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自顾自地喝起来,仿佛忘记了明光殿里还有一个段随,见燕帝殿下醉得不省人事,段随斗胆站起来,一路踏着金黄色的楼阶,走过横隔君臣的白玉栏杆,绝美的燕帝陛下坐在象征着天下至尊的宝座上,权力与美人,他都想得到。
他俯下身子,正想要亲吻燕帝陛下,却没料到门外宫人的声音响起:“韩延将军请段将军过府议事!”
燕帝陛下近几日都没露过面,将自己关在明光殿中,也不用膳,只是一个劲地喝酒,醉醺醺地处理不了政事。
段随不得不离开,他望着燕帝陛下若春日桃花般绯红的唇瓣,舔舔自己的唇角,安慰自己,下次一定会有机会,先不要着急。
段随走后,殿内“咚”地一声响,士兵们连忙进殿察看,除了燕帝陛下,却没有任何人,燕帝陛下也醉醺醺地趴在龙座上。
青韶按住复北楼主的手,不让他弄出一点声响,方才拍坏了一张木桌,引起了守将的注意,可不能再出声了。
士兵退出去后,青韶才小声道:“主上莫急,方才那段随也没将燕帝陛下如何?”
两人正身在秦宫密道中,隔着一堵墙,时时注视着慕容冲。
桓于飞不爽道:“他要庆幸没有亲下去,否则我割掉他的脸!”
青韶想想那样的恐怖情形,禁不住颤了颤,转移话题道:“没想到主上最后还是回来了!想来也是原谅燕帝陛下了!”
桓于飞恨恨地从宫墙的小孔里望着满脸绯红的慕容冲,道:“我还没原谅他,可我也不能拿他的命和他赌气,眼睁睁看着他香消玉殒。”
复北楼主带着青韶一路南行,在客栈休息一夜,让复北楼的人装扮成他们的模样,继续南行,而他和青韶则换装回了常安城,根据秦宫密道地图一路摸索,藏身密道中。
慕容冲醉了许久,而后,微微睁开美目,细细瞧了一番,叹道:“原来是明光殿!”
想起这里曾是秦皇苻坚日日呆过的地方,方令他觉得阴森晦暗,殿内金狮兽的嘴里吐出丝丝暧昧不清的异香,华美雍容的门窗紧闭,从王座到殿门一路燃着宫灯,绯红色的纱罩笼着明亮的光,他从未觉得如此寂寞,如此寥落。
他仰起头颅,三千青丝如烟火般须臾垂落,那眉眼之间是深入骨髓的寂寞,苻坚已死,他的恨亦消亡,没有恨的慕容冲便只剩下桓于飞的爱,可是连爱都没有了,小刺儿不在了,褚骏走了,连桓于飞都扔下了他。
半梦半醒之间,总是凝视着那人温柔的浅笑,他待自己可说是捧在手心,倾尽心力宠爱,那种爱像是蜜糖一般,一层一层将他的心包裹,他早已习惯那人对自己无边无际的宠溺。
却从未想过有结束的一天,没有爱,没有恨,慕容冲现下到底为了什么而活着。
他捧着脸哽咽道:“子非,我错了,我不会再滥杀无辜,求你回来!”
青韶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家主上,而后轻声道:“主上,要不然我们出去吧,燕帝陛下哭成那副模样,我看了都于心不忍了。”
桓于飞冷冷地扫视他一眼,低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是给他的惩罚,他若是一直如此心狠手辣,滥杀无辜,我和他也走不长远,偏要让他痛彻心扉,才知道改过。”
“可是如此会不会太残忍了?”
“哼,前几日常安大街上的那副景象,便不残忍?”
青韶沉默了,这位美得不似凡人的燕帝陛下真真是心狠手辣,残忍至极,连普通百姓和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虽说一个帝王应当是屠夫手段,可到底他们家主上向来是菩萨心肠,虽能杀敌,却从不去伤害普通百姓。
且不管燕帝陛下这边如何痛彻心扉,段随被韩延请了过去,却没好事。
韩延一见段随,便道:“陛下还在醉酒?”
段随无奈地点点头,韩延将手上的酒觞向地上重重一扔,怒道:“他也闹得太不像话了,前几日与一个男人在那里卿卿我我,那个男人离开后,他便是这幅模样,还有没有一个帝王的威严?”
“韩将军别气恼,那人是公子飞,不要乱说话,小心被他知道!”段随劝住他。
“公子飞又如何,还不是一个男人?这个陛下当过秦皇的男宠,难道便对男人上瘾了,真是不像话!”
段随想起自己心底对燕帝陛下的绮思,燕帝陛下的确是一个能魅惑男人的绝代佳人。
韩延继而表情凶狠道:“为了避免陛下做出更丢我大燕脸面的事,便让他先归天吧!”
段随惊讶道:“你想要弑君?”
“怎么?你难道不想当这皇帝么?”
段随沉默了,天下和美人,他都想得到,但若要抉择,他该选哪一个?
燕帝陛下每日醉醺醺的,常安城内又开始传唱那首歌谣:“凤皇凤皇止阿房!”
慕容冲对此毫无所知,直至那日段随韩延带兵重重包围明光殿,端着一碗鸩酒来到燕帝陛下面前,当年他和众臣子合伙害死了慕容泓,今日,他的臣子便又合伙要毒死他。
慕容冲大惊,心底却又禁不住稍稍释然,苻坚已死,大秦已破,他在天下人面前报了当日被辱之仇,桓于飞也不再爱他,他活着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执起毒酒,一饮而尽,大笑道:“桓于飞,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而后,全身无力,倒在了龙座上,段随和韩延亦无力地倒下,明光殿宫墙上倏地开出了一道门,两个人走了出来,一个一身雪衣,一个一身青衣。
青韶走到金狮兽旁,拨拨里面的香料,灭掉了他自己特制的迷魂香。
慕容冲却没死,只是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宝座上,韩延双目尽眦,满眼充血,怒道:“为何会如此?”
青韶笑道:“谁让你笨,让我有可趁之隙,换掉了那碗鸩酒?”
“你为何会在此?”韩延不甘地问道。
慕容冲亦是眼里带着星光,熠熠生辉地望着桓于飞,桓于飞扯扯唇角,声音低哑道:“我若不离开,你敢下手么?”
他和青韶皆是几日都没睡好,轮流守着慕容冲,以免他出事。
慕容冲心底狂喜,没想到桓于飞会回来,这么说来,桓于飞定是爱着他的,那番话只是为了气他。
“好了,慕容冲,现下该是你做出抉择的时候了!”桓于飞双目沉沉的,盯着燕帝陛下,一步一步踏上金黄色楼阶,走向慕容冲所在的龙座。
“江山?”
“或者我?”
“你只能选一个!”
燕帝陛下垂眸沉思,段随和韩延眼眸大睁,屏住呼吸,望着燕帝陛下。
“若是选择江山,你便杀掉这两个叛徒,而后带军杀回燕北,灭掉慕容垂,一统北地!”
“若是选择我,便让慕容冲死掉,成为复北楼十三长老之首慕清风的独子慕凤,和我相守!”
燕帝陛下一声不吭,青韶焦急地望着他,复北楼主面沉如水,等待着他的回答。
慕容冲轻笑了一会儿,道:“你这是作弊,你明知道我离不开你,还逼我做这样的抉择,我当然毫无疑问会选择和你相守,我爱了你二十年啊,子非!”
桓于飞将他从龙座上抱了起来,搂在怀里,微微俯首一吻,而后对段随道:“韩延杀掉了燕帝慕容冲,你便将这作为把柄要挟他,不过你要小心喔,这帝位乃是不详,你也活不了多久!”
“你所说的可是当真?燕帝已死?”段随反问道。
桓于飞紧紧搂着怀中的慕容冲,邪笑道:“当然,燕帝已死,你也活不长!”
而后,便带着慕容冲和青韶离开秦宫,临走时,慕容冲回眼一望。
暗夜铺展,若浓黑的墨汁化开,灯华若星,颤颤熠熠,秦宫冰冷森然,黑夜仿若嶙峋巍巍的巨兽张开利爪,包裹着秦宫,尖利深黑的檐角笔笔直直刺到墨蓝色的天空。
不管是冷宫,凤烁宫,还是明光殿,他都憎恶至极,而今,便是骗骗自己,慕容冲已死,他是新生的慕凤,不再是那个受尽屈辱的小皇子,中山王,心底也如释重负,只要和桓于飞在一起,天涯海角,他都会相随!
第九十九章:成婚
慕容冲醒来的时候,身在一个小别院里,红珠斗帐,鸳鸯锦缎裁成九重帐,南海鲛珠穿成十重帘。
窗外白花似雪,红绸高挂,一派喜气,仆人们埋头奔忙着,珍珠饰车,云锦缝裳,东边临水处,艳红色的名贵花木一字排开,连松柏桐杉上都挂着艳红的宫灯,整个园内一片喜气。
慕容冲伸伸懒腰,走出去,拉住一个仆人问道:“什么事啊,这么热闹?”
“喜事啊,我们主上要成亲了,天大的喜事!”仆人面带喜色道。
慕容冲却如遭雷击,连忙道:“要和谁成亲?”
“自然是我复北楼中的人!”
慕容冲缓缓松手,表情莫测,混蛋桓于飞,老混蛋,将自己骗回来,却要和别的女人成亲,是粉姒,还是其他人?粉姒的可能性大些。
他一路绕过六曲红桥,竹外枝斜,翠袖生寒,他心底激怒,却无法发泄,他有什么理由阻止一个男人正常地成亲生子,到底桓于飞也是普通男人。
他偷偷从别院逃掉了,桓于飞正忙得晕头转向,一听急报,马不停蹄地赶到别院,见他什么都没留,什么都没带走,便这样逃掉了。
无奈,只得带人前去捉拿这个翘家的小笨蛋,慕容冲地形不熟,身无分文,很快便被抓住了。
桓于飞急忙赶来,连跳下马的动作都透着点心急如焚,一把搂住他,怒道:“谁准你逃掉了?”
慕容冲委屈道:“你都要成亲了,我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桓于飞转怒为笑,许久没有如此畅怀地大笑,他捂住嘴唇,头偏向一方,躲着慕容冲的惊奇的眼神,胸腔震动。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如此轻易地影响着他的情绪。
桓于飞骑在马上,将手伸向他,唇角忍着笑,愉快道:“上来吧!”
慕容冲迟疑了很久,还是把手递给了他,被拉上马,搂在怀里,往别院去,一路上,慕容冲心情郁结,而后,在桓于飞的怀里扭动一番,桓于飞按住他,低语道:“别乱动,小心我在马上和你交合,颠得你死去活来!”
慕容冲忽地搂住他的腰,秀美的脸颊在他的怀里蹭蹭,委屈道:“虽然你要成亲了,但我还是舍不得你,如果可以留在你的身边,我可以做你的男妾!”
桓于飞不答话,他的心更沉到水底,怒道:“难道我连做你的男妾的资格都没有么?”
复北楼主心底美得冒泡,却坏心眼地不开口,只是吻了吻小皇子的粉颈。
两人一路无言,回到别院,仆人尖叫道:“总算找回来了!”
桓于飞理理他的额发,低声笑道:“好了,快去试你的喜服吧,过几日便要成亲了,喜服改起来麻烦!
“什么喜服?”小白猫惊叫道。
“噢,忘了告诉你,再过几日便是你我大婚之日,喜帖都已派往大江南北了!”桓于飞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子非,你在开什么玩笑,你我皆是男子,如何成婚?”慕容冲还是一副不可置信地表情。
桓于飞揉揉他的脸颊,鼻峰碰碰他的鼻头,而后,凑上去长长一吻,直吻得慕容冲面颊绯红,方才道:“你我都洞房无数次了,如何不能成婚?”
“可是天下人会如何看你?”
“与我何干?”
“你简直是……”
“对了,不是说复北楼中的人么?”
“你不就是复北楼十三长老之首慕清风的独子慕凤吗?怎么不算我复北楼中人?”桓于飞狡诈地答道。
慕凤少爷终于再次知道他又被桓于飞耍了,这个坏心眼的家伙,这点二十年了,都没变过!
最为头疼的便是白焚和黑毓了,两个人变着法子哄着复北楼主。
黑毓哀求道:“能不能只让复北楼内知晓,不向外通传?”
复北楼主傲娇扭头,道:“不要!”
白焚出主意道:“要不然将慕容公子扮成女人?”
复北楼主斜了他一眼,断然道:“说不要就不要!”
两人对望一眼,黑毓为难道:“天下人会怎么看,您可是世人敬仰的公子飞啊?”
“我又没让他们敬仰我,再说,我跟自己心爱的人成亲,没碍谁的事吧?”
关键是您心爱的那个人,他是个男人。
“史书会怎么评,后人会怎么说,主上,难道您一点都不在意吗?”黑毓心底已经完全无奈了,公子飞是复北楼的支柱,连他都无法撼动。
“蠢物,史书会记载一个男子跟另一个男子成婚的事吗?阴阳交合才是天道,要是出现这样一个例子,后人皆效仿,那还不乱了正统?”桓于飞道。
白焚心说,原来您还知道啊!
“可也没有说人人都要遵守天道,你们不用过于担忧了,后世史书并无评记!”桓于飞见他们焦心的模样,自己倒是心底舒畅,便也难得出言安慰两人。
建康乌衣巷,谢府。
谢大人身染重疾,时日不多,下人在庭院里铺了张卧榻,他裹着银狐裘,躺在榻上,晒着难得的阳光,树影点点倾泄在他身上,本来病重,见不得风,他坚持想要出来晒晒太阳,时日无多,何必活得那么拘束?
总管捧着一封大红色的帖子走了过来,为难道:“大人,公子飞的帖子!”
他顿时来了点精神,已经没有和公子飞斗的心,到底别人年轻,身强力壮,还能活好多年,到底是斗不过岁月,做个知己还是好的。
他颤颤巍巍接过帖子,原来是喜帖,早该料到了,公子飞毕竟也是已过而立之年,便是风流不羁,也该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他蹙眉,咳了咳,问道:“这慕凤乃是何人?”
总管低头不语,谢安抚抚正在修剪的牡丹花,道:“有何不可说的?”
“听说是复北楼十三长老之首慕清风的独子,”总管看了看他的脸色,“是个男子!”
谢安倏地一惊,剪到了食指,管家连忙命人找医工,谢安摆摆手,仿若受了巨大打击一般,喃喃道:“公子飞竟然是断袖,喜欢男子,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娶这个男子,真是荒唐啊!”
“那喜帖如何处置?”总管为难道。
“我这身子也走不远了,便是去不成了,玄儿也落下病根,千里跋涉,对他来说,也是件苦差事,便不去了,弄个火盆来,烧了他吧!”谢大人面色淡然道。
总管离去后,他轻轻拍击着卧榻,叹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到底是错过了。”
在这个黑暗混乱,礼教败坏的时代,男子与男子之间乃是风雅之事,晋人爱潘安,爱卫玠,爱周小史,可谁曾听过要娶一个男子为妻的,这公子飞永远是这么出人意料。
这喜帖才烧了没几日,谢大人也与世长辞了。
这头,白焚与黑毓负责一切成亲事宜,公子飞要与一个男子成亲的事,一经传出,便招来一片骂名,众人皆言当初是眼睛瞎掉了,才会仰慕公子飞,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人。
白焚很是头疼,北地九寨十八堡,南地二十三庄里不少人对公子飞娶一个男人颇有微词,连十三长老都忍不住跳出来反对,桓于飞可说是顶着巨大的压力。
黑毓烦恼道:“我实在不了解这位慕凤公子,不知道他喜好清净还是热闹,这婚事该办得热闹还是简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