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听到这些,杨红骏几个会连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
不仅如此,几个女孩也被他们戏弄。尽管不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但那黄腔听了实在令人不齿,一次,见到许良帮孙荪浇肥,他们竟在一边扯开了嗓门,“闺女啊小闺女,香香又软软,昨天还在我的怀抱里,今天就甩我跟着别人去,闺女啊小闺女,你还是不是我的小闺女……”
当时,许良脸都绿了,差点一桶粪水就朝那帮畜生泼了过去。
我强压住了他的手,咬着牙对他说忍耐。他们这样挑衅,不过是要激怒我们,最后鱼死网破倒霉的只有知青,毕竟我们十一个人,要对抗一个村庄,太势单力薄,何况,我们中的许多人还背负着“阶级身份”。
那段时间,大家的情绪都非常消沉,每天的体力活本就非常繁重,晚上拖着一身臭气和怒气回到住处,便再不想多说一句。
其实我比谁都难过,毕竟,我是他们的头,而我除了让每个人忍气吞声再没有任何作为和担当。那段时间我夜里总睡不着觉,往院里一坐就是半宿,远远看着西山上那晦暗空洞的两只“鬼眼”,只觉得心里压抑得不行。
一夜,子清也跟出来陪我坐着。
“以前,我爸刚被斗成右派那会儿,晚上也总像你这样跑到阳台上坐着,长吁短叹。”子清的声音在夜里听来平静异常。
“你也这么出来安慰他吗?”我转头看了看他,身边男孩的眼睛在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着亮似的。
“没有,那时我和子湛都害怕的很,只有父母安慰我们的份。其实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比那时幸福许多了,至少没有人会在半夜把你拉起来抄你的家,没有人会再无缘无故地打你,至少现在还有这么多朋友,大家虽然落魄,但都互相友爱,是一条心的。”
是啊,不像过去在S城,人人都提心吊胆,提防着身边的人,不知自己哪句话哪个字说错就要跟着倒霉。
“你注意没有,地里的麦子最近疯长呢,我猜今年一定丰收,”子清的口气稍稍轻松了一些,“就是那粪肥实在臭,我现在戴着你送我的手套在干活呢,搞得龚志军都笑我。”
不知为何,子清说这话时虽是一脸笑意,可我听了却更加觉得难过,头也不想抬起来。
“你……其实可以不用这么辛苦。”我闷声道。
“嗯?”子清疑惑,问。
“不是可以去公社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吗?反正你喜欢拉琴,等琴修好了,跟龙杰说说,你们那么熟,应该没问题的。”这话我终于说了出来,其实从S城回来后,我就在想着这事,我以为子清会在哪天突然跟我提起,但他一直没说。我其实挺害怕他说的,那样,就真的要跟他分开了。后来出了地里那事,他跟着大家一起苦恼郁闷,以他的性格,就更不会说了。
但我觉得,真为他好的话,就不该留着他在这儿穷折腾。
“我从没这么想过……”子清的声音里透着震惊。
“你现在可以这么想。”我叹了口气。
“我……我和龙大哥并不太熟,只是那次在县医院无意中聊起他拉的那首柴可夫斯基的曲子,他正好有些乐谱,借给我,又知道我的琴坏了,他有朋友会修……”子清急于解释。
“这不重要,”我打断他,“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
“我喜欢的事就是和大家在一起。”子清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人也跟着站了起来,眼里已经有掩饰不住的难过。
我不知该怎么去回他,只是觉得自己糟糕透了,我哪里是真的想他去那个什么鬼宣传队,我只是受不了他那双手整天和在牛粪人粪里,戴着手套还要被人笑话。
一阵尴尬的沉默里,阿塔莎小姐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它已经长高了许多,也似乎更懂事了些,在我和子清面前摇了摇尾巴,见我们不理它,便默默蹲在了子清身边不住地舔起他的鞋子来。
很久,子清终于缓缓开口,“拉不拉琴,对我来说早就无所谓了,我可以不拉,那琴我也不修了,我本来就只是……”
“行了,别说了!”再这样说下去没意思,子清脸上的表情悲壮得让人不能直视,我们被拉进一个绝望的逻辑里,子清拉琴,他以为我让他去宣传队,子清说不拉琴,我便成了扼杀他唯一爱好的刽子手。
“当我什么都没说。”我推开了面前的男孩,径自走回了屋里。
那晚空气竟那样沉闷,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令人窒息。
第五十章
那晚上说的事,我和子清后来谁也没再提,他见了我仍和往常一样,笑着喊劲松哥,我越发觉得自己那日混账,不该说些什么要他离开的话,毕竟我们一起来,怎么能分开走。
只是我一直拉不下脸来跟他道歉,而他跟着我一起干活的样子,好像那件事早就不值一提。
我们渐渐习惯了每天的劳作,老乡见我们勤劳肯干,似乎也慢慢开始接受我们,带到地里歇息时吃的馒头或水也会分给我们一些。不忿的只有健根一群人,也许是过去的事太伤他们面子,现在更是看不得我们“霸占”他们的田头。
原本以为有些事忍着便能过去,但后来事实证明不是如此。
阿塔莎小姐不见了时,大家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健根他们。只是我们仍抱着一丝希望,屋前屋后田间地头喊了个遍。子清急得快疯了,如果说上次不见了的母牛小牛只是因为几天缘分,这阿塔莎小姐却是被他从小养大的。
晚上,我们终于找到了阿塔莎。
当我们在祠堂看到健根一伙人像上次一样,在火堆前围坐时,心里的那丝希望彻底断了。火堆的架子上,已不再是一口破锅,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横贯着一条狗身的铁棍,那铁棍从狗的嘴里穿入,又从狗的尾部穿出,铁棍上狗被拔去了皮毛,身体早已被烤得通红,尚不健壮的筋骨兹兹冒着油气。
子清半张着嘴,直着眼睛看向早已面目全非的阿塔莎小姐,身体慢慢颤抖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杨红骏怒吼了一声。
走过来的人不是健根,却是常贵的儿子东子。
只见东子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上面赫然一小道新鲜的血口子,他指着那伤口道,“你们的狗咬伤了老子,是条疯狗,公社说了,疯狗可以就地处决。我们今天为民除害,乱棍打死了这条狗,为了不浪费,把它烤着吃了,怎么着?”
“你胡说,它从来不咬人!”子清咬牙道。
“你说那口子是我们的狗咬的,你有证据吗?明天我也去拿个刀子刮自己一下,也说是你咬的,我能吃了你吗?!”吴册那摘下眼镜,瞪圆了眼睛指着东子的鼻子骂道。
“等一下,你最好搞清楚,这是‘你们的狗’吗?这他妈是我家母狗生的!我还没追究你们什么时候偷了我们大队的狗呢!”东子歪嘴冷笑,一脸劣气。
他的身后,健根几个看热闹似的,也不帮腔,竟仍在啃着手里从阿塔莎身上撕下的肉,挑衅地看向我们。
“许良子清我们走,去找常贵来评评理。”我的双手握成了拳头,死死地控制着才没有挥出去。我不相信健根他们会嚣张至此,东子没得到他爹的允许怕也不敢这么胡来,我要看看那常贵这回再说些什么,如果这二洞沟这么容不下我们,那闹到公社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哼,还是你们组长识趣,一只畜生而已,犯不着不是!”东子打了个哈欠,挑眉看向我。
就在这时,子清气极地冲了过来,一巴掌甩向了东子,“你太没人性!”
东子没想到自己会被我身后的子清打,更没想到子清抽向他的耳光竟会那么大力,他的脸被打得侧向一边,再转过来时眼里已经要冒出火来,而他的身后,健根几个也终于站了起来,手上的狗肉被扔在了一边。
我将子清一把拉到身后,指着东子的鼻尖道,“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现在就去找你爹,你们在这里等着!”
“让他去!”健根在后面冷笑着发话。
东子手捂着红肿的脸憋着一股劲却迫于健根的压力不敢发作。我转过身,迈开步子就朝外走,仅剩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跟他们硬拼。
杨红骏几个被许良拉着也跟着我走了出去。
只是,大家谁也没料到,东子会在我们都转身时,操起了火堆边的一根粗木棍,猛地朝走在最后的子清挥了过去。
“啊——”身后,子清一声闷哼。
我回过身,看见子清右手捂住了头,那指缝里已经倾刻涌出了不少鲜血,汩汩染红了他一手。子清的身子有些打晃,眼看着就要倒下。
那一瞬间,我觉得一直抵在我胸口的一道阀门溃了,无数被压抑的怒火和怨忿喷薄而出,再不受什么理智的控制,我冲了过去,捣烂了那火堆,操起一根木棍朝东子头上劈去,他用手一挡,瞬间也发出一声惨叫。
健根他们冲了上来,而许良杨红骏几个哪里又会看着我孤军奋战,拣了柴火也围了过来,一时间祠堂乱作一团。
也许是压抑了太久,我们每个人都不要命似地豁了出去。我听见许良朝孙荪喊让她们躲到一边,女孩们吓哭了,缩进了祠堂的一角。子清也被她们拉了过去,东子的那一棒下手那么狠,他好像已经快撑不住。
这情景更加让我不能自抑,手上的棒子向健根他们不长眼睛地狂挥了起来。那帮孙子似乎被我们的架势吓住了,也许他们没想到我们这帮城里书生会这样不要命地打架,在几乎一对一的较量里,他们很快落下阵来。可是,不久,我们发现形势不对了,也不知谁去喊了另一帮人来,而那帮人来时都操上了家伙,铁铲或铁锹,转眼间,我们以寡敌众,纷纷挂了彩。
一片混乱里,我竟看见子清不知什么也冲了过来,他手里竟拿着那原本烤着阿塔莎身体的铁棍,铁棍通身乌黑间还冒着烟,我无法想象那将是多么的烫手。
“滚出去!不要来凑热闹!”我朝他大喊。
“我也是男人,为什么不可以和你们一起!”他也急了眼,一棍朝眼前的敌人敲了过去,又挥起铁棍扫向其他人。
我躲过眼前的一铲,疯狂地挥开阻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想朝他奔去,天知道我有多担心他的那双手!只是,祠堂里似乎每个人都打红了眼,我和子清之间短短的几米距离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就在这时,我看见子清的身后,一把铁铲正朝他的背上砸下去,那铁铲是过去我们挖铃铛刺用的那种,锋利异常,又厚又重,如果它真的朝子清砸下去……那一瞬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知道任凭自己嘶喊的声音有多大,子清怕是都来不及躲过那就要挥下的一铲,而我们之间的距离更是让我彻底绝望,我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他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啊——!!”
一声凄厉地惨叫响起,我猛地睁开眼,发出声音的人却并不是子清。
地上,来兴扑在子清的身上,为他挡下了那一铲,而那一铲,砍中了他的颈侧,此刻,那伤口喷泉似的血正飚射出来。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每个人都停了下来,混乱中,那铲子早已落在地上,只是究竟是谁砍下去的,已经无从而知。
可怕的安静里,子清终于慢慢撑起身体,托住了瘫在他身上的来兴,失了神的脸上已经沾满了来兴的鲜血。
第五十一章
来兴死了,那一铲正中他的劲动脉。
地上淌满了从他脖子里喷出来的血,后来那伤口终于不再流血,他在地上抽搐了一阵便很快断了气,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子清。
那场群架就在这血腥的画面中落了幕,子清被我们带回家时手脚冰凉,已经不会说话了,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来兴的死受到惊吓,还是因为阿塔莎的死太过伤心,那晚他整个人失魂落魄,尽管脑后敞着道大口子,手上也被滚烫的铁棍烙起了两条水泡,但他却完全不知道疼似的。
而我,却来不及安慰他。第二天,公社派人把我们几个聚众斗殴的首要分子全部关押了起来,知青这边是我、许良和杨红骏,二洞沟那边是健根和黄牙。
失去自由的感觉实在糟透了,不能做想做的事,见不到想见的人,更重要的是,得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许良还猜测着我们是不是会被送去某个矿井,这是那时最常见的处理阶级敌人的方式,又或许我们会去坐班房,扣个“流氓罪”的罪名。那时,他的心情也非常不好,因为担心着孙荪会为他担心。
但事实是,我们只在公社办公室被关了一个礼拜就放出来了,那场斗殴最终被定性为“人民内部矛盾”,而万来兴的死,是个意外。
回到二洞沟的第一天,正赶上来兴的头七。村口的来兴家挂起了白色的布幔,公社和大队都送去了花圈,傻子来兴活着时是个无甚存在感的人,没想到死后竟这样风光。
来兴的父亲万三坐在灵堂上,样子竟比我们上次见到他时又老态了十分,满头头发已经花白,刀刻般布满皱纹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表情,近乎麻木地抽着老烟袋。
那时我也终于见到子清,他就跪在万三的身边,感觉他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头上的伤口已经不再包扎,掩在头发里看不出来了,两只手却仍裹着厚厚的纱布,想是那日铁棍烫得厉害了。他穿了件白衬衫,那衬衫有些大,使他整个人显得更加清瘦,风一吹就会倒似的,而在他的手臂上别着块带麻的黑纱,按风俗,那是弟弟在兄长过世时的孝物。
子清见到我时,眼里终于回复些活气,喊了声“劲松哥”,声音里却全是沙哑。
后来,吴应杰告诉我,我们被关起来的几日,子清去了好几回公社和军宣队,常贵和万凤来本想把来兴的死赖在我们头上,可后来龙杰据理力争,来兴是为救子清而死的,砍下那铲的人又怎么可能是知青。但死无对证,一切争辩都是徒劳,军宣队调停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息事宁人,来兴的后事大队出钱知青出力,家属由军宣队出面安抚。当时我们几个带头的不在,女孩们又吓坏了,子清便成了知青里出力最多的,那灵堂是他布置的,墓碑是他去刻的,连来兴最后的遗容也是他给整理的……
看着这样的子清,我已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能默默走到他身边,抢过他手上的纸钱帮他烧起来。
“我身上欠的债还不完了……”子清看着那火堆出神。
“他是傻子,不会要你还的。”我把一叠纸投进了火堆。
“……他真的是个傻子。”子清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那天后来,龙杰也来了。作为军宣队的“安抚人员”,他带了他的手风琴来,“人家说,做头七,吹吹打打才热闹,我虽然不认识这位兄弟,但他的舍命救人让我敬佩,所以我来送送他。”
龙杰那日弹了许多首曲子,从西北民调到苏联歌曲,时而婉转苍凉,时而热情激昂。在场的人听得连连喝彩,一场凄苦的丧事,在他的演奏下,竟真变成了一出壮行宴似的,想那傻子来兴如果在世,也会欢快得手舞足蹈吧。
子清的表情终于在那一首首的乐曲中变得放松下来,一段我不熟悉的旋律之后,子清的脸上竟微微露出了笑容。龙杰见他笑了,嘴角也微微扬了扬,又收了风箱,继续弹起下一首曲子。
看到子清终于笑了,我心里忍不住松了口气,但隐隐地又有些失落,毕竟,那份哪怕只是短暂的释然并不是我带给他的。
那天常贵和万凤来都没来,据说他们出殡时也只露了个脸。不过,月妹却代表他爹过来了,龙杰弹琴时她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