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青君知道临花其实是在胡说,却真的忍不住难受了。他想,今天如果换成了他跟魔界对峙,他都未必敢这么强硬。
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想着以前很好呢?
“为什么?”长琴看着他,一字一顿,“为什么你不肯……”
“因为,从始至终,只是我们俩的事情,与你无关啊。”临花看着他,眼带悲悯,那种悲悯比鄙夷还要伤害人,饶是青君讨厌长琴,也忍不住一痛。
临花总是很干脆,干脆的残忍。
那样利落的拒绝,常常让青君怀疑,这货到底有没有心。
他带临花回招摇山的时候,长琴已经有自己的府邸了,身为太子,长琴的府邸榣山自然比青君的还要豪华,可是长琴却依旧喜欢住在招摇山。
其实,从始至终,青君都没能弄明白临花跟长琴是怎么回事,只是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大帝震怒的时候。
少年的长琴喜静,少年的临花也喜静,他们俩同住招摇山,一个住在招摇山的东南角养花,一个在招摇山的西北角弹琴,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却不知道长琴为何能情根深种。
青君当年去听阿傩和尚讲法,等回来的时候,整个事情已经到了尾声,长琴因为贪恋风月,更兼身份特殊,饶是大帝疼爱,也免不了大怒,被责令去东海归墟面壁。
彼时的青君还更喜欢长琴一点,尽管莫名其妙,还是要替长琴求情,长琴却不肯,不但不肯去面壁,还提出要永去仙籍,往后轮回往生,用受孤苦之命。
青君一直没搞清出了什么事,事后他问过临花,临花也只是冷笑,那种冷笑简直像夜枭一样的尖锐,想问大帝,却是开不了口,而要问长琴,长琴却被强制关押到归墟去了。
很久以来,青君都在想,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临花那样冷笑,让大帝那样震怒,让长琴那样绝望,可是他却总是找不到答案。
“说完了吗?”
临水举起手,他们在这边交谈的时候,他一直在给临花治愈身体,这会儿终于忙好了,满头大汗。
“说完了就都滚吧。”他抹抹头上的汗水,“开明要出来了。”
在之前的地动山摇之后,现在已经平静多了,只是那种平静象是暴风雨的前夕,一种即将爆发的宁静,极其的可怕。
昆仑山整个已经成了施工现场,噪音烦人,沙土飞扬,而等静下心来,才发现那种可怕的嗡嗡声刺耳锐利,几乎能穿透耳膜,痛到脑颅。
大地象是波涛起伏的水面,一寸寸地裂开来,展示出里面褐黄色的中心。
“力气真不小。”
长琴和瑶姬优雅地退后了,临花也拉着青君往后退,裂开的大地之上,似乎又一些无形的烈风,那风锐利如刀,刮过之处,石块碎裂,狂沙怒吼。
“我就知道。”临水喃喃自语,跟着往后退了两步。
“知道什么?”临花大吼,把青君抱在怀里。
“坐牢啊。”临水撩起额发,“谁他妈的被关了几千年也会怒火升腾的,你想啊,魔鬼被关了几千年,最后对救命恩人都免不了报复,更何况开明这样的神兽啊。他肯定要大大大地折腾我们一番。”
阴风怒号,赤红色的阴影遮天蔽日,青君着迷地看着熟悉的场景,要不是临花抱着他,他简直想冲出去。
开明回来了。
狂风将地上所有的东西都翻卷到了天空,触目所及,全部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被狂风打碎的石头落在身上,痛的要命,青君却不想管。
“那你还放他出来啊。”临花呻吟一声,摸了摸青君的脸,“你要紧么?”
四处都是灰尘,他们伏在地上,都是灰头土脸的,临花甚至被呛的咳嗽了两声,却把他按在下面,问他怎么样。
“你……”
你到底怎么了?青君想问。你不是该恨我的么?该狠狠地报复我么?你这样对我好,我怎么会愿意离开你啊!
他想起在人间的时候,临花也是这样的,明明都是演戏,却能做的几可乱真。
那时候是在看电影吧,好像是《给生命浇点水》,很平淡的文艺片,因为太文艺了,青君甚至愿意陪临花一起看,临花却不肯。
“为什么?”青君记得那时候的自觉百思不得其解,反复追问,临花却不理他,只是挑选着别的碟片。
青君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次那么执着,对于看电影这种事情,他向来是随便临花的,可是那天他格外的执着。
他想,会那么执着,其实是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而临花一句也不说吧。
可是他不能怪临花,因为连他自己都没告诉临花,可是他又想怪临花,少年离家,而立之年才有了情人陪着,而生日的时候,情人一声不吭也够操蛋的。
无处发泄的怒火,于是只能从无关紧要的细节处入手,于是他铁了心要看那片子,直到临花投降。
那是一部讲述少年的片子,少年与父亲关系不好,可是在少年坚决要上战场的时候,父亲决定给儿子招妓。
父亲那么固执,可是他还是做了妥协,青君想,其实父亲应该是爱儿子的,爱到怕儿子回不来,怕儿子没有来得及享受过生命的美好。
父子俩的感情就像杯子里的水,看不到,但是倒出来之后,才发现杯子里的水是满的,而等到看到倒出的感情之后,他们的生命却也走到了尽头。
很普通的片子,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戳到临花暴躁点的地方。
“挺好看的啊,为什么不看。”看完之后青君发牢骚,临花安静地看着他,顿了很久才摸了摸他的头发。
临花说你的少年时期已经过去了,没来得及参与,我很难受也很抱歉,可是我没办法,我不能回到过去陪你,可是我很愿意陪你过少年之后的所有日子。
青君不是小孩子,没怎么谈过恋爱,但还是谈过的,情话也说过不少,却从来没有想到,临花还能讲出这种话。
临花还说怀旧是一种病,自己向自己撒娇的病。在记忆里打捞一些曾经消逝的容貌与声音,将其润色美化,然后矫情地去怀念。
临花不屑地看着他:“我情愿怀春,也不愿意怀旧。”
“那是因为过去对你而言毫无意义。”
青君不服气地反驳,却算是度过了他最好的一个生日,如今想来,临花真的可以拿奥斯卡影帝了,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都能装的那样好。
真正的好骗子,该是能够骗他一生的,青君抑郁地想,为什么临花不永永远远地骗着他呢!
如果能被临花生生世世地欺骗着,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63 有风来焉
有风从西南而来,汹涌如波涛,像是刀锋一样的锐利。
大概是被狂沙吹得灰头土脸的感受不太好,临花开辟了一个小小的结界,透明的结界是干净清爽,一眼望去,却见外围火焰旖旎,一层一层地翻卷着,硕大的昆仑山崩裂成了四分五裂,滚落的石子恰如蚂蚁,密密麻麻地蠕动着。
“开明……”青君低低地惊叹,他记忆中的开明,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的,这架势,不要说昆仑山了,怕是连周边的举火山也要裂了。
难道真的是关押太久,开明太过不满?
“抱这么紧做什么?”
声音换成了临水的,他跟临花差别太大,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流动,青君都能发现区别,这一开口,把青君吓得差点把临水推出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说一声啊!”
青君手忙脚乱地站稳抱怨,魔君不屑地看他一眼:“吃我豆腐的是你,我都没计较,你不满什么啊。”
“临花呢?”
青君找了一圈,天地混沌一片,他实在找不到临花躲哪去了,而且临花还伤着,他有点着急。
“皓灵君,我们俩做个交易吧。”临水一本正经,他向来比临花随意,管他叫阿青,如今被他如此认真地叫名号,青君忍不住一抖。
“什么。”他抿嘴问。
“你喜欢我哥吧?”临水摸着下巴看他,一副不怀好意的架势,“你娶他,不要送点聘礼吗?”
果然是兄弟,卖起彼此来都是一样的不要脸与不客气,青君看他两眼,慢腾腾地回答:“为什么不是他娶我?”
“一样的。”临水挥挥手,表示这个不是关键,“他娶你的话,难道你不出嫁妆吗混蛋!”
“你想要我做什么,直接说吧。”
青君淡漠回答,他大概猜得出临水要他做什么,不过就是因为猜到了,他才不想说,因为他不会答应的。
他回答的极其冷漠,眼神漫无目的地逡巡着,外面黄沙飞舞,不仅仅临花,连长琴和瑶姬都不见了。
“我压根不想打。”临水淡淡道,“我魔界如今式微,女妖凋零如花,正是需要休息养生的时刻,若不是你们上三界穷追不舍,我也不会如此狠心。”
青君看了他两眼:“我被剔除仙籍了。”
“我知道。”临水微微一笑,“但是我想,你也不会愿意加入我们的吧?”
青君沉默,他确实也不想加入魔界。
他不情愿,他的自尊也不允许。
“你可以带他离开,我绝对不干扰。”临水低低地笑,那种笑在混沌的天地里,有一种诡异的清爽,“我唯一的要求是,杀了长琴。”
他碧色的眼眸妖异异常,显得他端正的眉目也妖异起来,明明之前是宝相端庄的,这会儿却妖气四溢。
“只要你杀了长琴,我就放了他,你也清楚,他就是我手心里的一颗棋子,早晚会毁在我手上。”
是的,临花早晚会毁在临水的手里,不是因为临水心狠,是临花自己也放不下。
临花是魔界的皇子,到死都会为魔界算计的,临水的提议相当诱人,可是青君还是不能答应。
他想,临水还不了解他跟长琴的关系。
他讨厌长琴,可那只是一种情绪,他永远也不会去杀长琴,哪怕长琴来杀他。
长琴是他一手养大的,青君做人的时候,没有机会去养动物,可是他想,长琴就像他养的一只小动物,被他一点点弄大了,他便一点也不想毁了长琴。
那孩子是他看着大的,他记得长琴对着他笑对着他哭,对着他撒娇的样子,记忆那样深刻,他下不去手。
那么久的时间了,哪怕他讨厌长琴,可是长琴也是他的唯一。
“阿青。”临水低低地叹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放过我哥吗?”
临水看着青君的脸色眼睛亮了起来,把话题引到了别的上面。
“他养大了我儿子。”临水摸着嘴唇笑,“我知道你们都不大理解,可是你们不明白,我有多爱他。”
“我可以不为我考虑,可是我要为我儿子考虑。”临水认认真真的,“他将来可以不是王者,可以落寞可以衰颓,可是他必须能自己做主的命运,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弱小,而送他走上不归路。”
青君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临水的一切举动。
这个魔君,分明对一切都兴致缺缺的,但是却又狂热地算计着一切,他一直以为那种倦意,是临水装出来的,现在才明白,这不过是个无奈的父亲。
虽然临水的样子跟父亲完全不搭噶,不过青君确实能理解。
“你爱长琴。”临水一笑,“可我也爱我儿子,这种劲敌,我不会留给碧火的。”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青君说不出来的东西,那么亮,像是燃烧的炭火,将他的野心都燃烧了出来,“我要为他扫平了道路。”
没有人会不爱自己的子女,青君黯然地想,他却两次杀了自己的孩子。
他有些沮丧,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他了解,下面才是临水说话的关键。
“所以。”临水笑笑,“阿青,你杀不杀长琴都一样,你没有退路了。”
青君沉默了一会儿,笑着感慨:“确实如此,今日只要跟他动手,不管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截杀太子的罪名都要落在我身上了。”
他从一开始就无路可退,要么完完整整地收回资金的绮念,老实地回到天界与临花为敌,要么就干干脆脆地背叛天界,被当成叛徒。
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能做中间派,要么放弃自己要么放弃族人。
而他是不会跟临花打的。
“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临水拍拍他的肩膀,“你若是杀了长琴,我便挺住一切让你们在一起。”他嘴角弥漫出一股奇异的笑意,“但是你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的,所以就这样吧。”
西南的长风慢慢地停息了,天地间那种晃动也停止了,一双翅膀遮天蔽日在半空之上,将视线遮严,与此同时,白色的迷雾也开始落下。
青君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沉重的雾气,不是浓郁,而是沉重,仿佛随时能化成雨水滴下来。
“你走吧。”
迷雾里,临花走了过来,他换了一身鹅黄的衣服,极其年轻的色彩,轻薄软和,显得他年轻了很多,也就是这种时刻,青君才发现,其实皮相都是浮云。
哪怕临水再英俊,他也不会动心,他只喜欢临花。
“准备好了?”
临花愣了一下,似乎才看到青君,微微挑起眉梢:“上君。”他指指远方,“等会儿混战,您还是离远点比较好。”
他语气疏黎,却着实让青君心里一痛,他想,他不愿意杀长琴,临花到底还是不高兴了。
“没有的事情。”临花轻易看穿了他,“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阵营的,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你?”他挥挥手,轻轻笑起来,“上君,我很喜欢跟你一起渡过的日子,我骗了你,你杀了我孩子,想来也算公平了。”
青君愣愣的,看着临花的脸色一寸一寸变冷下去:“可是我魔界大好男儿不能白死。”临花的手里拎了一杆长枪,那是一柄红缨银枪,红缨裂裂飞扬,并不是临花常用的刀。
他听完临花一字一顿地说完话,脸色也白了下去。
临花能原谅他,可是临花不能原谅那些死去的战士们,他们从一开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他利用临花残杀那些妖魔时,从心里发出的愉悦感受,可是如今,他只想颤抖。
他想,那些死去的妖魔们到底有什么错呢?只是因为出生妖魔,就要被他杀了,他总以为,妖魔是邪恶的,可是如今,他的心又比妖魔差些什么呢?
他隐隐想起,很久之前,他杀掉一个虎妖的时候,那个小妖怪低低地哭着,它还是一个孩子,甚至连乳牙都没换,可是他不放过,他要斩草除根。
于他来说,长琴是亲人,于临花临水来说,那些小妖怪又如何不是呢?
他在人间待的太久,临花太温和了,他便以为,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可是那些血,那些命,他用什么去洗刷呢?
“来了。”临水舒出一口气,青君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才发现是一支军队。
这队人马简直像是从上古画卷中走出来似的,领头的年轻人有一张艳若桃李的脸,白皙的肤色在弥漫的大雾里泛起一层森冷的白,若午夜雕像的侧颜,神圣而不可侵犯。
他们穿着濯银盔甲,每个人手上都骑在一匹奇怪的马上,那马身上有一只长长的角,青君看了半天,才认出那是流云。
战兽流云。
“为什么你的手下总长得这么妖里妖气的,你还说你喜欢清秀的。”临花喃喃自语,青君也不得不同意,这队妖怪个个都姿容秀丽,风姿俊秀。
他猜的没错,临水是有备而来的,而这支艳丽的大军,怕就是他最后的王牌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