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牧泉望着他的目光:“先生不用担心,我不会以此来威胁你什么。”
任风歌觉得他这口气有些奇怪,但萧牧泉没有再多说别的,随意地聊着,开始是喝茶,后来是喝酒,直至夜幕降临,彼此的戒备心终于渐渐淡去。任风歌觉得萧牧泉随手拨弦弹曲时,总是含着许多的感情似的,外表看去虽然精明强势,但从琴音中,他却觉得这是个十分多情的人。
琴就像一面照妖镜,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一照,都能现出原形。萧牧泉在淮安以琴为生,风流浪荡之名也不是没有听过,只不过人在眼前,也不会觉得这风流多情是值得厌恶的。
萧牧泉喝得差不多了,拉着任风歌,两人去到希声居屋后的水井边,把流泉琴架在井口上。萧牧泉笑道:“先生知道这一曲弹下去是什么声音?”
任风歌也喝了不少,约略笑了笑:“你怎如此无聊。无非阎王借道,钟馗擂鼓。”
萧牧泉笑得险些栽进去:“正是,我初练琴时最讨厌这寡淡无趣的声音,就把琴架在这里,没想到好听得很,这个秘密我可从来不告诉别人。”
任风歌站在井口边,拉了拉井绳,向下望了一眼:“你讨厌这寡淡的声音,大可以不练,怕寂寞的人是弹不好琴的。”
萧牧泉搭住他的肩,笑得有些魅惑:“这世上也大有些看起来无聊,实际上却很有趣的人和事,如果不能忍一时无聊,怎么能体会到真趣呢?”
任风歌想,这话也是有道理的。不过初心便不单纯,日后修习恐怕也多有心魔之患。萧牧泉道:“确实,我是个有心魔的人。我年少时,险些因这心魔丢了性命。后来被人救了,毛病虽然没好,却坦然了许多。”
萧牧泉拉着任风歌的手,放到弦上:“无非是一个玩字,先生要试一试么?”
任风歌摆脱了他的手掌,道:“坐立无着,能试出什么来?你留在这里可以,但不能教坏我的弟子,还有,下次不准偷看我的信。”
萧牧泉笑得扶住井架,近了身来,忽而望住他:“我去为你搬张椅子,你在这里等我。”
萧牧泉还没有走开,任风歌一把拉住他:“不用了。我不习惯在井上弹琴。”
气氛变得有些许微妙,萧牧泉道:“我这个秘密,从来没有人能与我共享,你为我弹一首,告诉我你在想什么,算是我欠你一份情。”
任风歌道:“我喝多了酒,就弹不好琴了,听着自己也厌烦。”
萧牧泉哈哈一笑,对他这倔脾气扬起了眉:“好一个任风歌,真是名不虚传的不识抬举。流泉琴的名字就是我在井上想出来的,既然没有知音,那它也没必要再留在我身边了。”
任风歌没想到他居然也挺烈性,居然俯身亲吻了一下流泉琴,就把它推到井里去了。井口很窄,但一把琴还是通得过的,只听得“噗通”一声,那声音清透明亮的流泉琴已经砸进水中,还敲了一下井壁,听起来挺惨的。
任风歌追到井口一看,井水挺幽深,什么也看不见:“你做什么?……它跟随你这么久,你怎能这么轻易就丢弃它?”
任风歌一时不能接受这种事情,气得在井边转圈圈,思忖着怎么能把琴捞上来。
萧牧泉大笑,笑完了,嘴角还有些冷哼:“我这个人向来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不能改变的,最亲近的东西也一样。”
任风歌道:“那我正好与你相反,陪伴过我的东西,就算坏了也不会轻易扔掉。”
萧牧泉道:“人也是一样么?你的意中人,是个体弱多病,已经可以扔掉的姑娘?”
任风歌不想理他,待要去找人,现时天色已晚,来了人也没什么用。幽幽秋月的清辉中,只能依稀看到井底泛出的月光,看来这一夜,流泉琴是不得不泡在水里过了。木材是过不得水的,等同是废了,萧牧泉失了爱琴,居然一丝痛惜也无,实在叫他不能理解。
为了流泉琴,任风歌一清早找来了小厮,命他们尝试着各种办法,试了一整天,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用绳索套到了井口,结果琴轸从绳圈中滑了出去,又功亏一篑。任风歌执念起来,受不了这琴就这么烂在自己每天梳沐用的井水中,请来了打井的工匠,把井口生生砸开,终于在第二天上把琴弄了出来。
萧牧泉好生惊讶,摇着折扇,瞧着重新换了井架子铸好的井口,说了句:“我活到现在,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任风歌用布巾擦拭着琴,捋了捋墨绿色的穗子,道:“你要砸要毁要扔,不要在山栖堂,出了大门我不会管你怎么处置这把琴。”
萧牧泉走到他身边,合了扇,退开三步,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多谢,我一时气愤就要毁琴,确实是冲动了。不过它既然已经毁了,就不值得留恋,稍后我会把它烧了。”
任风歌看了他一眼:“你不喜欢这把琴么?它不曾给你带来过愉悦么?毫无留恋,这样的人活着该以什么为乐?”
萧牧泉道:“你教教我,该以什么为乐?我可以拜你为师。”
“不。”任风歌冲口而出,“我不会,再收弟子了。”从明年开始新进的琴童,会只称呼他“老师”,不再称师父。过上几年,会有几个足堪传道授业之任的弟子在时光流逝中留存下来,执掌山栖堂,到那时候,他也就可以离开了。
萧牧泉失望地垂下眼:“在我一生中,没有人对我感恩,也没有人留恋过我。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就是从地狱阴间直接来到人世的。除了一个人,他救了我的命,但我再也没找到他的下落。”
任风歌从没听他吐露过心声,默默听着,竟也听出许多辛酸来。他们本是琴人,琴音中细腻纤微之处,比旁人更易感受。
任风歌道:“你若平心静气,在这里留下,或许能找到你要找的东西。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察觉,但山栖堂是个值得人留恋的地方。”
萧牧泉捻着折扇,接过他递来的,流泉琴上的墨绿琴穗,本是想扔掉的,但看了看,还是收进了怀里。
萧牧泉道:“其实我本可以不用来王城,在淮安一样过得下去。以前我见过你,你可能已经忘了。那时候,你很落魄,但很年轻。有个土豪看上了你,找到琴堂扔了一地金锭子,我看得出你犹豫过,不过最后还是没有捡。”
任风歌有些意外:“你是谁?”
萧牧泉笑了:“十多年前,我是个孩子,算起来,我们勉强能说是同出一门。我的师父,后来被逐出琴堂了,我没去找他,他也没来找我,后来,我就离开了那里,四处偷师勤练,直到来了淮安。”
萧牧泉有一个心愿,就是找到他的恩人,问一问当初为什么要救他。但那个救他的人没有留下姓名,也没有什么信物,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二年。
这似乎是没办法的,任风歌想。
37.棺中
幽兰的第二封信,是在霜降前五天到的。这次任风歌学乖了,让小厮把信压着,直等到他进了门才拿出来,夹在随身的一本琴谱之中,叫谁都瞧不见。
淮安两位琴师在司乐坊的愤愤之谈,使得那两人成功博取了一些同情,但目前司乐坊并无乐职空缺,两位还是只能暂时留在山栖堂,做两只闲云野鹤。任风歌打算找个适当的机会,直接越级向皇上提淮安分会的事。这是他作为御前十分得宠的乐师所享有的特权,他懂得运用这种权力,却轻易从不动用。
暂时的平静中,任风歌若有闲暇时间,都会去枫停别馆,亲手照管那段洞石之天取来的桐木。此刻已经开出了一段琴面,正准备开腹槽。他告诉幽兰,这床琴与兰雪取一样的灵机式,各处尺寸皆大致相仿,精心斫制,以后若无意外,都不打算再换了。
幽兰对琴的事一向不爱多提,第二封信打开来,比第一封短了些,大略提到自己最近精神不错,冬天快要到来,神息山正在准备落阵封山,恐怕整个冬天都不能再写书信。淡紫色的信笺后面,附了一幅画,乃是数座极高的山峰,彼此之间,以索道引车相连。
这画也是罗衣代笔,笔力一般,不过能瞧出山峰的险峻,峭壁下面尽是留白,却不知道是何种情景。
冬天不能出入,那么只能等到来年春天再见么?任风歌把信好好地收在自己的卧房中,推窗微感清寒的空气,思念切切,又只能无奈叹息。
萧牧泉刻意地接近着他,论道弹琴,几乎要形影不离。除了进宫的时候不带那人同去,什么场合萧牧泉都想去晃一晃,露个脸。几次之后,任风歌开始安排他单独去一些不甚重要的茶宴、喜宴交游,但时常在清静的夜晚,那人还是会跑过来,以“借琴”为名,在希声居坐上一会儿。
流泉琴毁了,别的琴又看不上,这折腾的劲儿倒也像是个执念颇深的琴人。这个人很健谈,看法挺有意思,但对他话里时常流露的“那种意思”,任风歌只能敬谢不敏。他不喜欢轻佻地对待这种事,绝大多数的人,还是维持朋友关系更能长久。
看似这个冬天,即将平静地过去,直至天凉到必须穿上夹的衣裳时,开始发生了一点变化。
今年册立了太子,殿上群臣都因各事得到了非常丰厚的赏赐,还有十天的大休沐,皇宫内外洒扫得焕然一新,准备着太子祭天之仪。皇上传召任风歌进了宫,将仪典中的琴乐演奏之事全部交给了山栖堂,并说,要将山栖堂提升为与司乐坊地位相当的官方乐师机构,隶属于太常寺。官职可能另行增设,尚未议定。
任风歌原本是想提淮安分会的事,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皇上似乎有些困乏了,于是,觐见就到此为止。
这是一件大事,不仅仅改个名分,更事关礼乐制度的根基。消息甫出,司乐坊就开始提出反对。
山栖堂专攻古琴,并没有完备的礼乐条件,就算要立为官方机构,也只能仍旧处在司乐坊之下。礼乐之事关乎一国声望,不可轻易求变。更何况,任风歌曾经为瑞王爷所喜,就算撇清了关系,王爷过去的政敌也不想见到旧势力借此机会卷土重来,使得此事陷入了僵持。
山栖堂中,严玉轩等几个弟子似乎都对这事很感兴趣,也很振奋,聚在一起议论着,任风歌思忖着对策,没有说什么。
关头上,山栖堂的几名琴师在参加演礼的路上被不明人士放鞭炮惊了轿子,没能按时到场。司乐坊事先有所准备一般,去了三位乐正救场。这其中就有江暮天,几名弟子回来后禀报说。
朝政斗争,总是一不小心就会找上门来。身在王城又要在贵胄官家之间求存,这是任风歌最讨厌的事。事一来,心就乱,既乱且浮,如何能弹得好琴,修得好性子。
他第一次主动找了常来送诏通传的宫中宦官,送了些礼物,定于三日后进宫,亲自去拒绝这件事。
那时已经过了立冬,天很凉了。任风歌徒步走在西街,看看商贩沿街兜售各式各样的小食、饰品、干果,居然还在一家小铺子里,看见风干的红辣椒。
不过八个铜板一串,虽然厨房里采买的事不用他管,但还是买了一些,准备拿回去挂在窗棂上。东城幽兰租住过的屋子已经搬空了,那几串红辣椒没有带走,幽兰说,挂在那里挺好看。
任风歌低头专心地继续挑着果脯蜜饯,就在这时,左右两边突然有人拽住他的手臂。
是两个精壮大汉,往柜面丢了一块银锞子,架起他就往外走。铺子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乘肩舆,欺他手无缚鸡之力,居然就当街抢人。
走到店门口时,任风歌挣扎了一下,马上被反扣住手臂,一个大汉压低他的肩膀要往肩舆里送。
任风歌以为,他大概就要这样被拖到什么隐蔽的地方暗杀掉了,往街上看了一眼,有人注意到了,但是不敢出声。在王城的大街上明着抢人,没有点根基是做不到的。任风歌闭上眼睛,而后肩背上压着的重量突然消失了。
两个彪形大汉失了重心一前一后栽倒下去,一只纤细而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臂,随即整个身体凌空飞起,腾云驾雾一般上了店铺的屋檐,又一点,飞跃屋脊落在了隔街的一条小巷子里。
任风歌回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抓住他的竟然是幽兰,就这么毫无预兆的,那个人出现在王城的大街上,还在这要命的时候出手救了他。
幽兰右手臂弯里夹着刚才店铺里打成纸包的红辣椒,塞进他怀中,拉着他就往山栖堂的方向走:“快离开这里,还有人在后面堵你。”
“你怎么会来,你不是在神息山么?”任风歌惊喜得完全忘了眼下的处境,给拖着走了两步,幽兰实在走不动了,左右一看,进了一家棺材铺子,从怀里摸出个小银锭给了铺里的师傅,道:“借棺材躺一躺,别说见过我们。”
任风歌跟着他,见他径直拉开布帘进了里面,推开一具最大的棺木,短促地说了声:“进去。”这是城中富贵人家订做的棺木,又深又宽,任风歌知道幽兰是认真的,于是翻身跨到里面。幽兰也跟着进来,左手灵巧地盖了棺,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片黑暗中,任风歌扶住他的身子,轻声道:“没事吧?”
幽兰抑制不住地喘着气:“才怪。”
任风歌摸到他的右手,还缠着绷带,一下摸得重了,幽兰忍不住痛哼了一下,推他:“别碰我!”
任风歌听到这声音,不由得笑了。幽兰气呼呼地低声道:“笑什么,你这么重,刚才差点就从屋檐上摔下去了。”
这样嗔怪的话,都好久没有听到了。任风歌心里一暖,轻揽他的肩膀:“没事,摔下去我给你当垫背。”又紧了一紧,“你是想吓死我么,就这么来了。”
幽兰一口气松了下来,眼前慢慢有点天旋地转,脱力般靠在他身上:“想吓你一场,还要把我累得半死,唉……冤孽。”
虽然是在躲追杀,任风歌还是没忍住笑了笑。
幽兰依着他,声音又更轻了一些:“我真走不动了,要不然叫乘轿子,要不然你背我回去吧。”
任风歌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得比常人要凉许多:“你要是很难受,我现在带你去看大夫。”
幽兰摇头:“先不能出去,我刚才看见,有几个穿着便装但是很像杀手的人,在那条街上。”
话刚出口,棺材铺子里就传来有人拍门的声音。找来得还挺快,听脚步是三四个人,问那棺材铺子里的师傅,看没看到一个模样斯文的中年人经过。任风歌听到那师傅说没有,但来人并没有走,而是又往布帘内查看过来。
任风歌拉着幽兰的手,两人都没有动,铺子里的师傅也跟过来,大声道:“这棺材可不能乱碰,是吴大人府上订给老太爷的,有什么损伤我们可吃罪不起。”
来人冷笑:“一个无用书生都抓不到,我们兄弟几个一样吃罪不起。”说着就要去推棺盖。
幽兰将任风歌略推后些,左手扣住三枚剧毒银针,这是他出来时特别问寒烟要来防身的,未曾想果然能用得上。
棺开了一分,任风歌护住幽兰的后背,心想要是一刀架下来什么的,也应该能挡住。两人靠坐在棺中下部,又将衣摆收过来,除非棺盖开到中段,不然是看不见的。棺盖又开了一分,电光火石间,居然没有继续往下移,而是合上了。
那杀手在外面说了句,没人,与同那另外三人,就这么出去了。
幽兰左手松下来,又等了片刻,确定那三人不会回来了,任风歌才伸手去推棺盖。但这棺盖自有巧妙之处,一推之下并没动静。幽兰勉强撑着他的肩膀探手过去,往上一顶一移,开出一条缝来。
任风歌先出了棺,请那木匠师傅帮忙去附近轿行租一乘肩舆。那师傅叫方才的阵仗吓住了,好歹没说出他二人藏身在此,但要是再来一回可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