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辞+番外——柳沙

作者:柳沙  录入:01-17

成亲前一夜,寒烟偷偷地溜过来找他,给门口守着的人讥笑着急要见新郎官,笑得恼了,抬手一记耳光,反手又是一块碎银子砸过去。

两人相见,微有尴尬,任风歌急切询问过去,仍是幽兰的消息。

寒烟说,公子隔着两重帐幔见她,声音已略有些力气,坐了一会儿,也不见咳喘难受,帐幔中伸出的那只手,戴着蚕丝手套。

“公子给了我这支发簪,说这是先生的,让我转交给您。”

翠玉龙头簪,早先昏迷时衣裳全被换过,问了几次没有下落,也只得罢了。此刻拿在手中,心中酸痛,一把攥紧了。

寒烟忽而盖住他的手:“先生,咱们相识这段时日,你当真没有一丝一毫顾念我么?”

任风歌不忍推开她,一时不言。

寒烟道:“我也是个好女人,你不要看我舞刀弄剑,我也会做饭,现在做得比那时候好吃多了,我也会铺床服侍人,罗衣不在时都是我在服侍公子,我可以给你洗衣裳,什么我都愿意做。”

任风歌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许多年前,我也娶过一个好姑娘,可她被我害死了,至今我还忘不了她死时绝望的样子。”

“我不会。”寒烟握紧他的手,“先生,你和公子终归不能长久,我们成亲后,我还是会像以往一样服侍他,我会对他好,会补偿他的。”

像鹤雪一样么?娶了妻,生了子,然后偷偷地和幽兰私会,还故意地让别人撞见,把闲话丢给幽兰一个人承受。

不娶老婆,不续香火,却跟个男人厮混在一起,没准还会说,是天生就不行。

任风歌抽出手来。

“姑娘……”

寒烟还是在说着。

“我们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我们可以一直做夫妻,我可以给你生好多孩子,先生,我知道你没有孩子。”

任风歌心头大震。

孩子……不想要么?不是的,但从没有强求,在他心里,有许多事都像淡而渺远的琴音一样,只可相遇,不可期求。

任风歌道:“不用这样……”

寒烟忽然上前来,抱住他的腰:“你可知道我日日跟在公子身边时,心里有多难受?我在王府那个晚上就喜欢上你了,我没有奢求过什么,可是这次是公子求我,让我一定要嫁给你。”

任风歌握着发簪,想起幽兰满怀希望又忐忑不安地,站在喜堂里看着他,又想到那人隔着帐幔,低声地恳求着寒烟的光景,慢慢地,扯动寒烟抱住自己的手臂。

任风歌解开了自己的外衫,因为屋里很暖,他只穿了两层衣裳。他把寒烟的手伸进自己的衣服,寒烟一时间失措,心跳猛地加快,脸色泛红,但不抗拒。

胸膛下,右肋处,有一个陈年的疤痕。

任风歌拉着寒烟的手,摸到了这个疤痕。他说:“这是一个女人留给我的,我活了三十八年,只有这一个女人。不会有第二个。”

寒烟的心忽而凉了。

任风歌道:“为了这个,我伤了幽兰的心,我不能伤他第二次。”

良久,寒烟道:“跟我拜堂吧。至少一时一刻,不要让神息山以你为敌。”

寒烟最后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公子都可以不在意,先生你就不要让他失望了。你死了,会比你不要他,更让他伤心。”

神息山向来是宁静的,就连喜事也比外面的声音小了不少。也有熙熙攘攘的议论,但都低声,谈笑也是低声的。

任风歌看着姬白花,知道这个女人只要瞬间就可以让自己横尸在这里。他其实也怕死,在遇上了幽兰后,特别怕些。

红尘欢愉,总会让人格外地留恋这人世,留恋愉悦、温暖,还有那些火一般热烈的情话,冷言冷语的争执,和所有的一切。

他青葱时,也干过抄起一条板凳追到街上打恶霸的事,最后自己被打得很惨,父母哭肿了眼睛,四处求人把他从官衙里弄出来,方才知道鲁莽行事的后果。各安天命,静静努力,让自己喜爱的人也欢喜,这是他后来的想法。

只是子欲养而亲不在,那份欢喜,终究成了没有实现的遗憾。

耳边,听到喜娘圆润的声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寒烟站在一个小圆凳上,由喜娘扶着,盈盈下拜。红绸一边高,一边低,低的那一头,在任风歌手中。

礼成,一片恭喜之声,姬白花端庄的面容上露出微笑。

任风歌想,不知道幽兰,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有没有恨他,有没有伤心,有没有哭。

他看到了姬玉蝶,这个息无常阁的宠儿,已经取代了幽兰的身份,成了众人照料关心的对象。白纸一般纯洁无暇,没有不好的传闻,不会不负责任地一消失就是七年。

他知道玉蝶很聪明,也很漂亮,几乎十全十美,却没有丝毫想亲近的念头。

拜堂之后,他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处处禁足,他一定要去找幽兰,不管那人变成了什么样,都要去拥抱住他,亲吻他,日后的事,就到那一刻之后再考虑。他想不了那么多了。

55.结缡

一双红烛高烧,早已布置好的洞房迎来了新娘,几桌酒宴,一个月来已经认识了任风歌的家奴们纷纷围着他敬酒,妒他娶得了年轻一辈的姑娘里最漂亮的寒烟,狠命地灌着。任风歌借酒浇愁,心里一丝也笑不出来,却也只能一杯一杯地喝。

转身间,罗衣走过他身边,要带小公子去外面透气。

任风歌轻唤了一声:“罗衣。”

罗衣立刻顿住了脚步。

任风歌端着一杯酒,脸微红着,道:“告诉我怎么去幽兰那里。”

罗衣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怨怪。

罗衣道:“您何苦,大喜之夜,要把新娘子扔在洞房么?”

“我明天去,今夜,不会离开寒烟。”

罗衣于是浅笑着,似在攀谈般,低语:“他搬回太息峰了。往东边坐引车,直坐三程,下来就到。记住你说的话。”

任风歌点头:“多谢。”

过了子夜,任风歌回到洞房。他知道有人会戳破外间的窗纱偷看,闭了槅门,在坐塌上靠了片刻,望向红烛高烧处。

霞帔红裳,依然一丝不乱,绛纹香帐束起,鞋头翠玉露在外面,艳翠欲滴。香薰甜蜜,嗅在鼻中,胸口竟然微微发热。

任风歌收回目光,抱着兰雪琴又去了外间,推开窗让寒风灌进来。

一夜中,他看到寒烟一直在那坐了很久,凌晨时分,终于转身睡倒下去,那红盖头却还是遮在脸上,不等他揭开,就打算盖一辈子了似的。

任风歌缓缓抚着琴,而后在桌上趴着将就睡着了。仿佛只是一小会儿,再睁眼时第一缕晨曦已落,他起身,进到内间,想揭去寒烟脸上的喜帕,但寒烟略动了一动,拥着被,似乎睡得很不踏实。

是怕他走么?

任风歌犹豫了一下,收手换下了喜服,出门。

一路顺畅。

昨夜寒烟大喜,许多人都喝了酒,不会睡到日上三竿,但这个时辰也还不至于起身。任风歌到了太息峰,看见幽幽盛开的往生花,石桌石凳就在峰峦边缘,造得惊险而又有长久静谧的意蕴。

上一回寒烟救他来这里,来不及去幽兰住的院子就走了,这回下了引车,迎面见到院落中有一棵叶片碧绿的大树。

他听幽兰说起过,这是千年阴木,若用来做了棺材,埋了人,百年后棺内会长满有起死回生之效的血灵芝。

还没人有资格用这具棺木,所以这棵树一直都和往生花一起,郁郁葱葱在太息公子的窗下。

琉璃灯罩内的烛光朦朦胧胧,任风歌轻步绕过碧纱橱,来到内间。壁炉里的火已经几近熄灭,雕刻蟠龙的铜壶滴漏一声一声,檀木床落着两重紫金色的帐幔,他轻轻走到床前,心咚咚地跳着,揭开帐子来。

床被整齐地叠着,有一股淡淡的药膏味,一件闲时读书披的罩衣落在床上。

没有人。

任风歌转身,去隔壁耳室、书房甚至浴池都看了一遍,除了两名熟睡在碧纱橱中的侍女,只有一名老年仆妇拿着扫帚,来到千年阴木下扫去些许脱落的叶片。

任风歌道:“老人家,幽兰公子去哪儿了?”

仆妇抬头看他,缓慢地说:“你找幽兰公子?”

任风歌说是。

仆妇仔细瞧了瞧他:“他在里面睡呢。”

“我看过了,他不在。”

仆妇声音尖了起来:“你是谁,敢掀公子的床帐?公子说过了,无论是谁,只要看到他的脸,都要立刻杀死!”

任风歌震惊着,那仆妇竟有武艺,一柄扫帚抬起来就要扫人,被人从后面按了肩膀。

罗衣道:“戚婆婆,一大清早的,别吵公子睡觉。你知道公子睡不实。”

那戚婆婆又尖声尖气地哼着,放下了扫帚。

她是幽兰的乳母,打小摇在怀里长大的,后来幽兰事多繁忙,她就在太息峰的峰侧闲居,什么都干点,也可以什么都不干。

任风歌向戚婆婆行了一礼,她这才不继续跟着,侍弄千年老树去了。

“你果然来了,你还是,想见公子。”罗衣轻声叹息。

“可惜,我问了他,他不想见你。”罗衣接着道。

“为什么?”

罗衣带着任风歌,进了屋中,一拍碧纱橱的架子,两名熟睡的侍女突然惊醒,溜下来,忙不迭地去倒茶。

罗衣请任风歌坐下来,桌上有两盘点心,一看,都是幽兰最爱吃的糕饼。

“我问了公子,也劝了他,可是他不愿说。想必,你已经与寒烟成了夫妻,过往种种,都不作数了。”

任风歌叹气:“姑娘,我和寒烟,有些话不便对你说,但姑娘家的清白我不会随意去玷污,希望你明白。”

罗衣怔怔地看着他:“是么?我也怀疑,是寒烟口不择言地想救你的命。其实,先生的为人我知道。”

任风歌有些感激她这话,又说,多谢。

罗衣怅然道:“子午岭后,现在一切恢复如常。公子这段时间一直在静养,他神力已失,脾气也有些变了,前几天差点失手打伤了粗使的丫头。我们知道他心里难受,你那边成亲的事,谁都不敢多提一句。”

“他怎么了?”

罗衣摇摇头,但终究是说了。

引魂台即将崩塌,幽兰无力下往冥河,竟用匕首割穿了双手腕脉,走进炼狱之火中,用鲜血熄灭了燃烧数月的火焰,尽散神力助台基恢复如初,本想就这么死去,冥冥之中却不知是谁相助,将他送到了三岔路,被姬白花带人救下。

太息公子失去神力,只有最亲近的几个服侍人知道。其余人都以为是幽兰伤重,故而让玉蝶提前继任了名号。玉蝶也算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就是有些顽劣,继任之后,神息山上下都将目光移到了他身上,幽兰才得以回到太息峰安静休养。

罗衣站起身来,淡淡道:“我服侍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大夫人亲自如此悉心照料他,也没见过他如此死气沉沉,真的像是从地狱中回来的一般。虽然他不愿,但我可以带先生远远地看他一眼,其余的,还是等他完全康复了再提吧。”

罗衣带着他,回到幽兰的寝房中,按动生在地上的蟠龙滴漏龙头,檀木床忽而下沉,铺着地毡的木板滑出来,帐中贴墙一道暗门开启。

暗门中,是完全没有声息的屋子,有书案,架上密密地摆满书籍,里面还有内室。任风歌大袖中捏紧了两手,指甲都刺进掌中。他跟着罗衣进去,停步在外间,罗衣独自在内室中,掀开素白的帐幔,忽然惊叫了一声。

内室的床榻上竟然也没有人,浓烈的药膏味溢满屋子,几卷佛经丢在地上,好像还被踩过两脚,未曾叠好的被褥,上面是折成两半的玉篦。

“糟了,公子不见了!”罗衣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惶急。

56.一念

不宜声张,致人心蠢动。息无常阁虽然是世外之地,但到底也有别有用心之徒,恐怕对幽兰不利。

罗衣急命人去找来孤月,带着几名侍女,要将附近几座山峰可能之处都搜索一遍。天已大亮,还有人来请任风歌回新房,说是寒烟姑娘请的,让先生马上回去。

任风歌心里正焦急,但昨天才做了新郎官,不能让寒烟就这么下不了台,只得跟着回去。两名家奴陪着他站在引车上,索道一路向下,白云袅袅、数峰清瘦,他却在想着幽兰能藏身在何处。

那人不是会寻短见的性子,但能去哪里呢?

他想着,一路回到新房,表情麻木地与人招呼,一进门就把房门带上,坐在桌前烦闷着。

他终究不想跟寒烟发脾气,整理了一下心绪,在外间随手拿过一面铜镜,看了看自己的仪容。

昨夜未睡好,眼圈有点黑,整张脸都是紧绷着的。很久没有认真打量自己,此刻看着都有些陌生了。

放下镜,轻手推开槅门,床前横木上,翠玉绣鞋整齐地摆放着。

“有什么事么?这么着急找我。”任风歌压下声音,平静地道。

没有回答,绛纹床帐轻轻飘动了一下,仿佛里面的人甩了一下衣袖。任风歌想起那喜帕,心道不会还盖在脸上,不揭就没法洗脸?

他走近前去,束起半幅帐幔,挂进帐构里,然后看见那人背对着他,微露在外的右手上,戴着黑色天蚕丝手套。

他忽而呆了。

记得拜堂时,寒烟的手十指都绘着牡丹花,因为最近不做粗活,指甲留得长了,是戴不进手套的。

进了洞房后那人手收进漫长的红袖中,自己也没有去碰,就没有留意。

大红的喜帕还是遮在脸上,里面的人,红裳严实地裹住全身,盘扣扣至下颌,高髻未散,还是昨夜躺倒下去的姿势,气息沉沉的。靠得近了,能嗅到红裳里面泄露出的,一丝药膏味。

任风歌伸手捏住喜帕的一角,慢慢揭开,揭到脸颊边时,手被擒住。

那戴着手套的手,劲用得非常大,几乎捻进骨骼里。任风歌吃痛,但听那人低低地开口:“你要眼睛,还是要看我?”

熟悉的声音,幽凉的。

任风歌道:“如果我看了,你会杀了我么?”

“会。”那人冷酷地答道。

任风歌放下喜帕,从背后轻轻拥住他,鼻端嗅到他高髻里的发油清香,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那让我先抱你一会儿。我这样抱你,你会痛么?”

那人没有说话。

“我去找你了,你不在,罗衣她们都急坏了。”

隔了喜帕,任风歌触碰着他的脸颊,指尖缓缓移动:“我跟寒烟成亲了,如你所愿……见不到你一面,我怎舍得就这样死?”

大胆的,热烈的情话,他过去的三十多年几乎不曾说过。

手挪动着,去解开了红裳侧腰的内扣,又解了丝绦,向内摸去,那戴着蚕丝手套的手又把他按住。

“穿着这衣裳睡,不难受么?我没想到……没想到你会穿着嫁衣在这里等我,我想你……我要娶你!”

任风歌喃喃地对他耳语着,突然被一股力量推得身体悬空了,朝后跌去。那人翻转过身,按着他扑在地上,喜帕就这样飘飞起来,露出百蝶穿花髻,上挑蓝珊瑚发簪,露出薄而明艳的嘴唇,还露出一张妆容美得不似凡人的脸。

没有疤痕,也没有一丝瑕疵,反而肤白如雪,一双眼眸被水雾笼罩着,暗潮奔涌。

幽兰单手托住他的后颈,眼睫下有泪珠凝结,良久,第一滴泪砸落下来。他忽然抱紧任风歌,背脊微微抽搐起来,仿佛被人掐着,哭声一丝一丝地散入空气。

“你娶她了……你竟然真的娶她!我要杀了你!”

原来因为这种事情,也会哭。冥冥中,不知是谁相助,虽然活下来的第一个瞬间如此痛苦,从未有过的,焚心之痛,但他还活着,能渐渐恢复如初,还能再这样依依不饶地计较着种种。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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