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的人已经认识任风歌,看到他过来并不会上前阻拦。他们把持着幽兰所在的客房外整个一条走廊,不允许任何动静惊扰到屋内,所以任风歌进去的时候,也被再三地叮嘱不要发出声响。
姬家的下人都是很懂分寸,举止有礼的,男男女女都穿着素色的侍候人装扮,但这衣裳也都很考究,约略看去,能看得出是世族大家出身。
任风歌依他们所言,果然把身上所有会碰撞出声的东西都解了下来,解到腰间时,才想起那个木雕挂坠不在了。
已经听得很习惯,转身或者站起来的时候,会和环佩发出轻轻的撞击声。他的手停顿了一下,摸了摸自己身上,确认没有什么会发出声音的东西了。
推门时,奇异的香味从门缝中涌出来。室内很热,不过是秋天,居然生起了炭盆。外间,罗衣靠在圈椅里睡着了,彻夜守候非常耗费体力,寒烟体谅她,早早地把她赶到了外面休息。
任风歌看到漆得油亮的花梨木圆桌上,用茶注子温着一壶姜茶,摆着几碟糕饼和干果,里面有酥糖,只是没有人动过。
乌黑大漆的棺木摆在屏风内,棺木不深,靠近一些,能看到铺散在棺底的白色衣摆。任风歌走到棺边,默默地注视着幽兰。那双好看的眼睛依然被白布遮盖着,嘴唇紧抿,白色长衣里面,中衣是浅紫色的,服顺地贴在胸口。安静如同死去,没有一丝声息。
沉重华丽的棺木中,他看着他如同死去,再不动作,再不微笑,再不悲伤地告诉他,自己并不寂寞。
恨么,鄙夷么?或者,还愤怒么?
任风歌想,他这一生其实不曾恨过谁,就算是最伤心最失望的时候,那也只是伤心和失望,没有过恨意。
那句轻轻的告别,从来没有过的,再见,像一根针一样,扎在心头,化进胸中,直至融化不见,方始感觉到痛楚。
即使,知道了那一切,还是能真切感受到的,痛楚和不舍。
寒烟正在绞一块手帕,回过身看到他,微微颔首,然后在棺边俯下身,小心地擦拭那人的手指。那只右手还被封门钉死死地钉在棺底,柔软灵活的手,如同被利箭穿过的百合花,指甲都成了白色。
任风歌对寒烟眼色示意,让她且出去休息。寒烟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出去了。她的耳坠和手镯、有垂珠的首饰也都取了下来,出去时,略微的低头一笑颇有些小女儿情态。
任风歌没有回应寒烟,他坐下来,陪伴着棺木中的幽兰度过了被发现后的第二夜。
33.难渡
大清早的,一条街外的集市又开始喧嚣吵闹。
朱雀圣蛇的尸体被放在集市中央的火炬台边,人们决定要分而食之,得到朱雀教最后的神力。场面一度混乱,吵闹争抢声在封闭的客栈屋子里也能听见。
任风歌醒过来,略推窗,瞧着众人蜂拥而去的情形,皱了皱眉又把窗关上了。香已燃尽,满室香气仍然浓郁,朝阳透过窗纸落在屋内,任风歌发现墙角的一盆植物竟然一夜之间发黄枯萎了。
是香薰所致么,微弱的生命力量在幽冥之气的侵袭中,抵挡不住,就这么被裹挟而去。
他看了看棺木中,幽兰依旧还是那样,一动不动的。他想出去看看寒烟和罗衣,走了一步,突然回过身。
他发现幽兰的身体微微侧过来了一些,有些蜷曲着,头抵住玉枕。铺散开的白色衣摆向一侧略微收拢,不再如前一般平整。任风歌记得,在他凌晨朦胧睡去之前,那人是正面躺着,姿态很端正,如同常人入殓之时。
他走近了,把手伸进棺中,抚住幽兰的肩膀。触手惊觉那人竟然瘦成了这样,直接就摸到了突兀的骨骼。
幽兰仿佛感觉到了,嘴唇极轻微地蠕动了一下,白布蒙住了双眼,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任风歌发现他的左手慢慢地移动着,握住了右手腕。
因为右手被钉住了,就算开始恢复了知觉,也没有办法动一动。封门钉穿透掌骨,就这样钉着,从自己离开他的那天起,一直到现在。
任风歌拉开了他的左手,忍不住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只有一点点温度,瘦了许多的那张脸。他放开幽兰,转身去了外间。
一盏茶工夫,姬白花被寒烟请过来,在内室中查看了片刻,命众人退开些。她单掌按住棺木,所有人只听到一声沉闷的震动,随后姬白花叫来一名青年,把幽兰从棺木中抱了出来,放在床上。
幽兰略微有知觉,嘴唇时而动一动,发不出声音。封门钉深入棺底的部分被震松开,但仍然钉在掌心,下半截被暗红色的血水浸透,长出了花朵般的锈迹。姬白花吩咐,蒙眼的白布与这枚锁魂之钉三天内都不能取下来,直到魂魄安于此身,再无散魂之虞。
罗衣出去打水,走过任风歌身边时,劝他去歇息。任风歌说没事。
罗衣低声道:“寒烟不知道公子和您的事,请您,就算无意,也不要伤害她。”
任风歌望她一眼,点头:“当然。”
罗衣于是出去了,任风歌回到幽兰的房中,帮着寒烟抱过来簇新的床被,把幽兰的右手托起来,垫在柔软的布巾上。
他不困,也不想离开,就算这座城很乱,就算外面有好些人在分吃一条大蛇的尸体,就算彼此说过了再见,也约好了,再不相见。
雕花格窗打开了半边,把室内浑浊的香气吹淡了一些。寒烟也给任风歌端来新泡好的茶,陪着他坐在幽兰身边。
寒烟没有说话,仿佛只是想在一旁陪着,陪自己的主人,也陪着任风歌。
虽然明白,可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宁可无疾而终,也不要断得惨烈。任风歌想。
姬家的人继续留在丹海城,但分拨了几人赶回息无常阁,为自家公子回去养伤而先做准备。这一次不同往日,不仅仅因为渡念而损耗元神,魂魄即将出窍强行钉回正体,三魂七魄轮转一圈,精力耗竭、气血溃败,不花费几个月时间是调养不回来的。
任风歌知道再过几天,等幽兰稍好一些,姬家的人终究还是会走。况且,他自己也应该走了,久出不归不能太频繁地发生,这样会动摇山栖堂的根基,也会让弟子们遇到可能的麻烦。每当想到这件事,总觉得有些惘然。
夜里,罗衣来找任风歌,轻轻叩门,说公子想见他。只是见一见,没有别的要求。
任风歌还未就寝,却已经熄了灯烛。他想回应,可是刚跨了半步,鬼使神差的,停下了。
见他么……见到那个,已经恢复知觉,会说话,会回应的他。蓦然想到圣殿中,秋日阳光下的那些话,心立即紧缩,想往后躲。
自己是不是像个笑话,明明被踹开了,还这么关切着。
罗衣等候了片刻,极轻地叹息,自去了。
第二天,姬白花将任风歌邀到楼下雅舍,备下华丽的一桌酒菜向他致谢。若没有遇上任风歌,他们将花费许多功夫去打探朱雀圣殿的情况,而且最后找到幽兰,也归因于任风歌的一念之间。
场面寒暄,趣味寥寥。最后,姬白花说,明日将为幽兰取出封门钉,再让他将息一天,他们也将启程回神息山,以罗衣的神行之能,两日即可到达。也就此,要与任风歌别过了。
任风歌一怔,称是。
有些猝不及防。
从雅舍出来,他没有回自己的屋子,绕了半圈,停在廊间。他终于去了幽兰那里。
唤魂香散尽,代之以一股清新之气。寒烟正把自己当做靠枕,扶着幽兰,喂他喝水。
寒烟对幽兰其实很不错,即使是侍女和主人,这样的情分也是难得的。过去那些不能对人言的事,在任风歌看来,并没有给寒烟造成太恶劣的影响。
寒烟说,公子你瞧,任先生来看你了。你要快点好起来,别叫人家担心你。
寒烟还不知道任风歌与幽兰已经闹翻至绝交的地步,这话只是温柔的宽慰,但任风歌心里却不免一紧。
幽兰被蒙着双眼,看不见东西,嘴角微动地笑了一笑:“骗人,你这丫头……越来越坏了。”
寒烟道:“我坏么?我要是坏,现在才不来管你。”
幽兰声音微弱地道:“你不坏,为什么要骗我?”
寒烟怀里抱着他,轻拍了一下他的左手:“我哪里骗你了,你就老是说我对你不好,良心掉在棺材里没捡回来。”
幽兰道:“他早就走了,哪里……会来看我。他讨厌我都来不及。”
寒烟用手帕擦着他的嘴角,道:“他哪里走了,他不是在么?咱们都能看见。”
幽兰忽然别过脸去,声音都有些颤抖:“坏丫头,你再骗我……回去洗一年碗去。”
寒烟察觉他心绪激动起来,只好说:“好吧好吧,我不骗你,那让他自己来跟你说。这个人也真奇怪,平白无故又发什么火。”
寒烟拉来一个大靠枕,让幽兰靠着,给他理好被角,与任风歌招呼了一声,就出去了。这一声招呼听着就像是真的,也的确是真的。任风歌在幽兰的床边坐下来,用平静的口气说:“我没走。有些事情耽搁了。”
幽兰把头转向他,伸手想去揭开蒙眼的白布。任风歌拉住他的手腕,道:“你姑姑说,不能揭。”
幽兰道:“你为什么……没有走?”
任风歌放开他,道:“我说过了,有事耽搁。明天我就启程。”
幽兰的左手向他伸出去,没有触到什么,又无力地垂落在丝绸被面上。幽兰点了一下头:“让寒烟……送你回去吧。”
“不用。”任风歌生硬地道,“我已经雇好了车夫。”
幽兰仍是略略点头:“……好。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真是过意不去。”
任风歌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想再冷硬地拒绝幽兰小心提起的话头,可又忽然间连怎么宽慰人都忘了。
幽兰用很轻的,几乎是耳语一般的声音道:“我还以为,这次……肯定会死在这里了。那个老家伙,可真凶。”
任风歌道:“你姑姑救了你,她会带你回去的。”
幽兰微微抿了一下唇:“你的伤怎么样了?回去以后……还是要自己多注意。”
“我知道,不用你挂心。”
试图努力,结果出口还是这么生硬的话语。
幽兰似乎累了,声音越来越轻:“你会来看我么?”
任风歌道:“以后,有机会吧。”
幽兰自嘲地一笑:“我都忘了……你来了,也进不去。”
任风歌实在无法忍受,匆匆地道:“你休息吧,我走了。”站起来,转身就走。幽兰轻声唤道:“等等……”
任风歌不想再停留,没有理会,逃一般地走了两步,突然煞住脚步。他回头,看见幽兰强撑着要起身,手在半空中摸索了一下,整个身子就从床上滑下来。没磕到什么,全身的重量都摔进了一个人的臂弯里。
任风歌用手掌护住他的膝盖,拉起他的右手一看,还好封门钉不曾移动,掌心又渗出一道血水,沿着中衣的袖口一点点往下浸染。
幽兰嘴唇有些发抖:“你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跟我多说么?”
任风歌看着他:“是你要赶我走的,你说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
幽兰道:“我反悔了……是我不好,你原谅我。”
任风歌慢慢地,把他紧紧抱在臂弯里,抚摸着他的头发,又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话音里充满痛苦:“怎么能这样轻易反悔,你不知道,我把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了么?”
幽兰靠在他的颈间,眼泪从蒙眼的白布上浸透出来:“我不好,你别生气……明年,最迟明年秋天,我身体好了就来看你,好么?”
任风歌低头,捧住他的脸吻了下去:“告诉我怎么去神息山。”
幽兰轻声道:“不行。”
“告诉我。”任风歌道,“不然你来了,我也不让你进门。”
幽兰微微仰头,想笑,嘴角边却突然溢出一股鲜血来。任风歌吃了一惊,抱他回到床上,到了外间去找寒烟。
寒烟进去前,只说了一句:“我告诉你怎么去神息山。”
34.无悔
幽兰因为一时心绪激动,又昏迷了一阵。寒烟查看过后知道没有大碍,就没有通报大夫人,悄悄地取来干净的衣裳,给幽兰换了上去。
姬白花当家主事这些年,目光挺毒辣,如果追问起来,怪到哪一个都不好交代。寒烟坐在外间,捧着一杯茶,默默地抿着。任风歌看着她,心里叹了口气。
他这一生女人缘不算少,但都小心避着,无缘的情分从不多沾。情字最伤人,早就知道的,这一次也算栽得彻底。
寒烟放下茶杯,道:“我送你回中原吧。”
任风歌略笑:“我知道回去的路,姑娘不用挂怀。”
寒烟道:“公子想做的事,我一定会为他做到。对不起,我刚才偷听了。”
任风歌一时无话。
寒烟展颜一笑:“罗衣告诉过我,你不会为了我离开王城。你若要离开王城了,一定是因为你心里喜欢的人。”
“姑娘……”
寒烟打断了他:“我明白的。这种事,也没什么好奇怪。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像以前……”
她没有说下去。
任风歌道:“幽兰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么?”
寒烟笑道:“在我们家里,谁都知道他不会娶老婆,谁都死心了。这些年,只有你一个外人知道他太息公子的身份,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和他相交到这种地步。他真的很信任你。”
——每一个情人,每一个人,我都对他们很好。
其实并没有说错,但那样的好,缠绵入骨、魂梦相依的,却只给了一个,再给不出更多。
“是因为,命定的劫数么?”
寒烟道:“但就算没有命定之数,又怎么样呢?公子喜欢听琴,总是遗憾自己不会弹,那个时候,大夫人懒得教他,他也不肯求。认识了你,他应该很高兴。”
“……”任风歌想起,从第一次见面,幽兰有意无意地提过好几次,想要做他的弟子。开始是碍着身份,觉得王爷给他的帮手不会是适合学琴之人,后来还是碍着身份,做了情人便不能再做师徒。
只是小小的愿望,竟然一路跌宕。
“他的手,先生你看,以后还能弹琴么?”寒烟望着他。
任风歌老实地说,不知道。
短暂的一阵沉默,在寒烟要起身时,任风歌忽然叫住她:“姑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但又不知该问谁。”
寒烟微怔,等着他说下去。
任风歌略犹豫,还是鼓起勇气:“在你们这里,有没有‘渡劫’于人,这样的办法?”
“先生你要渡劫么?”
任风歌道:“不,只是一问。如果,有个人是你命里的劫数,该如何将你的劫难渡到他身上?”
寒烟道:“那不可能。确实有渡劫的办法,不过,需要找一个原本与你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如果是命中的劫,原本就是两人各占一半,要化解就都化解了,化解不了,也是两人一起承受。”
寒烟似乎想到了他在说谁,略笑:“命运这样的事,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先生您和公子相识这么久,该察觉得到。”
寒烟轻声唤了一句:“先生?”
任风歌回过神,道:“我知道了,多谢姑娘。”
传闻、流言、分食、疯狂过一阵后,丹海城暂时地趋于寂静。净海以西仍然徘徊着一些不愿死心的教徒,相当一段时间内,枫林到丹海城为止的地区十分混乱。姬流云的势力经过五六年的时间才彻底瓦解,这期间,又有争斗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