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剑比我在武林大会看到任何一个人都要快,一阵疾风过后,院里落满了洋槐的叶子。我仔细看了一下,这叶子竟在他周身四面八方落得均匀,有此可推断,他在这一瞬间里,已然把剑刺向了周身所有的空隙。
如此好的剑法,连我这不太懂行的人都不禁叫起好来。
“你懂剑?”他看着我问道。
“不懂。”我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一时间能护得四周安全,剑气瞬时扫落这么多叶片,不容易。”
“哈哈哈。”他一阵大笑过后,取笑道,“你果然不懂!”
“我半点武功都不懂。”这也没有什么好恼的,是弱点自然要承认。
“不过,也不怪你。我这剑,江湖上能看懂的人不多。”他一边收剑入鞘,一边对我卖弄道,“剑气靠的是内力,练个几十年,都能扫落这么多叶子了。而我这个练得是稳准狠快,这每一片叶子,都是我削掉的。”
“怎么可能?”我看着那落满一地的树叶,完全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你怎么可以这么快?”
他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师父说可能是因为我很小的时候是跟狼一起长大的,所以反应要比一般人来得机敏。”
“你和狼一起长大的?”我听得更加惊奇,忙问道,“你不是战争遗孤吗?”
“那年头哪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不是战争遗孤?!”竹楚寒不屑地说道,“姑姑说,我被师父发现时,就是和一群狼在一起。师父带我离开时,狼群夺我不成,其中有一只还跟了很久呢。”
我看着眼前的竹楚寒,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感慨:战争中人在相互残杀,而狼却抚养着一个孩子成长。战争可以摧残一切所谓人性的东西,甚至连兽性中好的一面都极近消失。——我想到这里,猛然惦记起当下最关键的事情:若要洞悉祸乱天下,挑起战争的阴谋,就必须尽快了解这其中的万般关节和联系。所以,我必然不可能一直在这里等下去,我必需找机会去兆京,在武举之中,了解一些蛛丝马迹。
当下已经是六月中旬,武举过半,剩下的应当都是厉害人物,此时去当是最好的时机。我拿定主意后,便对竹楚寒说:“楚寒,你唐大哥让你听我的话,是不是?”
“对啊,怎么了?”眼前的竹楚寒看着我,一脸不解。
“我问你一个问题。”我盯着他,静静地说,“如果你唐大哥不让你出门,可是他却可能有难。你会选择听他的话,在这里待着,还是出门去救他?”
“啊?”竹楚寒更是疑惑,想了一久,才说,“你是说,唐大哥现在有难?”
还好,他也会拐弯儿。唐悦是否有难,我不能确定,但是眼下我必需把他绕进去:“这不好说,因为他也没有告诉我。但是我觉得,他不让我们出去,就是怕我们被他牵连。”
“唐大哥怎么了?他出什么事儿了?”竹楚寒显然有些着急,慌忙问道,“你说清楚点,我们怎么能帮他?”
“他私自救了一个朝廷钦犯。”——我打定主意要走,竹楚寒必然不让,因此我只能想方设法让他和我一起走了——“但是朝廷也许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们要赶在朝廷知道这件事情前,把那个钦犯找回来,送交官府。”
“啊?这样。那咱找得着吗?”竹楚寒显然已经入了圈子。
“嗯。据说此人会去兆京,混入武举。”我继续自信满满地说道,“只要我们找到此人,就能免除唐大哥的麻烦了。”
“那到了哪里,你可能找得到此人?”竹楚寒一心想救唐悦,他甚至连这钦犯是谁,犯了什么罪,都没有问,只是紧张道,“你确定你可以认出他来。”
“嗯。”我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不过我们万事都要小心,到了那里,你要听我的。”
“好,你放心。只要能救得了唐大哥,我什么都听你的。”竹楚寒答的极为干脆。
第二日清晨,我们跟姑姑辞了行,然后便一人一骑,从以县赶往了兆京。从以县到兆京,快马只要两天,第三天的中午,我们终于入了摇光的都城兆京。
一别数载,我终于又踏上了兆京城中轴的乾坤长街。我和竹楚寒把马寄在入住的客栈,便出来沿着笔直宽阔的乾坤长街边走边看。乾坤长街贯穿整个兆京的南北,中心点便是摇光皇宫的所在。
我和竹楚寒边走边看,他显是很少来到这里,看到每一样东西都觉得新鲜,看到每一个街头卖艺都要站在那里看上一久才走。
“如遗,你看,馄饨,咱吃馄饨吧。”竹楚寒拉着我的袖子,就要往街对面的馄饨摊走。
“竹楚寒,我教你什么来着?”我真想打他的脑袋一下,但是无奈只得压低声音说,“你应该叫我什么?”
“噢!弟!”他笑吟吟地看着我,一脸调皮,“成,弟弟,姑姑临出来前,把钱都给你了,你给我买馄饨吃,成不?”
我看着眼前这长不大的人,不禁苦笑道:“成。姑姑那是怕你第一天就把钱花光了。”
他拉着我就坐到了街边的一个馄饨摊子上,朝老板高声喊道:“受累了您,来两碗馄饨。”
“好咧,二位稍等。”小摊上的老板甚是热情,不一会儿便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说道,“二位慢吃,一共六钱。”
我刚刚准备掏钱,忽然听到街上一片嘈杂,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就听见馄饨摊老板急急喊道:“两位小哥,快,快跪下。”
“怎么了?”竹楚寒第一个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还不等老板回话,就听到了响彻整个乾坤街的三声‘静鞭’,我一听这鞭子,连忙拉着竹楚寒一起跪下,随后朝他快速递了一句:“皇帝出巡。”
“对。”一边的老板也匍匐在那里,小声对竹楚寒说道,“跪晚了,要治罪的。”
这话音刚落,便又是三声‘静鞭’警示众人跪倒,不可抬头。紧接着,就有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过的御前侍卫,进行最后的静街。
最后的三声‘静鞭’响过,皇帝的仪仗正式通过。我跪在那里,盯着眼前那行过队列饰物的底部和执事监理的官靴,暗暗思忖这都是那些队伍在经过。
鸾仪兵,鼓阵,号阵,卤簿队,御用金阵……皇帝的黄幔软金圣驾就要到了……
第三十九章
我跪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震天的皇家鼓乐对我来说仿佛遥远世界飘来的乐音,缥缈如天籁。
我的神儿飘忽得难以定宁——跪在那里,我低着头,紧紧闭着眼睛。跪在那里,这繁华世界,对我来说只剩下一种难以名状的凄凉伤痛——我曾以为我是淡泊清寡的,我曾以为我是平和宁静的。但是这一切嘈杂的背景中,我只听到了自己异乎寻常的心跳,我不能想,更不敢想这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自己的心会跳的如此快,如此重,似乎每一次撞击都要冲出胸膛。
就在众人皆匍匐在地之时,我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高喊道:“冤枉!冤枉啊!”
我被这一声惊得猛然抬起头来——这声音是刘伯,是刘伯的声音!
我刚刚抬起头,便看到几十侍卫冲上去压制住了一个正要冲向御驾的老人——刘伯手里拿着一张状纸,在侍卫的拉扯下仍旧拼命高喊着:“皇上!冤枉!……冤枉!”
眼看着刘伯被侍卫强行压下,扳着胳膊摔在了地上,我再也忍不住了,猛然站起来,大喊了一声:“刘伯!”
刘伯显然听到了我的喊声,朝我这里猛地看来,然后很惊奇地喊道:“少爷!……”他只喊了一声,便被旁边的人压住,捂住了嘴。
我正想往前再进一步,却忽然看到有几个侍卫朝我这里冲了过来。竹楚寒不知何时已经挡在我的前面,拔剑挡开了侍卫们的几招。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忽然被拉住了胳膊,然后便听到竹楚寒的声音:“快走!”
这声音还没落,就忽然有一大群侍卫冲上来,把我俩团团围在了一个小圈子里。竹楚寒一手拉着我,另一手以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剑法迅速化解了第一潮的进攻。
但是我知道以他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打赢这人海战的。况且,带着我这么一个累赘,就是想逃也不能逃出去。而且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了解清楚李家出事的前因后果,以及天下事态。因此,我必需铤而走险,深入探查所有的事情。
于是,我对竹楚寒大声道:“你快走,关键时刻听我的!”
“听你的,你就走不了了!”他一说话,差点没招呼到左路的进攻。
“快走!”我开始想挣脱他抓着我胳膊的手,“我自有打算。”
“不行!”
“姑姑在家等着呢!”
这话显然对他起了作用,他忽然松开我的手,大声道:“我安顿好姑姑,回来救你!”
他没有了我这个包袱后,明显占了些先机,终于在一个稍微薄弱的地方,挺剑突围了出去。
眼看着他远去,眼看着架在脖子上的明晃晃的刀,我不知为何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然后任由侍卫推搡着我,跟刘伯一起被押解而行。
青石台阶,狮虎纹案,高耸的天顶,阴潮的四壁——若干年后,我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天牢中的一切。被关在天牢,让我更加确定了李家犯下的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在这里,我不禁看到了刘伯,还看到了自己所谓的大哥——曾经官拜大学士的李如是。他一副垂头丧气的绝望模样,见到我也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而刘伯只是一个劲儿地抱怨自己的不是,怪他自己的鲁莽把我牵连了进去。
我一边安慰着他,一边想从他嘴里打听出些什么。可惜,他几乎不知道什么重要的情况,除了我爹在临终时让他保护好一个盒子,在见到我时交给我。
“少爷,老奴真是太笨了。连那么个盒子都在逃跑的时候给丢掉了。”刘伯一边叹息,一边说道,“我后来还去找过,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当然不会在天牢里告诉他我是见过那个盒子的,只能说道:“算了,这也许是天意。”
“少爷,都是我害了你。”他仍是耿耿于怀这个问题,
“刘伯,你别担心了。我会想办法的。”我不是在安慰,我必需想办法,从天牢出去,去了解我想知道的一切。
被压入天牢的第三天,忽然有牢狱官来通知我们下午便有刑部的官员来会审我们的案子。
刚刚过了中午,我们三人便被分别提送到不同的地方进行审问。我被带到一个不大的厅里,这里只设了一个公案,坐了三个刑部侍官,中间的一个见到我便说:“堂下的可是永昌李家第三子,李如遗?”
我没有说话。
他一惊,然后怒道:“本官在问你话呢!为何不答?!”
我仍旧没有说话。
“大胆!来人呀!……”
我知他要做什么,忽然不紧不慢地说道:“大人,我只有一句话,劳烦您呈给皇上。”
“你想说什么?”这话是坐在左手的另一个侍官问的。
“跟皇上说两个字:‘盒子’。”
“什么?”
“盒子。”我重复了一遍,然后说道,“我没话了,再问也没有了。”
回到天牢,我并没有看到大哥和刘伯,就在我焦虑着他们会去了什么地方的时候,忽然出现了几名侍卫,带头的那个我看着有些眼熟,几经辨认,才记起他曾经是太子府的一名侍卫。
“李如遗。跟我们走。”——我被他们蒙着眼睛,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上了一辆马车,又行了一程,下来后又走了一久,才停在了一个地方。
我眼睛上的布被摘了下来,然后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院子里,四面红墙,正房的顶上金色琉璃——这是皇宫,而且这地方我曾经来过——几年前,我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文帝赐了死罪。
我随着侍卫进了正殿,不必想该做什么,已经被人压着跪倒在地上。头点地,青金石砖的冰凉随着一声遥远的“皇上万岁”侵入肺腑。
“你是李如遗?”
只听到声音,我便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还好,这一切都可被理解成小民看到九五之尊时的威慑与恐惧。
“朕在问你话。”
“是。”我心中勉强说服着自己,不可失态,失礼,失去此行的目的。
“抬头,朕要问你一件事。”
我从匍匐,变成立跪,头却没有抬起来,只是恭敬道:“陛下请讲。”
“事实上,朕是想让你讲讲,那个‘盒子’是什么意思?”
“盒子,嗯。”我仍旧低着头,小声说道,“那是家父留给草民的一个东西。”
“是吗?那是什么?盒子里面,有什么?”
现在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必需掌握先机。于是我故意反问道:“皇上不知?”
“朕在问你。”
“草民知道的并不比皇上知道的多太多。”——这句话绕了几个弯儿,只是希望自己能唬住眼前的人。
“你胆子很大,比你哥大很多。”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此时亦不敢说错半分话,只是站在那里,等着他发话,见机行事。
“不过,你知道什么都不重要了。知道什么,你都要死。”
我没想到,自己跟御书房的缘分就是被判定死罪,但是这次不像上次,上次我是为了死而去,这次我是为了生而来:“我知道什么的确不重要,可是还有不止我一个人,知道这盒子里是什么。”
“你说什么?”——这话果然触动了坐在王座上的人——“还有谁知道?”
“我的一些朋友,一些看不到我回去,就会让更多人知道的朋友。”——我虽然没有抬头,却明显能感觉到压顶的盛怒。
“李如遗,你真的很有胆子。”皇帝果然是皇帝,声音沉稳如常,并不见一丝一毫的急迫,“朕如果留你在牢里,等着你的朋友们一个一个来救你,如何?”
“他们不会来救我的。”我知道他想以我为诱饵,各个击破那些所谓知道盒子里秘密的人,“他们都怕死,只是因为怕死,他们必需像我一样,随时保持着知道这盒子里东西的几个同党,以备被人抓住时,像我一样求自保。”
“你不但胆子大,而且很聪明。”坐在上面的人忽然说道,“怕死的人,也有怕死之人的优点。比如贪图功利。”
我并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只得继续坚持自己的话说:“怕死的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要想尽各种办法活着。”
“呵呵。”皇帝冷笑了一下,随后道,“朕让你活着,让你好好的活着。朕要封你官爵,让那些人都知道,知道这盒子里事情的价值就是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