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女娃,小小的一团,在他封印开明的那天,哭的桃花眼都肿成了一团。
他还记得,那时候瑶姬蹲在地上哭,低低地问他可不可以放掉开明,她说,开明是个好神兽,不会背叛的。
那时候的她,那么小,还不是日后云动九天的玄女娘娘,只是一个小女孩,会哀哀地哭,会拉着他的衣袖叫青哥哥。
那么久了,再见面的时候,他不再是那个皓灵君,堕落的一塌糊涂,而她却是高高在上的娘娘了。
他恍惚地看着这个光彩明亮的少女,总觉得,他下一瞬还会奔过来,拉着他的袖子亲热叫青哥哥,问他能不能带她去玩。
“碧水君。”瑶姬慢慢地从云上落下,她的身后果然跟着一个锦衣男子,“你我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却无故打烂我的昆仑山,可否给本宫一个解释?”
她讲话慢慢的,声音很好听,着实是长大了,气度雍容,也不再多看他一眼了。
青君看着她,陡然想到,他放弃了所有。
从他解开封印的那刻起,他就真的打算背叛仙界了,而这个举动,便意味着他落到了和开明一样的下场。
众叛亲离,从此只能孑然一身。
他想起那时候开明被封印时,他那么痛恨,那么憎恶,他不能理解开明的堕落,在那之前,他才目睹过好友墨龙的堕落。
那些妖怪那么奇怪,总是能引诱他们走上一条不归路。
如果开明出来,一定会笑话他的吧,青君想,那时候他那么嘲讽开明,可是如今,他与开明一样,站到了仙界的对立面。
在人界的时候,他曾经问过临花,如何区分妖魔和神仙,临花说不知道,现在他想,他也不知道。
单纯的凭着善良与邪恶吗?可是曾经神仙的他,一样有邪恶的一面,他邪恶地做错过很多事,后面走马观灯而来的镇明荧惑等神仙,也一样的欲望难离。而身为妖魔的临花,救过他,原谅过他。
到底是怎么来区分仙魔的呢?青君头疼地想,隐约记得,很多年前,墨龙呜呛也这么问过他,那时候的自己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想不起来,只记得呜呛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之后,连小凤凰那族都有堕落的了,弱小的魔界很快膨胀起来,开始后来居上。
“怎么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临水睁大眼睛,开始闲闲地穿衣服,他还是用的临花的皮囊,这么一副赤身裸体的样子,青君不由得暗自恼怒,“娘娘无故扣留了本座的圣兽,本座只是拿回来罢了。”
瑶姬身后的男子冷哼一声,一张脸清淡疏远,远远瞧着,像是一幅疏朗的水墨山水画,但见典雅与清贵:“开明本身就是我们仙界的。”
“可是他投奔我们啦。”临水轻快地回答,“它是你们上三界的叛徒,本座理解你们杀之后快的感受,只是他到底已经是我们魔界的了,娘娘关押了他这么些年,也算杀气了,该还给我们了吧。”
瑶姬一脚踩在地上的碎石,原本在抖动的大地慢慢恢复了平静,她微微一笑:“开明是我们的,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她果然长大了,灵气震慑四方,仅仅的一脚,就将踩碎的封印又镇住了,可惜的是,今天只有她来了。
只有她来,是斗不过临水的。
青君已经看出来了,这一切都在临水的算计之中,怕是之后,还有别的后招,这些日子,他已经很了解这个新魔君了,看起来阳光灿烂,实则不择手段。
可是他又有些羡慕这个不择手段的妖怪,如此的不择手段,却是死死的护住自己的亲属,不怕嘲讽不怕死。
难怪他可以坐拥天下,青君想,因为他坚定吧。
瑶姬和长琴算是新一代的翘楚,不过碰上临花和临水照样没有胜算,可是他不关心,也不想提醒,他自己都不再知道,他到底算是哪个阵营的了。
他只是有点怨恨,那点怨恨很浅薄,但是却是本质,梗在他心里,再也无法消除。
临花说的没错,出事的时候,除了临花没有神仙来救他,只有临花愿意穿越幽冥界带他回来。
那么久的时间,他属于上三界,可以不惜一切,可是真的出事了,谁又会关心他呢?
或许从墨龙堕落的时候,他就在膈应了,当时呜呛并不是纯粹堕落,他只是帮了一个魔界的小妖怪,可是他们都不理解,逼迫呜呛去杀了那个小妖怪。
呜呛不肯,于是他们便认定墨龙背叛了,再之后,呜呛头也不回地去了魔界。
如果当初,他们挽留一下呜呛,甚至询问一下呜呛,也不会酿成后果吧。
被最亲的同伴怀疑与不信任,那可能才是导致呜呛去魔界的终究原因。
“不可能。”临水微笑,“开明是本座的。”
青君理解他的感受,开明是第一个投奔魔界的神兽,若是临水也护不住它,那么以后大概就没有神兽敢投奔魔界了。
“那我们大抵就没有和谈的可能了。”瑶姬掩唇轻笑,“不过碧水君你如今主神识都在跟幽冥王厮打,临……”她看了一眼临花,眼神复杂,“二殿下又伤的如此重,你真的要跟本宫撕破脸吗?”
临水有些为难,搓搓手:“我不打女的。”临花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我也不打。”
他们俩相视一眼,然后同时往青君这边看来。
“你就我来吧。”青君苦笑,心里略略清楚,那两兄弟大抵也是实在没力气了,才这么委托他。
不过托他大概也没什么希望,若是多年前,不要说瑶姬,纵然是大帝,也未必敢在他面前叫嚣,可是这么久了,他已经腐蚀掉了。
很多的东西他用不出来了,主神这玩意儿,总是不能执着,他们原本是天地最纯粹的精气,可是太过的执着,总是会毁了他们。
过度的喜爱,过度的憎恨,都能将他们拉下神座。
“青君,许久不见,你怎么这么没风度了。”瑶姬微笑,娇滴滴的,“我也不打。”
她叫青君,再也不叫青哥哥了,青君想,也慢慢地笑了一下。
那样春风拂过的岁月再也不回来了,不过他也没必要怀念,临花说的不错,永恒其实是件无聊的事情,岁岁荣枯的不变,也挺无趣的。
他一点点都不想承认他怀念那段岁月。
因为已经回不去了。
“不打就不好办了。”
“没什么不好办的。”瑶姬拍拍手,笑吟吟地,“本宫不动手,长琴还在呢。”
“长琴。”临花咦了一声,“长琴是你吗?”
锦衣的男子往前一步,神情淡淡的,那股淡意看在青君眼里,却特别刺眼。
长琴是喜欢临花的。
很长一段时间,青君都总是讨厌长琴,不仅仅是因为临花,实在是因为长琴身份特殊。
长琴是大帝的长子,按照人间的说法,便是太子。他出生的时候怀中抱着一把小琴,天地都因为他的出生而欢唱,所以格外得大帝宠爱。
长琴生下的时候,仙界已经只剩下了青君和紫薇星君两个上君,紫薇星君性子淡,居住东海,千百年也难得出一次门,于是教育这个小太子的任务,就交给了青君。
仙根慧骨的孩子,天生聪颖,照顾起来也不甚麻烦,青君的府邸在招摇山,那里虽不如昆仑山富庶,却也奇珍异兽遍地,偏偏这个孩子性子古怪,喜欢四处乱晃。
青君与大帝交情一般,但到底是小太子,青君也不好太过分,只好随着这个孩子乱跑,隔个三五天再把他拎回来。
若是一般孩子,拎回来也就罢了,长琴天生的资质好,躲藏的本事也高,青君寻他,常常找的火冒三丈,他性子也算温和,但到底是上古大神,忙进忙出,却又要顾及这个孩子,便忍不了生气。
智商高的小孩,情商却不怎么高,青君生气,长琴却不大懂,照样我行我素,最后甚至捅破了天。
三千年前那场神魔大战,总有很多不明真相的神怪在揣测原因,其实追究起来,那只是长琴的一个恶作剧。
不管魔界仙界,总有些自己的宝贝,譬如昆仑山的蟠桃,譬如招摇山的乌金,上三界自然也有,赫赫有名的琉璃血,而魔界的镇界宝贝却是一个天机镜。
不管是蟠桃还是乌金或者琉璃血,都是续命延年的,魔界的那天机镜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只是却着实被魔界当成了宝贝供在魔宫里面。
魔界的皇,从第二代开始,就不爱住魔宫,全部都住在斑斓山里,长琴自幼被宠溺惯了,加之魔宫看守少,居然跑去盗了那株乌!。
魔界的看守再少,却也不至于弱到被长琴无声无息地跑了,自然就是一通乱追,长琴倒也争气,虽然伤的不轻,却也逃了出来。
小太子伤的不轻,大帝自然不高兴,于是便派了兴柔君下去要个说法,这种事情,在青君看来,就是活该了,好好的跑去盗别家的宝贝,被打死了也活该,可是兴柔君却是个极其护短的。
他去交涉,外交政策是这样的,魔界的宝贝被盗了,那肯定是因为魔界的看守太弱了,而天界的太子被伤了,肯定是因为魔界的看守太无耻了,以多欺少。
总之就是一句话,魔界被侵犯是活该的,天界被侵犯那是要被惩罚的。
上代的魔君性子阴柔,却一点也不好相处,闻言不由得勃然大怒,兴柔君也不相让,于是便斗了起来。
那场神魔大战,双方都吃了亏,于是偃旗息鼓,倒是幽冥界反倒慢慢强了起来,因为这个事,大帝便责怪青君看护不力,责令他在招摇山反省百年。
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被欺负了青君也是心疼的,但是却引起了这么一场罹祸,而大帝又是非不分,青君便慢慢地不待见起了长琴。
百年的反省也就那么一眨眼,反省完了,长琴照旧过来跟青君学法术,大抵是因为在魔界吃了亏,那时候再过来的长琴已经安定多了,性子也温和不少。
“仙界已经没神仙了么,连长琴太子都派遣下来了。”临花摸摸下巴,打断青君的回忆,“不过太子,你当年不是说喜欢我么?还跟我说要地老天荒的,怎么又娶了瑶姬啊。”
青君身子一僵,他早该想到的,像临花这样无耻的妖怪,能利用的哪里能不用,长琴喜欢过临花,临花现在大概也要利用到底吧。
“唉,郎何薄幸。”临花笑,青君便几乎猜到了临花接下去的话,“太子,我们打个商量啊,只要你放我们走,什么要求你随便提啊。”
他顶着临水的脸,眉眼横生,眼波流转,真的一等一的惑人:“什么条件都可以哦。”
62 千军万马
“什么都可以么?”长琴低低地叹息一声,“当年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临花眉飞色舞,充分利用了临水的英俊皮囊,笑得风流无暇,俊朗的沈云落日。
“哦?”
长琴往前一步,纤长的手搭在临花的肩膀上,面无表情的样子,却饱含压力:“你说话算话吗?”
青君还记得瑶姬小时候哭鼻子的样子,自然更记得长琴小时候拽着他的裤脚撒娇的样子,那小子从小就长得可爱,哭起来一团娇憨,总是恃宠而骄。
那时候的长琴,虽然不懂事,但却跟青君最亲,他贵为太子,能与他玩的伙伴并不多,甚至连大帝都不甚亲近,是青君一点点带大的。
青君脑海里还停留着小小的长琴流鼻涕的样子,却不想,再见面的时候,长琴已经俊美如斯,可以散发出雄性的气息,咄咄逼人了。
其实也不算意外,只是他不肯承认罢了,青君想,很久之前,在长琴缠着临花的时候,他都坚定地认为长琴只是还小,闹着玩的罢了。
他只是不愿意承认,他亲手养大的长琴,会背叛他罢了。
“我可以发誓。”临花举手,见到长琴略带嘲讽的眼神,讪讪地放下手,“如果你相信的话。”
小小的瑶姬长大了,小小的长琴也长大了,青君想,然后他也该老了。
“我在归墟面壁了一千年。”长琴回答的很奇怪。
临花却恍然大悟,嘻嘻笑起来:“喜欢妖怪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太子,你该高兴大帝疼你。”他指指青君,轻飘飘地回答,“他年,你触犯条例,大帝不过命你在东海归墟反省,现在他重蹈覆辙,大帝却对他下绝杀令。”
他拂开长琴的手,上前一把搭住青君的肩膀,扞卫的姿势十足:“他被剔除仙籍了么?”
临水的个子很高,临花用了他的身体,揽住青君的时候,真是抱了个满怀,显得那么亲昵。
青君有点小小的感动,不管何时何地,临花总算还是护着他的。
他想起很久之前,临花也是这样,尽管不情愿,却会陪着他上天入地,乘奔御风,往来山川之间,而更早之前,在临花还不喜欢他的岁月,临花也愿意陪他在人间辗转,收集各种无趣的东西。
“你不是刚刚还在求我么?”长琴面无表情,青君简直怀疑他面瘫了,“怎么这么快就翻脸了。”
临花晦气地唾了一口:“当然是因为我发现你压根就不动心啊。”
“那如果我动心了,同意了你的要求,你也会同意我的么?”长琴问。
“当然不会啊。”临花理直气壮,“我又不是真卖的。”
他那么无理,但是青君却觉得欢喜,他想,临花就算不喜欢他,也绝对绝对不喜欢长琴的。
那样更好,临花谁也不喜欢。
“这样么。”长琴低下头,“你走吧。”
瑶姬在后面低低地笑了起来:“二殿下和碧水君,本宫如何敢得罪,本宫这次前来,只为捉拿青君,两位请便。”
果然是被合族嫌弃了,青君想,也没太大感觉,只是略略觉得惆怅。
他之前就隐隐猜到这个结果了,却没想到来捉拿他的是两个小辈,还都是他一手养大的小辈。
其实挺丢脸的吧,青君想。
“咦。”临花咦了一声,微微笑起来,“可是青君跟我也有仇,我不能放他走,况且他已经是我的了。”
长琴的眼睛一寸一寸地从临花身上过去,那种眼神极冷极冷。
“真的啊。”临花十分委屈,指指瑶姬,“娘娘刚才也看到了吧,青君杀了我孩子,我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长琴一直平静的脸终于有了点裂缝,那点裂缝,让他终于显得有点像活的生物而不是一幅画卷了。
“那不是更好么?”他直视临花,“我替你除了他。”
临花啊了一声:“可是除了他,谁再跟我生孩子呢?”他捏住青君的脖子,手指冰凉,有种战栗的颤抖,青君也跟着战栗起来,“他强迫我生了两次,我不该把他捉回去,让他也生一个么?”
他的脸色很差,在外人看来,可能是因为不高兴,可是靠的这么近,青君知道,这是他受伤了且伤的极重。
怎么会这样呢?青君感觉临花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可是他不太理解,这并不是临花的身体啊,这是临水的身体啊,怎么也会伤的这般重啊?
他脸色微变,终于想到一种可能。
“你找别人不行么?”长琴恨恨地,“找个女妖,让她生更好。”
临花微微一笑:“可是女妖不是他啊,我没欲望。”
他步步紧逼,长琴终于忍耐不住:“这么说,你就是一定要与我翻脸,留下他了?”
“是啊。”临花似乎十分惊讶长琴的话,眨眨眼睛,“不然我为什么千辛万苦地去找他。”他轻轻地哦了一声,“难道你觉得我们打打架就是要分开么?”他笑的很轻,“太子,你不知道打是亲,骂是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