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依照原本的计划,向着中原的方向前进。老实巴交的车夫收了朱雀教的蛇使云仙不少银两,颇为过意不去,对任风歌总是毕恭毕敬。
这里的人,为朱雀教办事都是不应该收钱的,车夫觉得他违反了与神明的约定,如果不对这位客人好一些,一定会遭到报应。
任风歌无可奈何,也无心多计较,一切由着他。
上一次是在行出百里之后遇到了云仙袭击,这一次在走出一天一夜后,马车又在一条稍微偏僻些的道路上被拦住了。
任风歌想,他这是在劫难逃么,人要倒霉的时候,真是怎么样都能踢到铁板。
但出乎意料的,来的人没有打劫杀人,任风歌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说话,问他们是不是从丹海城来的。
他下车来,笔直地看见了站在道前的寒烟。两人相见都是大吃一惊,叫那愣头愣脑的车夫看傻了眼。
寒烟告诉任风歌,她这次是与大夫人一起来的。原因是,幽兰公子一再拒绝回息无常阁,还修书回家,说如果冬天到来之前没有回去,就请另立鹤雪公子的儿子为太息公子。
息无常阁的大夫人,也是现在主事当家的,闺名叫做姬白花。她是幽兰的姑姑,虽然不曾出过江湖,但熟悉的都知道她是个雷厉风行的脾气,接了信先是勃然大怒,继而掐指一算,觉得事情不对劲,就亲自带着几个得力的家奴跑到西北边陲来了。
在寒烟的恳求下,任风歌画了一张前往朱雀圣殿的路观图。从最初的交谈看,他对姬白花毫无好感。当家的言谈之间,处处以息无常阁的利益为先,仿佛幽兰的生死也是值得计算的砝码。不过,姬家的人就他所见过的,普遍生得清秀貌美,这位大夫人也是一样,瞧去四十出头年纪,出行排场挺大,披帛缕缕、长裙曳地,倒也是有一段好风流。
她还不知道朱雀教主就是她消失已久的兄长姬流云,而幽兰漂泊在外七年,有大半的原因也是顺藤摸瓜在这件事上。据说,姬白花与这位兄长自小亲厚,但对那人越来越甚的怪异脾气也不太能吃得消。最后走的时候,兄妹俩还闹得挺不愉快。
寒烟代大夫人姬白花邀请幽兰公子的朋友同去丹海城,边走边谈。自去年回去后,寒烟一直留在息无常阁,因为不及知晓罗衣代她吐露了心声,对待任风歌,还是像以前一样的谈笑自若。
任风歌想,这回一趟中原,还真是挺难的。
这时距离他走出圣殿,已经过去了两天,与姬白花的人马再回到丹海城,又是一天一夜,加起来已经三天过去了。
丹海城里已经传遍流言蜚语,人心惶惶,即将到了崩溃的时候。
他听说,在朱雀圣殿休沐的那天,六大长老于大殿外等待他们的教主实现死而复生的伟大神话,但当他们从殿门外进去,打开还魂棺的时候,姬流云已经断了气,太息公子则不知去向。姬流云没有醒来,而且,已经魂飞魄散。蛇使云仙稍晚时叛变,驱使大蛇攻击六大长老,致使朱雀圣殿死伤惨重,而蛇使本人也因为身中剧毒,不久便倒毙在蛇神祭台。最后,那条要命的大蛇从圣殿中溜走了。
这是传闻版本。
姬白花的人去了朱雀圣殿,遭到了一些残存侍者的激烈抵抗,厮杀良久方才进入大殿。他们认为,根据还魂棺内的情况看,应该是幽兰在为姬流云渡念时,孤注一掷、催动所有神力,直接将其魂魄推入了奈何三途川,坠入无底深渊。这是严重的僭越之举,将使得施术者自身也面临散魂的结局。
任风歌听说,罗衣被绑在蛇神祭台上,但幸好大蛇这几天已经吃得快要撑死,罗衣只是被腥臭熏得晕了过去,没有大碍。
罗衣说,公子最后的交代是,如果有人来找他,请往幽冥处寻。
任风歌在客栈中等待着,两天两夜,第一批家奴回来通报情况后,姬白花亲自去了,在还魂棺边逗留了良久,最后带回了姬流云的尸体。六大长老其中四人倒死在大殿各处,姬家的人没有替他们收尸,一把火烧了大殿,烧得净海之旁如同灵焰现世。
许多人看到了这片光景,丹海城的信仰面临坍塌,越来越多被收走儿女的父母赶往朱雀圣殿,企图从没有烧毁的宫殿中找到他们的孩子。一些人徘徊在那里,直到很久之后还不能接受事实,但也只能振作起来,过着没有神明的日子。
姬白花回来时,寒烟来敲了任风歌的房门。
寒烟说,他们没有找到公子。
好一会儿,任风歌才道:“嗯。”
寒烟冰雪般的脸满是悲伤之色:“大夫人说,公子命盘黯淡,如果七天之内找不到,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
任风歌道:“姬夫人,不能感知幽兰身在何处么?”
寒烟摇头:“除了太息公子,没人有这样的能力。大夫人只能算出这些,找得到找不到,要看彼此的缘分有没有穷尽。”
任风歌道:“你……很在意他的生命?”
寒烟似乎觉得他问得很奇怪:“当然。他是我的主人。”
“你们从小,是一起长大的?”
寒烟道:“我和他、罗衣,还有鹤雪公子,我们四个人年纪最相近,从小是相伴着长大的。幽兰公子小时候身体不好,我们都觉得他不会是太息公子的人选,就连大夫人,开始也不教他最好的学问,一直到鹤雪公子命数将尽,才把他捡起来。”
捡起来。听着很可怜。
任风歌想象着幽兰的样子,不觉微笑了一下:“他做得好么?”
寒烟道:“不好不坏,他一直是这样的,因为以前谁也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做得好还是坏,没有什么区别。不过,他和鹤雪公子,都是很善良的人,只是性子不一样。”
寒烟低下头,眼眸中流露出不忍:“公子离开息无常阁七年,我们都快习惯没有他在的日子了。但这次才突然发现如果他真的不在了,好多事情就都不一样了。”
若幽兰没有回家,罗衣会每天进屋来为他打扫居室,擦拭桌几,浇灌他窗下幽淡的往生花,甚至每日傍晚焚一炷香,准备着什么时候,屋子的主人突然归来。每个人都会说,公子只是在遥远的某个地方做着一件重要的事,每年他的生辰,总会按照惯例设下缺了一席的家宴,清淡而温馨,所有人围炉而坐。
幽兰的生辰在冬天,可任风歌从不记得他提过这件事。倘若他不在了,这些也就没有必要了。
任风歌道:“你们,都很期盼他回家么?”
寒烟道:“他不回来的时候,也没有特别盼望。可是总知道他是安好地在世上的什么地方。如果他不在了,家里就缺了一个人。平时看着不重要,等到那个时候,才会明白幽兰公子对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很重要。”
任风歌听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时已不早,寒烟不久告辞,临走前,微微一笑:“我说了许多不该说的,如果大夫人问起来,先生可千万要替我保密。”
任风歌道:“……好。”
丹海城的市集为朱雀圣殿之变而冷落了不少,因为害怕圣蛇从净海游走到这里,一些富商和官员纷纷收拾细软带着家小到别处暂避。姬家人住的就是城中最豪华的那家冷艳系客栈,掌柜的每到傍晚总是把门钉得死死的,几次让姬氏家奴不得不拆了门才能进来。
任风歌听着大堂中的争吵,心里也不觉得厌烦,只是安静地坐着。他身上的伤因为休息得不错,现时仍然耽搁着不能启程,反而渐渐好得差不多了。结痂还没有脱落,看起来有点吓人,但再过一阵,只会剩下一些很淡的疤痕。
他想起罗衣无意间说过,因为云仙送来的食物都是难嚼又难消化的牛羊肉,幽兰总是把米饭让给他,自己去吃那些不太好吃的东西。幽兰说,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这是所谓的滥好人么?他从不知道幽兰有这种习惯,他还觉得,幽兰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好。
可是,他又了解幽兰多少呢。
七天就快要过去了,姬家的人每天都在净海附近寻找,两天一个来回,既没碰上大蛇,也没碰上自家公子。种满枫树的山谷里野兽出没,如果一个受了伤或者很虚弱的人躲到里面,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出来。
第八天上,姬白花撤回家奴,决定在丹海城休整一天,回息无常阁。
那天,任风歌在市集的一家古董铺子里买下了一把杉木琴。不很显眼,也不算很出众,但声音就像平静的湖水,仿佛能抚慰人的心绪。铺子的老板原以为卖不出去的,很高兴地送了他一副绣满卍字的琴囊。
他还是离不开琴的,回到房中,一坐就是一整夜,断断续续地弹着。
姬家人要走了,他也该走了。回中原,回王城,回到山栖堂,看看严玉轩有没有支撑住把事情办好,看看夏苓和严玉轩有没有可能结为夫妇,再看看所有的弟子琴练得如何,今年又有多少人可以结业。
他想着他又可以过平静的日子,再也不用离开家,不用四处奔波到差点送命。安稳而死水一潭的生活已经近在眼前。
断续的琴音间,任风歌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湿润。
原来他也是会落泪的么。
32.圣蛇
被拆坏的客栈大门还没装好之前,后院马厩旁传来尖叫声。
是一个为客人牵马的仆役,还没尖叫完,就吓得晕了过去。所有的人一看马厩旁的情形,都拔腿就跑,唯独姬家的家奴留在了原地。
跑的人喊着,圣蛇来了!圣蛇来了!很快叫得一条街都知道,一座城都兵荒马乱起来。
没有了蛇使云仙,这世上没人能驱使这条死而复生无数次的大蛇。任风歌也去了后院,寒烟和罗衣都在,想拦他,没拦住。
存心找死么?不是。但他不感到害怕。
蛇头高昂着,殷红的蛇身挺得笔直,这条蛇看起来无比亢奋,蛇腹下面,压着从朱雀圣殿运回来的八具棺木。
那是幽兰为姬流云和六位长老,还有一个试验品做的。姬白花认为有带回去研究的价值,就命家奴全部弄了出来。
罗衣道:“可能是因为棺椁中点过香,蛇被香味吸引过来了。”
这时那掌柜的带了两个精壮的客栈护院,战战兢兢地挪过来,试图用火把赶走大蛇。蛇对火焰视若无睹,显然是平时伴着朱雀灵焰,根本不惧烛火,反而甩头攻击火把,护院吓得大叫一声,夺路而逃。
腥臭味渐渐浓郁,大蛇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吃人,只是兴奋地盯着这几具棺木,像在思考着怎么打开似的。
家奴向两边让开,姬白花亲自到了后院,她瞧了瞧这情形,把寒烟叫过去,低声吩咐了句。就在吩咐的时候,突然之间,蛇尾颤抖了几下,大蛇开始昂头攻击棺木。蛇头一甩力大无比,但棺木也非常结实,只听“咚”、“咚”的碰撞之声不绝,两三具棺木被推得翻倒在地。
姬白花从家奴手中接过佩剑,寒烟则晃亮了一个火折子,身形飘忽在大蛇眼前闪过。蛇头迅速调转方向甩过来,寒烟左闪右避,姬白花看准时机一跃而上,满头珠饰清脆响动、长裙披帛化为一道红影,宝剑出鞘寒光四射,一剑直插入大蛇七寸。
那蛇怪鸣一声,猛烈的一甩头将一具棺木砸成碎片,蛇尾一扫整个马厩全部塌了下来。那正是姬流云的棺木,这一砸直将尸体砸成了肉酱,尘土飞扬,家奴护着罗衣和任风歌退后几步,只见寒烟仍旧充当诱饵,姬白花一剑抽出又是一剑,这一次贯进蛇脑,只听一声低叱,宝剑竟生生割开大蛇后脑,血浆喷洒而出,姬白花闪身退下,对寒烟道:“灭了火折!”
寒烟依命而为,大蛇失去目标,狂乱之中又砸坏了两具棺木,刺耳的怪鸣让人忍不住头晕眼花,腥臭渐弄,直过了一刻工夫,大蛇才渐渐失了力气,蛇身扭了几下终于不动了,蛇头摔落,暗红色的蛇血在地上蔓延开来。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叫所有人一时间都喘不过气。
姬白花最先出了声,命家奴去检查几具棺木的情形,又命叫回掌柜的来,说大蛇已经杀死。各人醒过神来,依次领命而去。
寒烟道:“大夫人,这条蛇可真奇怪,就算棺木中点过引香,对阳世之物不会有影响,怎么会这样呢?”
姬白花略摇头,罗衣道:“也未必,这是朱雀教的圣蛇,据说死而复生很多次了,没准是喜欢引香的味道。”
圣蛇。任风歌在旁听着,忽然想起云仙那时的话来。
云仙是蛇使,最大的兵器就是这条对她百依百顺、崇拜依赖的大蛇,如果她要对付什么重要的敌人,用蛇比自己出手更方便。
云仙要对付的,除了姬流云和六大长老,应该还有一人。
任风歌道:“这些棺木,除了姬教主的,其余都是空的么?”
寒烟道:“运来的时候我让小五全部检查过,都是空的。”
任风歌微感失望,过了片刻,那小五却走出来,支支吾吾地说自己当时好不容易从净海赶回来,实在困乏了,只检查了三具就去睡觉了。
寒烟白了他一眼,就往蛇血中的棺木走去。任风歌和罗衣也跟了过去,这时已经有三具棺木被大蛇砸坏了,姬流云给砸成了肉酱,一凑近看还真是惨不忍睹。罗衣身子较弱,实在受不了这情形,差点又要晕过去,只得先退开了。
任风歌随手推开一具棺木,里面只有一枚青玉枕。果然是空的。六大长老已去其四,都没死在棺木里,还跑了两个,试验品是喂了蛇,照理也应该是空的。如此看过了四具棺木,每开一次心就揪紧一次,然而每一次,都是空的。
寒烟在旁边,望着任风歌的神情,心里莫名的也有点紧张。见他迟迟不推最后一具,上前去左手攀住棺盖,往下移开一点,接着全部移开。
寒烟惊叫了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任风歌凑近去一看,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停止了跳动,目光再也无法移动分毫。那棺木里躺着的正是幽兰,还是那身淡淡的白装束,双眼被白布蒙着,右手平放在棺底,手心竟然钉着一枚乌黑寸长的,铁锥般的东西,因为刚才的猛烈撞击,掌心流出了一道暗红的血。
“这是……封门钉!”罗衣也过来了,不顾蛇血弄脏自己的绣鞋,站在棺边,话音带上了哭腔。
封门钉,就是在即将散魂的时候强行钉入身体,将魂魄锁在棺中所用的东西。白布蒙住眼睛,是为了避免开棺的一瞬间阳气冲撞,致使魂魄残缺。
这是开始寻找的第八天,加上之前的三天,就是将近十一天了,幽兰就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
“公子!”寒烟轻声呼唤,姬白花已然在旁,立刻制止:“不可,在他自己醒来之前,绝不能叫醒他,不然就算回来,也是个残缺的人。”
寒烟道:“可是,难道就这样?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任风歌这才发现,幽兰的掌心因为长久被封门钉穿透,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有些发黑。姬家的人在旁说着话的时候,他一次都没有开口,这已然算是别人的家务事,可他也没有离开,只是一直听着。
姬白花道:“就算醒了,封门钉在三天之内也不能取下来。就算废了右手,也好过四肢健全,却成了痴呆。”说完,命人将棺木抬起,找不到掌柜的,直接踹开了一间安静的客房,走道转角太狭窄,直接拆了半堵墙,直将棺木稳妥放在房内,又点起有唤魂之效的熏香,原定明日一早的启程时刻,也就继续顺延了下去。
丹海城里这时还是一片混乱,能逃的都逃得远远的,直到第二天才稍稍平息,一些人见到了大蛇的尸体,不但不感激姬白花斩蛇之勇,反而大呼有个汉人女子杀了圣蛇,要拖出来,要烧死云云。
姬白花听说,大怒,但明知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计较也是没用的。着即命家奴加强戒备,同时全副打点好车马行装,随时准备若是有人闹事,就出城去避开麻烦。那砸坏的马厩,一地的蛇血,让客栈中大多数的住客都忙不迭搬了出去,暂时的倒也清静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