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辞+番外——柳沙

作者:柳沙  录入:01-17

“不是。”任风歌道。

王爷狠狠地看着他:“借我的势力进入宫中禁地,遍阅内库书籍,用太息公子的消息让我为他办事,他无辜么?”

王爷说,你怎么能为了他而骗我?我对你这么好,我给了你这么多。

“不……这不关他的事。”任风歌扶住额头,左手在大袖中轻轻捻着。

鹤雪道:“王爷的死,是他的错,你心里怪他,却不说出口,你虚情假意,却不敢看他真正的模样,你害怕他。”

任风歌放下手,看到“王爷”在向他温和地笑,伸出的,沾满鲜血的手看起来竟非常诱人,像火红的嫁衣,又像最美的晚霞。

任风歌大袖中的手慢慢抬起来,握住了鹤雪的左手。

鹤雪突然惊叫了一声!

“火……”

任风歌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把幽兰拉到自己怀抱中,左掌推开鹤雪。

丢掉火折时,掌心已经被烧得血肉模糊,袖子也着火了。鹤雪惊怒之中,身影晃动了一下,任风歌感到似有千斤之重向自己压迫而来,枯枝般的手瞬间已在面前,往旁疾闪,只来得及避过要害,“嗤”的一声,那手插进了左肩,然后死死停住了。

幽兰闭着眼睛,抓住鹤雪的手腕,牢牢地,卡住腕骨。幻象,刹那间就消失了。

血肉交融,火焰开始在三人身上迅速延烧,鹤雪甩开幽兰,向后倒退出去,任风歌将衣袖在泥地中一拍,却拍不灭,正要将半幅袖子撕下,幽兰手掌一翻,在他着火的衣袖上轻轻一按。熄灭了。

幽兰微睁双眼,眼前是鹤雪着了火的影子,本就已经是力量殆尽的亡魂,被阳世之火一烧,全身迅速地散发出青烟来。

鹤雪没有惊慌失措,也看着他,不再含有喜怒,也不带一丝表情。白霜般的一个人,就算没有那身华贵的装束,也晶莹剔透,叫人舍不得对他说一个不字。

幽兰从没有对他说过不,不管是小时候被他带出去玩,还是长大一些被莫名其妙地求欢,鹤雪让他不要学那些无用的东西,不要理会姑姑的教导,他也依着只是偷偷地学,偷偷地记住。直到今日,幽兰还是依着他,顺着他,哪怕等来的不过是一记杀招。

鹤雪看着他,没有求他来熄灭自己身上的火焰,也没有向阴暗深处走去。他眼神渐渐清澈柔和,略略一笑:“你愿不愿意,结果也都是这样了。你总是要跟着我的,我知道。”

幽兰抱住自己的伤口,在引魂台传来的阵阵震动中,远处的幽魂发出不安的尖利叫声,不辩其义,但疯狂可怖。

鹤雪道:“你从小就这么懦弱,连大声反抗都不会。”

鹤雪似笑非笑的:“你恨大夫人冷淡你么?反抗她,痛骂她一顿,恨我的话,当年就一刀捅死我,你从来都不敢。”

幽兰咳了一声,咳出一口鲜血来:“我不反抗她,是怕她……怕她伤心。不反抗你,因为我……喜欢你。”

鹤雪呆呆地凝望着他,身影渐渐开始淡去,就维持这样的姿态,渐渐的,消失了。子午岭后,人鬼不分,在这里消失,便是和姬流云一样,魂飞魄散。

撕心裂肺的痛楚,不知道是身体还是心里传来的,叫他用力蜷缩着。任风歌抬起他的脸,急切地唤他的名字。幽兰。

幽兰重新睁眼,吸了一口气,道:“你……怕我么?”

任风歌摇头。

幽兰笑了笑,唇褪色一般苍白:“我就说,咱们两个可能都走不出去了。”他捂住自己的腰腹之间,但血还是不断地从指缝中渗出来,把两人的衣衫都打湿了。

“你还没有死呢。”任风歌说着,摸摸怀中才发现手巾已经不在,顾不得自己的伤,扯下一片干净的衣摆来,先扶起他。

幽兰望着背后的小道,他感到地底的,来自幽冥的震动,还看到疯狂的幽魂正在纷纷地向着三岔路而去,于是抓住任风歌的手:“我死也不能让他们离开这里,你明白么?”

话音未落,一阵猛烈的阴风刮过两人身边,有什么被困的幽魂向前去了,越刮越猛,天昏地暗,纠缠在一起的尖叫响彻耳畔。任风歌抱紧幽兰,把他护在身下,等了好一会儿,风停下来,引魂台的震动剥落声,也愈来愈清晰了。

任风歌把他身子扶正,大力地缠住腰腹间的伤口:“你要怎么样,我陪着你。”

幽兰道:“你把眼睛刺瞎了,我就让你……陪着我。不然你自尽也可以。匕首……在我怀里。”

任风歌道:“你疯了?”

“我是认真的!”幽兰突然转向他,失血太多,脸颊上几乎已经能看到青筋。

任风歌望他的双眼:“你以为我不敢看么?你就是牛头马面我也不在乎,在你眼里,你这个人就只值一副皮囊?”

“你要眼睛,还是要我?”幽兰只冰冷冷地道。

任风歌替他暂时地扎住了伤处,又缠了缠自己肩膀和左手的伤,从他怀里取出匕首来。

“我都要。”

匕首挥落,却割开已经凝固住的手腕伤口,把他身子揽在臂弯,血流凑上苍白的唇:“我才不自尽,你以为我是傻子?你要想我死,把我的血吸干,想有人背你出去,就留一点。”

幽兰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手腕,慢慢的,眼角忽然滑下一颗泪珠来,砸在散落的长发上。

幽兰道:“你以为我会感谢你么……”

“我不在乎你感谢,你活着就谢天谢地了。”任风歌给他顺了顺漫长的鬓发,却感到他的手摸在自己肩膀上。

“痛不痛?”幽兰神色竟有些痴痴的,低声问。

任风歌略笑:“不痛。我这辈子最痛的时候,是被你骗。”

“我又骗你了……”

任风歌略怔。

“我告诉了姑姑,你是寒烟的情人。”

任风歌听不明白似的:“你说什么?”

幽兰把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姑姑会安排你和寒烟成亲。如果你到神息山来了,只有这个办法能让你活着出去。你娶她……一定要娶,她怀上孩子以后,你就可以走了。你想看孩子的话,三年可以回来一次。”

幽兰重又闭上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他料到他会来,终有一天会跟来,隐约的预感果然成真。喜悦也好,无奈也好,他替他安排好了后路。如果自己死去了……不管怎么样那个人可以有理由继续活着。

任风歌还想争辩,但幽兰忽然翻身而起,这次拼尽了残存的功力,实实在在地一掌把他击晕了。

53.错身

一幅红云垂落面前,香帐温暖,外间砖砌的壁炉中有木材哔哔啵啵的炸裂声。

低头,锦被簇新,上绣着九九八十一朵盛开的牡丹,略起身,脑袋下的枕巾是鸳鸯交颈,鲜亮的红。

他起身来,没有预想中的伤处作痛,只是隐隐不适。身上穿着寝衣,白纱质地,轻软得像女子柔嫩的皮肤摩挲身体。伸手进寝衣中一摸,左臂连着手掌全都缠满绷带,不知有几天了,动一动,剧烈的疼痛这才侵袭而来。

自己的衣衫不见了,连同怀中的所有东西,下了床榻,陌生而华贵的房间处处有红色装点,喜绸上的白光瞬间反射得他双眼一丝丝刺痛。

依稀记得,子午岭、引魂台,烧得白炽的基座,幽魂尖利的鬼啸,还有那人的面容。泪一滴,砸在自己的心上。

地底震动的记忆太过深刻,现在完全静下来,反而不习惯了。

推开门来,门外有人,两个素衣家奴忽然见他起身,吃了一惊:“请进去,未经允许您不能离开这里。”

还用了“请”字。

任风歌道:“这是哪里?”望出去,前面是亭台池水,石桥下水都结冰,但岸边还开着丛丛淡紫色的花朵,静止中偶尔随风一动。

“这是您以后住的地方,怕您到时候不习惯,先布置成了这样。您既醒了,一个月后便可与寒烟姑娘成亲,大夫人交代过,因为您知道神息山的秘密,所以成亲后只能终老于此,不能再出去了。”

任风歌睁眼望着这一片安宁的景象,道:“子午岭后,怎么样了?”

家奴瞧瞧他:“这个我们也不太知道,只是大夫人亲自去了无常殿,眼下已经过了十天,安然无事,想必也是无事了。”

“寒烟……罗衣在么?还有孤月。”

家奴嗤笑了一声:“您是要娶寒烟姑娘,想见这么多姑娘干什么,难不成都想娶进门?那几位都是娇贵身子,大夫人不见得答应,她们定也没一个愿意做妾的。”

“我要见一见她们,哪一位都可以。”

家奴道:“这我得问一问,她们住得离这里都远,您在这里等着吧。”

“等等。”任风歌突然道。

家奴回过头,一张少年的脸庞俏生生的。

很久,任风歌艰难地从喉头哽出一句话。

“幽兰,还好么?”

家奴道:“幽兰公子不归咱们这边照管,不知道呢,只是听说,大夫人让把小公子玉蝶带到无常殿去。”

“小公子,是,鹤雪的儿子么?”

家奴略有惊讶:“您连这都知道,还真是不能再放您下山了。等着吧。”说着,自去了,留下一人守在房门外。

任风歌回到屋内,不一会儿,另有人打来洗脸水,粥汤点心一应的都端上桌来,还有簇新的衣裳,看去年纪甚小的女孩子,拿了桃木梳来给他梳头。

任风歌不惯有人前后服侍,但看那女孩子还年幼,又不好强撵出去,只得让她梳着,随口问起,也是阁中家奴的孩子,长到十三岁了,还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不但她没有见过,连她娘也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是什么模样。

女孩说:“娘告诉我,爹和娘玩了一次捉迷藏,娘蒙眼睛,抓到爹之后天已经黑了,后来爹就走了,不认识回家的路,就不回来了。”

话虽然懵懂,但大略一猜就是,男人被绑上山来成了好事,因怕两人真生了情谊,故将女子眼睛蒙住,怀上这女孩后,男人出了山去立刻逃得无影无踪,再不回来。

任风歌默然无语,梳沐之后换上锦缎的衣裳,壁炉烧得极旺,也不觉得寒冷。屋中虽然布置得很讲究,笔墨纸砚连同书籍玩物一样也没有,他平素钻研琴道,是很好的耐性,就这么在屋中枯坐着,却也觉得时间过得极慢。

终于有人来,来的是孤月,怀里抱着一把琴。是兰雪。

他和孤月并不能说很相熟,不似罗衣和寒烟,各自说过体己的话。此刻相对着,一颗心紧紧绷住,竟然语塞。

孤月道:“这琴给先生,解你养伤时寂寥。”

“是谁给你的?”

孤月微微抬起眼眸:“前日清理屋子时,大夫人见了问起,我们不好隐瞒。”

任风歌道:“为什么清理屋子?”

孤月又把目光垂落下去:“阁中家事,先生不用过问。一会儿会有裁缝来给您量体裁衣,您若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喜服样式就由裁缝师傅定夺了。咱们息无常阁,办喜事不张扬,但也绝不会怠慢。”

孤月看住一张圆凳子,仿佛在对那张凳子说话:“您从今往后住在这里,想要什么就跟我们开口,您算是入赘,少不得也要遵循些礼数,聘礼是不用了,拜堂时低新娘子一头还是要的。阁中虽然远避尘世,琅嬛台却有不少外面毁于战火的书籍,一年四时,节礼俱备,也不会寂寞。”

孤月道:“先前在洞石之天时,那些事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大家过安生日子要紧,何况事也没成,东西也都烧了。”

任风歌道:“幽兰,他……”

话没说完,就被孤月打断了:“您现在还来问什么?还嫌幽兰公子背后给人嚼的舌头不够多?”

任风歌被她堵得心里发酸,道:“我只想知道,他还活着么?”

孤月不答,一贯冷淡的眉目低敛着,睫下竟盈满了泪光。

“您知道了又怎样,这世上的情谊,本就比纸还薄。”

任风歌道:“洞石之天的事,是我对不起他,可我绝没有要和别人成亲的意思。”

孤月望着他:“这话您可不要再说了,您闯进子午岭,去了连大夫人都不能去的地方,要不是寒烟替你求情,还承认你先前在西北时,就已经跟她成了好事,你现在项上人头早就不保。”

“……”想要否认,又把话咬住了。寒烟连清白都搭上了,只为救他一条命,难道能就这么否认么?

孤月不再看他。

“大夫人进去时,您就躺在三岔路口,幽兰公子两天后才出来,给遮住了模样,我在后面也没瞧见,只听见前头的人惊叫。现在他在大夫人的住处,由大夫人亲自照顾。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兰雪琴,该是碰都没有被碰过,虽然擦拭得很干净,但稍微一弹,所有的音都走出了半个徽去。

这是幽兰放在自己卧室的琴,除了他没有人会去弹,而他也不会弹。任风歌调着弦,调着调着,手停下来,一发呆就是一个时辰。

他试过出去,一来有阻拦,二来不认得曲折复杂的索道通往何处,向往来服侍的家奴打探,只言片语拼拼凑凑,他知道幽兰现在很不好。

隐居在峰下迷谷中的医者一直在姬白花处,灵丹妙药像泥巴一样送进去,但从未听见传出过什么好消息。他知道了神息山不仅仅只有姬白花一位长者,迷雾中,峰峦间,姬氏家族还有一些人,他们不会常露面,只有新一任的太息公子出现时,才会出来相聚,审视神息山未来的顶梁者。

而新一任的太息公子,已经出现了。

54.嫁衣

一月转瞬即去,新任太息公子在无常殿祭拜祖先之后,神息山仿佛吹入了一阵清新的空气,素衣家奴们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入殿祭祖后,因为新任太息公子年岁太幼,才只有十一岁,被姬白花接到了自己住的玉鸾峰严格教导,日夜督促着修炼,还得继续读经史典籍,还得填鸭般地学手艺,听说闹了绝食,绝了三四天,饿得不行只好边罚抄边啃包子。

这些,都成了家奴们一时的笑谈。

喜堂搭了十天,里里外外洒扫干净之外,龙凤呈祥的对联贴上,一样的红绸垂地,这堂屋更为宽敞气派,双方都已没有长亲,到时便是姬白花坐下受拜。

姬白花也知道任风歌是个安分可靠的人,她不是对什么事都赶尽杀绝,况且寒烟一直强着不肯嫁与旁姓家奴,惦记的也就是这个男人。

年纪不小了,但模样很过得去,做了一辈子琴师,没有打打杀杀的江湖气,跟幽兰似乎也是不错的朋友。

朋友。姬白花眯起眼,在周围一团热闹中,认真地打量了任风歌。

她袖中藏着无锋但见血封喉的短剑,如果任风歌临时要反悔,堂上不肯下跪,她不介意让一片大红之中再添一抹红色。

家奴们难得地换上了颜色鲜丽的衣裳,看着热闹,喜气洋洋。小公子姬玉蝶央求了许久,也被带来,由两名侍女专门照应着。

罗衣扶着新娘子出来,一脚跨进时,鞋头的翠玉露出又隐没,霞帔红得耀眼,手中的红绸另一端,握在任风歌的手中。

寒烟是练武的身段,就算嫁衣宽敞,还是时不时能看出腰身的细巧。她每一个指甲都绘着艳丽的牡丹,手背上泥金勾出了细细的花纹,远看过去当真妖娆美丽。

任风歌身材匀称修长,也挺高,虽然面无表情,但已足够称上一句郎才女貌。他默默地任由喜娘摆弄着,抬起头,看见了姬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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