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淡淡道:“不必了,满都还等着我回去呢。”
彭鸿知道挽留不了,只好谦和地笑了笑,对修仪说:“看看你儿子去,那混小子吵着不肯念书,在地上打滚呢 !”
“这小子无法无天了!”修仪皱皱眉,放下笔,“你们坐这儿等等,我一会儿回来。”说着起身随彭鸿出去。
满城见她出了去,屋子里只剩他和蔚阳两人,便放肆地握了蔚阳的手,“我走了,你可会想我?”
蔚阳也不挣开手,担忧之情浮上眉头,“你才回来怎么又要走了?”
“谁叫这个圆辽没我不行呢。”满城俯下身子吻她的手,眼睛却盯着她看,坏坏地笑了笑:“你可要注意身体,别委屈了我的乖孩子。”
蔚阳脸热心跳,想抽回手,满城却握得更紧了。
两人正纠缠不清时,门突然被撞开。蔚阳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满城正要呵斥,却见蓝杏扑进来跺脚哭道:“可找到你了将军,不好了!小王爷吐血了!”
2.
仲碧府里乱成一片,满都的院子里传出凄惨尖厉的喊叫。
满城听着这一声一声让他毛骨悚然的惨叫,害怕得迈不出步子。从正殿走到满都的房间,似走进黑暗的漩涡,恐惧而又无望。
满都突然紧紧咬住了下唇,停止了哭喊——他看到了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亲人,心里登时燃起了一线希望。
“哥……哥……”他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将手伸向了门口。
满城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抱在怀里,泪水止不住汹涌而出。
“哥……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痛?”
“……”
“哥……你,一定有办法的。”
“……”
满都煞白的脸上暴起丝丝青紫的血管,他松开了几乎要咬断了的牙根,齿间涌出了鲜血——
“啊——”
天,塌下来了。
怀里这个瘦小的身躯绝望地挣扎着,就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落入插满钢针的陷阱里一样,疯狂地寻求生路,却是越挣扎,越痛苦,越挣扎,越绝望。
“啊——”
满都咬在了抱着他的那个人肩上,那个人是他的依靠,是他的支柱,可终究是帮不了他。
这样的痛啊!
抱着他的人恍若不觉,任他的牙齿深深地陷入自己的肌肤,任他的哭喊在自己心里撕咬血肉。
他苦苦支撑着的生命,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等这样的痛吗?
“哥,你救救我,我求你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惨烈的喊叫声渗进空气里,消失了。
然而整个圆辽城都陷入一种莫名的阴沉恐惧中,至上到下,家家户户都紧闭房门,不约而同地卸下了所有喜庆吉祥的彩幅花灯。
往日热闹非凡的街市片刻之间如阴曹地府一般没有半个人影出没。
圆辽的君王丢下了所有国事,整日立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
留在这个院落里的,每一个都是这个国家最最尊贵显赫的人,都是能够呼风唤雨的人。
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帮他。
天近子时,满都缓和了点,躺在床上不动了。
他瘦削的小脸灰白无一丝血色,嘴唇青紫,冷汗不住地流。
他红通通的眼空洞呆滞地扫视一番,嘴唇动了动:“我哥呢?”
章周回身张望,发现满城果然不见了,他松开满都的手,开门出去。
满城坐在院内的凉亭里,背影是那么凄凉,那么悲楚。
“哥哥呢?”满都又问。
忠善不停地用手抹开他清秀脸上的污血,可是却将他白皙的皮肤抹得更加花乱,“他啊,他去给你想办法了,你不要急。”话出口,心痛却是如潮涨一般无法抑制,止不住落下泪来。
修仪将满都搂了过来,不住地摸他的额头和脸颊,泪糊得要睁不开了眼。
蔚阳脸色惨白地坐在了房角的椅子上,额上不住冒冷汗,这屋子里浓重的血腥味让她头晕眼花,想呕又呕不出来。
彭鸿走到门外,看到在不远处的凉亭里,那个至高无上的天子,跪在满城身边,拦腰抱着他。
门开了,满城踱了进来,他的手上端着一碗药。
蔚阳问:“这药……”
满城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满都床边,轻声道:“满都,大夫说把这药喝了你就不会痛了。”
“真的?”满都的眼睛里顿时流露出希望的光芒。
满城泪在眼里,点头道:“真的。”
满都靠在这个给他送来希望的人臂上,急切地将药喝了下去。
一会儿,满都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了,他拉着满城的手,哑声问:“哥,你刚才去了哪里?看不到你,我很害怕。”
“我给你找大夫去了……你别怕,哥哥一直陪着你。”
满都咧开青黑的嘴,笑了,“哥,今天过了吗?”
“过了。”
“那再过八天,姐姐就回来了。”
满城强压着泪,声音更低了,“是。”
满都合上了眼睛,虚弱地说:“果真不怎么痛了……哥哥,我最喜欢你了……”
满城的泪水陡然纷纷掉落下来……
“哥哥,我最近一直在做一个梦,我梦见我刚到圆辽的时候,你说圆辽的烟花最漂亮了,于是买了好多好多,我们放了一晚烟花……你不小心将一束烟花碰倒了,我们吓得四下躲那火花,衣服都烧焦了……姐姐就揪着你的耳朵骂你……”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的,屋子里窒息了一般沉寂。
许久许久,修仪突然像在梦中惊醒一般,发疯似的扑过去抱着满都号啕大哭,“满都啊……满都……”
蔚阳撑起身子,走了几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猛然觉得肚子一阵剧痛,不由失声叫了出来。
“蔚阳!”章周慌忙扶住她,急问:“你怎么了?”
蔚阳捂着肚子,脸上落下豆大的汗珠,疼得说不出话。
章周一把将她抱起来,大喊着:“太医!太医!”
满城抬起泪眼望着他,他却已抱着蔚阳冲出了房门。
彭鸿的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喊他回来。
满城垂下了眼帘,回过头,趴在满都身上,默默地合上了眼睛。
第十九章:羞耻
1.
年幼的小王爷夭折之后,如众人所料,圆辽王下旨重殓开丧,全城上下祭祀服丧。
整个圆辽城白纱素裹,纸钱遍地。
修仪进了容喜园,正好遇上往外走的章周,便问:“蔚阳怎样了?”
“只是受到惊吓,动了胎气,休息了两天,已经好多了。”章周踌躇片刻,问:“满城怎么样了?”
“你自己不会去看看啊?”
章周平静地说:“那里的丧礼有你打理,我就不过去了。”
“那倒是。”修仪尖酸刻薄地挖苦他:“反正满城也有人关心,不需要你。唉呀,忠善真是好孩子,不像有人,薄情忘义,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章周心里一阵抽搐,强笑一下,抬腿就走,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叫住修仪,低声道:“邓国那里送消息过来,金音得知满都的死讯病倒了。”
修仪皱眉问道:“你是说她暂时不会回来了?”
“她今年不会回来了,消息还说她怀了邓王的孩子,邓王要她留在宫里修养,不让她出来颠簸。”章周说着这话,面上的表情柔和了一点。
修仪露出惊喜的神色,眼里盈上了泪,“那太好了。”
章周默默地点了点头,正回身要走,修仪拉住他,颤声问:“章周!你真的不去看看满城?”
章周一愣。
修仪落泪道:“章周,满城他好苦,我都看不下去了。”她扫了眼容喜园,将声音压得更低了,“自从蔚阳来了后,你就更加冷落满城了,你若是这么嫌弃他,当初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呢?”
“我……我没有嫌弃他。”
“放屁!”修仪怨恨地怒视着他,“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你这个自私透顶的男人!你毁了满城一辈子!你若是不爱他了,就尽早和他说清楚!让成忠善带满城离开这里罢了!”
章周动了动嘴角,蓦地红了眼眶。
修仪横他一眼,进了容喜园。
2.
“唔……”满城张了张口,吐了忠善一身。
那些流动的秽物顺着忠善的脖子往下滑,忠善一笑,轻轻问:“吐出来舒服点了吧?”
“没……有……”满城在他背上抹了抹嘴巴,“没有,我还是难受……”
“难受就少喝一点嘛,每次都这样,”忠善心疼地劝道:“这样多伤身。”
满城翻了翻白眼,含糊不清地说:“伤就伤嘛!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年了!”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别乱想。”
“你也说我乱想!我们夏家的男人顶多只能活二十几年,真的,每一个都是,真的啊,忠善,是真的,你不是说了相信我的嘛……”满城喃喃着,突然咬住忠善的耳朵。
“哇!”忠善忙讨饶,求道:“我相信!你快松开!”
“呕……”满城又是搜肠刮肚地吐到了忠善肩上。
忠善放缓了脚步,问:“是不是走得太快,颠到你了?”
“呕……咳咳……”满城吐完,将脸伸到前面来贴着忠善的脸,问:“你都相信,他为什么不信?”
“他就是相信,又会怎样呢?”
“……他相信的话,就不会再让我去杀人了,他就会带我离开这里,他会用剩下的时间好好疼我,他会……”满城说着,已忍不住抽噎起来。
“你也知道你在骗自己啊?他什么都不会做的。”
背后的人哭泣不止。
忠善背着他,默默地往前走。
天空中是沉沉的云雾,四周的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进了仲碧府,猛然发现石椅上坐着一个人。
忠善眼里充满敌意,毫不畏惧地盯着那个人。
满城突然发现不再摇晃了,他微微睁开了眼,看到了在面前的黑暗中,一个人缓缓立了起来。
“章……周……”
忠善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唤出这个名字,几乎要立时窒息了。
“章周!”满城终于确定了眼前的人,挣扎着爬下了忠善的背,趔趄了几步。
章周快步走过来,见他吐了一身秽物,臭气熏天,不由皱了皱眉。
满城觉察到了,当即把手缩了回去,“别……弄脏了你。”
章周心里酸楚难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回身就往屋里走。
忠善钉在远处,不知是自己是可悲还是可笑,眼中一热,泪水已涌了出来。
雨开始点点滴滴掉落下来。
屋子里传出了满城沙哑的哭声,逐渐地,被雨声淹没了。
立在雨里的人,湿透了心。
屋里的人,哭累了,渐渐昏睡过去,睡梦里还不停听到雨水丁冬敲打窗外树叶的声音。
这雨下了好久好久,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刺眼的阳光照进屋子,满城睁开了眼,只觉得头痛欲裂,可是当他看到坐在他床边整晚没有合眼的人,心更痛了。
两个人默默对视着,许久,满城抽掉了章周握了一整晚的手,挣扎着爬了起来。
“满城!”章周抬手扶他。
“走开!”满城低喝了一声,转而,当章周不存在似的,自言自语道:“哇啊,臭死了。”然后将身上的脏衣服扒个精光,露出瘦削的背和一身吻痕。
章周怒火中烧,脱口就说:“你不要再和成忠善在一起了。”
“嗤。”满城冷笑一声,开门冲屋外喊:“蓝杏,我要洗澡!”
蓝杏应道:“将军,你起来了啊,水早准备好了。”
满城正要出门,章周将他攥住,怒道:“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满城也来了气,他推开章周,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您管得着吗?”
章周斥道:“整个圆辽城都知道你们的事!你们也不避讳点,你还知不知道羞耻啊?”
满城眼里腾地冒出杀气,他一把揪起章周,握紧了拳。
章周不躲不闪,冷冷地望着他。
两人僵持片刻,满城松开章周,偏了偏头,浅浅露齿一笑,魅惑众生,“我就是不知羞耻的人!以前的杨道醇,现在的成忠善,他们都是不知羞耻的人,哪像大王这么清高,在众人面前装做和我清清白白的,背地里和我上床的时候就属你最饥渴了。”
“你……”
满城鄙夷地瞥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3.
前因
曲振烈掀帘进了帐,冲章顺嬉皮笑脸的说:“呀,姐夫,准备先回去了?”
章顺跳了起来,压低声音道:“找死,说这么大声干嘛!”
“啊哟,都出来半年了,日子好闷啊!”振烈故意提高了嗓门,“有人忍不住了想先……”
章顺扑过去捂着他的嘴,低喝:“你想干嘛?”
振烈装出一副可怜相,“我和你一起回去吧,我爹看你的面子估计也不会打我的。”
章顺对他一阵拳打脚踢,笑着骂道:“滚!我这次回去要提亲,得罪了你爹我就玩完了。”
“嗤。”振烈抓抓耳朵,道:“得罪他?我那母夜叉姐姐要当王妃了,我老爹还不是笑歪了嘴巴!你带我回去我帮你多说好话。”
章顺一脚把他踹开,“你骂得好,我回去和曲诺说她的宝贝弟弟叫她什么!”
振烈哭丧着脸缠上来,还要哀求。
随着一声“小王爷!”齐彪掀帘进来了。
章顺与振烈对望一眼,陪笑道:“齐将军有什么事?”
“小王爷,你那支亲兵今天怎么尤其兴奋?”
章顺哭笑不得,只好求道:“齐将军,你饶了我吧。雄州军全部都退到蚯河去了,梨岐这里哪还有什么事啊?我们留在这里干嘛?我和振烈整天在山上掏鸟窝……”
“就是就是,”振烈在一边不住点头,“这山上的鸟都快绝种了!”
齐彪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原来你是想回去了啊!”
章顺和振烈都哑然了。
齐彪一笑,转身出了帐。
章顺瞪了眼振烈,“一定是你说话声音太大了!”
振烈皱眉道:“我怎么知道他耳朵像狗一样灵。那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们趁夜幕昏暗的时候……”章顺陡地止了口。
振烈笑得满脸是牙。
章顺一窒:怎么说成“我们”了?完了,中了这死小鬼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