从我怀里抬起了头,一脸兴奋地对我道,“劲松哥,我找到牛了!你看——”
他激动地示意我看他身后,不远的铃铛刺林里,母牛和小牛被之前断开剩下的麻绳紧紧绑在了一棵树枝上,小牛已经睡着,母牛正仰头咀嚼着铃铛刺的嫩芽。
可我哪里有心情去看牛,此刻我只注意到子清的脸上兴奋却苍白,上面有几道泥污,甚至还有几个血口子。我又迫不及待地去检查他的身上,果然,他连外套都没穿,身上的毛衣已经蹭破了好几块,破了的地方,露出里面的棉毛衫,好不狼狈。
我忙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袄,把子清裹了起来,握住他的手急问,“你没事吧!?身上有没有受伤?”
果然,他的手冰凉。
“没有,你看我不是好的很吗?”子清两眼仍放着光,“我找到牛了,原来它们就在后山,它们没事!”
我见他说话声音平稳,精神又这样兴奋,终于放下心来,但与此同时,又忍不住生气,“你傻啊!找到了干嘛不赶紧回来!我找你找到天亮……”
“我怕牛再跑了,而且我是准备天亮就牵它们回去的,天黑我怕我一个人顾不了两头牛……”子清脸上难掩歉意。
我顿时觉得自己昏了头,如果让他连夜再翻山回来,那岂不更危险,但嘴上仍是缓不下口气,“你就不能叫我陪你一起出来找!一个人晚上出来多危险?”
子清还想说什么,可一个喷嚏马上打了出来。
我不得不将他身上的棉袄裹了裹紧,再不忍心责骂他,无奈地放低了声音,“我们赶紧回去,你如果敢生病,我绝不原谅你。”
子清抬起脸来对我笑,鼻头因为之前的喷嚏有些泛红,再开口已经是浓重的鼻音,“我没事的,这就跟你回去!”
就这样,我把两条牛绳解下,牵在了手上。那母牛小牛异常合作,跟在我身后老实地迈步。而子清走在我们后面,腿上也不知是不是崴着了,走得有些瘸,但却不肯停下来,每当我回头看他,他便加快些脚步朝我笑。
我知道,他是真的很开心。而自从找到他后,我觉得我也彻底放松了下来。再回过头去看山脚的那片铃铛刺,只觉得它们怎么那么美,如果等那些花苞都开了花,不知道要漂亮成什么样。
到了知青点,我大声喊着大家出来接牛。
只是,我刚把牛绳交到许良手上,回过头去看子清时,就见他脸色已经白得像纸一样,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第四十五章
子清那次病得不轻,开始时只是低烧,眯着眼睛躺在炕上还知道跟我道歉,后来热度越来越上去,也不知是累了还是烧得没意识,竟就那么人事不知地睡着,喊他也只动动嘴角,却连眼睛也睁不开。
我把三姐给我配的感冒药、退烧药、消炎药都给他灌了进去,他还是没反应,我只得直着眼睛坐在床前朝他喊话,“我说过的,你要是敢生病,我不会原谅你!”
一屋子人不知是被子清的样子吓到,还是被我的样子吓到,都不敢出声。过了很久,许良才端了盆水上来,递了条毛巾给我,“上次孙荪发烧也是这样的,太累了所以不想说话,热度总要发出来一会儿才会退下去,你帮他用毛巾物理降降温,别这么朝他喊,弄得你累他也累。山里面跑了那么久,会生病也是正常,能发出烧来也说明他体质好。”
我勉强朝许良点了点头,但我心里知道,子清的体质从来都不好,那时在T大监改大院看完他妈妈后,他也是发烧,折腾了一天一夜才消停下来。
想到这些,我便忍不住生气,难道他都不知道别人会担心吗?明知道自己身体差还要惹些危险的事上身,明明可以提醒大家晚上一起去后山找还偏偏自己一个人去,明明可以跟我说他不舒服还硬撑着自己走回来……可看着床上的人双目紧闭,烧得两颊通红,连嘴唇都干裂了起来,我只得吞了怒气,一语不发地把毛巾敷在了他的额前。
孙荪给我递来一杯水、一个玉米面馒头,“吃一点,你也在外面跑了一夜,不要跟他一样也病倒。”
我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心里有些感动,但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得简单道了声,“麻烦你们了……”
孙荪听了,叹了口气,“何必说这样的话?什么你们我们的,大家都是流落到异乡的人,互相照顾是应该的,我生病的时候,子清不也一样端茶送水的。而且,子清帮我们把牛找到了,我们都应该感谢他不是吗?”
我抬眼看向孙荪,她的脸上全是真诚没有做作,忽然就明白了许良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她。
而吴册那此时坐在炕边,用棉棒沾了些水醮在子清烧得干裂的嘴唇上,看也不看我,“孙荪你别跟他说那么多,他啊,是觉得自己和余子清兄弟情深,别人都是外人。”
我无语,只得默默嚼起了手里的馒头。
一直到晚上,子清终于有了些意识。原本大家都松了口气,可没想到,他的烧不仅没退,还开始说起胡话来。我凑到他跟前,才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他有枪……他有枪……他会开枪……开枪……”天啊,他说的竟是我们在蜀中时的那次,我拍了拍他的脸,心里难过得不行,忙不迭地安慰道,“他没枪,他不敢开枪,他被我们吓跑了。”
“我没开枪……我没杀他……我没杀他……”子清像是能听到我说话,又拼命对我说。怪不得那时我妈对我说,子清那孩子吓坏了,那时我受了伤不知道,醒来后子清从来都再没和我提起蜀中的事,原来,他心里竟然这么害怕。如果不是烧到这么人事不知,怕是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吧。
我把他腋下的温度计再次拿了出来,已经快四十度。
许良把月妹叫来的赤脚医生请过来时,子清的胡话已经越来越让人听不懂,我也只隐约听到爸爸妈妈之类,心里却更加不安起来。
那赤脚医生大概五十来岁,翻了翻子清的眼皮,又为子清诊了脉,始终一语不发。我不禁想起以前国营药房的那位老师傅,对中医,我还是心存敬畏的,此刻几乎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位医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