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想到子清。如果子清是女孩,我一定会喜欢上他吧。这念头让我忍不住笑了笑,笑自己的荒谬。母亲见我那样,脸上一阵怀疑,以为我瞒了她什么。
……
三天后,我又大包小包瓶瓶罐罐地踏上了回程的路。
和上次离开不同,我发现这次我竟并不难过。相反,我很想念二洞沟,想念胖子老幺许良吴册那他们,想念阿塔莎小姐还有牛棚里的母牛小牛,当然,最想念的是子清。我甚至已经看到他站在村口焦急等我的画面,那画面让我不由归心似箭起来。
可是,当我带着满心的期待,终于回到二洞沟时,发现在村口迎接我的却只有许良林炳奎几个,还有和第一次一样,嬉皮笑脸的看着我的傻子来兴。
没看见子清,我不由紧张起来,开口便问,“子清怎么没来?”
“别担心,他没事,早上去公社找龙杰了。”许良把我一只手的行李分担了下来。
“找龙杰?”我有些疑惑。
“他啊,攀高枝去了吧。常贵说说不定再过个几天,余子清就要调到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了,以后不用跟咱们一起苦哈哈地当农民喽。”胖子林炳奎叹了口气,脸上悻悻的。
“听他瞎说,子清不是这样的人。”许良白了眼林炳奎。
我点了点头,跟着大家回了住处。我把三姐的喜糖和从S城带来的特产、零食分给了大家,胖子林炳奎得了一大包五香豆笑得合不拢嘴,女生们拿到麦乳精和牛肉干都很是开心,我给许良带了包S城本地的烟,送给吴应杰和杨红骏他们的是我妈做的罐头酱瓜和梅干菜。而这些,除了烟之外,我都给子清留了一份。临走,我还跟父亲要了一双劳保手套,想着以后子清堆肥可以用得上,他那漂亮的手就可以不用去再直接去碰那些脏东西了。
我不好意思直接把给子清的那一大包东西拿出来,只是把它默默收回了箱子,又和大家有一波没一波地聊了些S城的变化。只是任凭我怎么掩饰,心里的失落仍是骗不了自己。
子清在我离开时就应该知道我是今天回来,竟然,没有来接我。十天不长也不短,跑去找龙杰干什么呢?难道真的是要调去公社宣传队吗?我是不是该为他高兴……
那天子清直到傍晚才回来。
见我坐在炕边,他挺开心地跑了过来。
“劲松哥,你回来了!叔叔阿姨他们好吗?三姐的婚礼怎么样?”他站在我面前,微微喘着气,很激动的样子,我才看见他手上抱了几本书。
“都挺好的,三姐嫁了个医生。”我朝他笑了笑,原本想要好好和他说说三姐的恋爱,可是,也许他应该先跟我说说他的近况。
子清很敏感,很快感觉到我的些许冷淡。他放下了手上抱着的书,和我一起坐在炕边,我才看见那书皮上写的是“柴可夫斯基作品集”。
“本来今天要去接你的,可是龙大哥认识的那个修小提琴的人这两天就要走,所以,我早上赶着去把琴给了他们。”子清坐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说。
“龙杰挺厉害的,还认识修琴的人。”龙大哥,子清似乎已经和他很熟了。
“正好是他同学,从北京过来的。”子清忙道,好像急于解释什么。
“琴呢?”我问他。
“琴坏得有些厉害,所以可能要配一些零件。他说我那把琴很好,但琴码和琴弓都出了问题,所以可能要修上一段时间。”子清看了看我,“劲松哥,我不是故意不来接你的,我……”
“行了,我没怪你。”我拍了拍他的肩,“你的琴能修好,是件好事,我不是还等着你拉琴给我听吗?”
我的确不怪子清,只不过没来接我而已,我还不至于那么小气。我只是有些好奇子清是怎么和龙杰熟识起来,怎么会让他知道自己会拉琴,是不是也告诉了他琴是怎么坏的……当然,这也并不是什么太难想象的事,也许龙杰在带子清去县医院看病时他们就曾聊起,我只是没有亲眼看见。或者,从我认识子清来,他就没有别的朋友,而此时忽然有了一个他称之为“龙大哥”的人,我有些不习惯。
那晚因为旅途的劳顿,我觉得很累,躺在炕上正要入睡时,我看见子清在煤油灯下仍抱着那几本书在看。
他真的很喜欢柴可夫斯基,我昏昏沉沉地想,如果我也懂一点音乐,也许可以了解他更多吧。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说明一下,军宣队和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是两个概念,前者是文革时期军方下派到基层的领导组织,后者是基层文艺宣传队。
第四十八章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子清一直沉迷于从龙杰那里借来的几本乐谱。
白天,他和大家一样出工劳动,下午回到住处就开始照着那乐谱抄写。我忍不住翻了翻那些书,全是线条和蝌蚪,对我来说像天书一般。子清却抄得很快,蝌蚪们在他笔尖忽上忽下地畅游,直到晚上大家睡觉他才停下来。
那时,知青间也流行抄书,但抄的大多是些苏联的爱情小说,像子清这样抄乐谱的大概不多。有时我想劝他停一停,怕煤油灯下抄坏了眼睛,且白天下地晚上这样太辛苦,可子清却不依,说赶着抄完了还回去给龙杰,就可以安心看自己的乐谱了。
我拿他没办法,只得作罢。那是他喜欢的东西,对一辈子只想拉拉琴的人来说,乐谱,大概是他的精神食粮吧。
傻子来兴很爱看子清抄谱子,已经连续几晚,他都趴在子清边上看他写字。屋子里,大家聊天、打牌、分享我从S城带来的食物,这些都不能引开他的注意力,从某天下午他看见子清抄书时起,就开始每天跑来守着,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傻子,真要让大家误会这是个好学的勤奋学生。
因为他无害,所以大家也就没管他,只是在准备睡觉时把他打发了走。可是我没想到,他会做那么离谱的事。
那天,子清在煤油灯前专注抄书,来兴和他一条板凳坐着,趴在桌上仰头看子清,大家也都和往常一样各干各的。只是,来兴看着看着,眼睛眯了起来,身子也慢慢坐直,然后就那么突然一下双手抱住了子清的头,朝他亲了上去!
当时,我正从后屋拎了两个热水瓶进来,这荒唐的一幕完完全全落进我的眼里——不偏不倚,他亲的是子清的嘴!
手中的热水瓶瞬间落了地,砰砰两声炸得大家都看向我——而我,已经朝来兴冲了过去,他竟还扯着子清没有放开。
“你这个疯子!!”我想,自己当时的声音大概让房顶都震了震。来兴被猛地推开摔在了地上,我挥起拳头,朝他的头上死死砸了几拳,直到许良回过神来拉住我才停下。
而子清,他瞪圆着眼睛,手里还握着抄写的圆珠笔,强烈的意外震得他一时怔在了那里。
那晚,来兴被我的那几拳打得鼻青脸肿,被大家拖出小屋时,竟朝子清哭喊起来,口中也不知含混说着些什么。我把子清拉到院子里的水井旁,打了满满一桶水给他漱口洗脸,之前烧好的热水全被爆开的热水瓶洒了。
“怎么会这样……”子清皱着眉,脸上的震惊还未褪尽。事实上,他被弄得狼狈的很,来兴满头的泥土蹭得他的脸上全是污渍,而唇边更是沾上了那不知是鼻涕还是口水的污物,因为太过震惊,他竟没顾得上擦掉这些脏东西。
“来兴本来就是个疯子!”我把水桶放到子清面前,示意他给自己清洗一下。
子清蹲了下去,把那桶里的水朝脸上泼了一会,再看向我时,竟尴尬得不能直视。
“以后,再不要和这种疯子在一起!太恶心了!”我想到子清原本干净的脸,被那混账东西弄脏,胃里一阵阵翻腾。
“男人吻男人……是很恶心……”子清低声道。
“他完全是个疯子,是个变态!亏我们还让他登堂入室,好在这次大家都在,否则,不知道他要作出什么下三烂的事来。”我唾道,忍不住把自己的手也在水桶里洗了洗。
“我不是女人……他能做出什么下三烂的事……”子清已经尴尬得不行,声音都低了下去。
“等会儿,我去跟许良他们说,让他们别传出去,这事实在恶心得可以。”我把那桶里剩下的水霍地浇到沟里,想到来兴那张流着口水的臭嘴这样去糟践子清,除了“恶心”我实在找不到其它词汇。
“是啊,是挺恶心的。”子清低下头,再没有说话。
幸亏屋里的兄弟们口风紧,那事终是没有传出去,连隔壁的女孩也不知道。她们只是奇怪着,为什么后来每次来兴到我们这里来,都被我们撵狗似的拖了出去,有几次,还被大家踢了几脚。又后来,我们踢的狠了,来兴就真的再不敢来了。
而子清也没再抄那乐谱,只是偶尔翻看着其中的一本,过了几日就去还给了龙杰。
后来,我试着想过,为什么来兴会去强吻子清,得出的结论是,大概子清长得太过秀气,让那疯子以为是女人,所以才那么没头没脑地亲了上去吧。想到子清那样干净的人,遭遇这样的事情,我心里就一阵窝火。可毕竟那来兴是个傻子,我也没法去较真,他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后,这事也就慢慢淡了。但许良当时跟我开过个玩笑,他说,那大概是子清的初吻,就这么没了,实在可惜。
我想,那不应该是子清的初吻吧,这种不算。
……
五月时,天气变得暖和了许多,二洞沟也好不容易下了几场雨,淋漓间竟和南方的春天有些相似。原本,该是最畅快的季节,可田间却发生了一件让我们所有人崩溃的事——我们辛苦种下的麦子竟迟迟不抽麦穗。
“你们有正常施肥浇水吗?”看着那些日渐枯黄的麦苗,常贵抽着老烟袋,责问着我们。
“按老乡们教我们的办法做的啊。”我急道。
我虽在乡下长大,但了解的也只是种植水稻的方法,对于小麦,我一无所知,可的的确确,我们是按照村里人教我们的法子,一步步在田里耕作的。除了年初犁地时我们比老乡们早几个钟点出工,其它完全没有任何差别。
最终,经过村里几个老人的考察,他们得出了结论——给我们知青的那块地,碱性太强,根本种不出粮食。
我们所有人几乎傻了眼,从去年冬天开始砍铃铛刺、挖树根,到今年早春犁地、播种,后来累死累活地浇水、施肥,现在告诉我们,那块地根本就没用?!
“那我们以后吃什么?我们以前的那些劳动就都白费了?”连许良都暴躁起来。
“这事队里也处理不了,还得报到公社去解决。”常贵和万凤来低语了几句,最终只背着手叹气离开。
那时我们所有人都郁闷坏了,毕竟,来到这穷乡僻壤,我们失去了一切前途和未来,能称之为“事业”的,也就是山脚那一亩三分地。原本想着自己辛苦播种施肥,然后能够看着它慢慢发芽结果,丰收的时候,也可以像从前书本上写的那样,看到一片黄灿灿的麦浪……可如今,一切都打了水漂,我们觉得自己不仅被这个国家遗弃了,竟连老天也遗弃了我们。
第四十九章
不久,军宣队来了几个人协调处理这事。最后的决定是让我们接下来弃了那块地,跟着生产队一起干活,年终的时候工分照算,口粮也仍在二洞沟大队的产出中分配。
万凤来一听这话立刻变了脸色,“多出十一个人来,也就是今年即使是个丰年,队里每个人的口粮也要减了?”
“万会计,你放心,公社会考虑这个问题,到时如果粮食不够,我们会直接补给老乡们的。”说话的是龙杰。
“话虽这么说,可队里劳动力是够的,突然多出十一个人来,也很难安插下去啊……”常贵不像万凤来那样把不满写在脸上,为难的口气中却也满是抵触。
“人多还怕不好干活吗?”龙杰扬了扬嘴角,“队里有些困难户,家里只有老人没有年轻劳动力的,像来兴家,时粒家,都可以让知青们去帮忙,常贵叔你家不也只有月妹一个干活的吗,到时,知青们的工分可以摊分给你们一些,这没什么不好的。”
常贵被堵得再说不出话,又因为提到了他家,所以脸色也终是忍不住难看起来。
但龙杰却并不拖泥带水,最后只道,“知青上山下乡是国家政策,我们得认真执行,给老乡们的确会带来麻烦,但这也不是知青自己愿意的。互相体谅,都是为了国家。”
龙杰这么说,已是让常贵和万凤来没了任何反驳的余地,最终,他们只得讪讪离开。
龙杰又留我们下来安慰了一番,“工分的事,你们可能要让一点步,二洞沟本就人多地少,老乡们有抵触是自然,我知道你们因为地荒了也一定很难过,但没有办法,客观环境就是这样。和老乡们一起干活,还是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毕竟,这一切并不是他们造成的。”
这龙杰说话着实得体,上不牵怪国家,下不得罪老乡,连我们的情绪也一带顾及到,于是,大家即使心里郁闷,想着以后就真的要过上寄人篱下的日子了,但嘴里也不能再说什么。
临走时,龙杰又叫了子清到一旁。
那是我休假回来后,第一次看到子清和龙杰的相处,的确如我所想,他们稔熟了许多。
“林鹏来信了,说那琴琴面磕得有些厉害,可能要重新着色,你看看是想漆成金黄,还是原本的暗红色?”我听到龙杰对子清说。
子清听了那话,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但很快便道,“暗红吧,我喜欢它本来的颜色。”
“那好,没问题。林鹏说那琴已经修得差不多了,音色还不错,烤好漆后就可以帮你寄过来了。”龙杰笑了笑,一脸轻松。
子清听后也开心起来,“那太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拉过那把琴了……”
“到时候给我拉拉你说的秦桑曲,我还真想听听民乐用小提琴拉出来是什么味道。”龙杰拍了拍子清的肩,子清也朝他点了点头,答应得爽快。
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没心情再听下去,那些什么民乐古典乐滑音颤音琴色琴码,对我来说,都是天方夜谭。我只记得从前子清给我讲过的那个红色小提琴的故事,只是那时他提到提琴时那样悲伤难过,全不像现在这样愉快兴奋。
我转过了身,不再看他们。
……
那之后,我们开始和队里一起干活。老乡们果然并不情愿,看向我们的目光再不像过去那么和善,虽然他们并不说什么,但我们能感觉,在心里,他们是抵触并防备着的。
我们无奈,只得更卖力地做事。
可惜,想要终日相处却相安无事,一厢情愿并不容易。常贵把沤肥这样的差事分给了我们,那时正直小麦生长旺季,肥料的需求很大,不仅牛粪要用上,连人粪也要用上。于是我们必须一家家地去村民的茅房集肥,再挑上好几里路走到田头,常贵说为了让麦子吸收得更好,沤好的肥我们还得在田间赤脚踩上一踩。
于是每天,我们就这么和粪便打起了交道。但这并不是最不能忍受的,最不能忍受的是我们每次挑粪去地里,健根和黄牙几个便喷起唾沫来嘲笑。
“我当是多了不起的城里人呢,我看也只配给我们乡下人打打下手挑挑粪。”
“别这么说,人家可不是打下手,要按人头跟你分粮食的。”
“谁稀罕跟你分那些粮食呢,人家不是吃素的,眼珠转转脑子动动就有肉吃了,三精三肥五花大肉!你这个贱样,只配吃吃耗子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