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临花冷冷的,举起手看了看远方,他的脚下,两千多的洗尘军安静肃穆,如此绵长的等待,他们气息稳定,着实是训练的极好的。
“本座今日就把他们交给你。”临花看着十三,声音像是冰块,“本座相信你,所以你也不要让本座失望。”他拂了拂袖,阴森森地道,“你若是输了,他饶你,本座都不会饶你。”
十三握紧长枪跪下去行了一个礼,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65 黄粱一梦
世界总是莫测的,青君很早之前就知道,只是他从未想过,他还能过的这么精彩与起伏,昨天早上,他还和临花厮缠在一起,而一夕间,便风云色变,他被迫与临花相对,杀了自己的孩子,还甚至要与临花两军对垒,而再之后,这千钧一发之际,临花就这么走了。
这么一场大战在即,临花居然就真的走了,干脆利落。
离开昆仑山附近,天空的色彩也恢复了正常,正是夕阳西下,金色的光线从洁白的云彩间泄露下来,那一朵朵染红的云彩,有的是公鸡鸣叫,有的是骏马展蹄,有的是美人旋舞,各式各样,美轮美奂。
临花走的不快,行踪也不莫测,青君想,他想隐瞒也隐瞒不了。
一路所过之处,遍地都是花朵,有金黄的有艳红的有碧绿的有暗紫的有亮橙的……
青君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色彩与花朵,浓郁不绝,临花每走一步便开一段,大片大片的花儿在风中摇曳着,开的太过恣意与放纵,甚至隐隐含着一种霸气。
人间所说的步步生莲也不过如此吧,青君默默地想,却明白这如此奇诡美丽的景象不正常。
“你怎么还跟着我?”
临花走的不快,青君跟的不远不近,发现临花的心情不错,一直在哼哼唱唱,现在他靠的更近了,才发现临花是在唱歌。
那是一首小调,用的江南《紫竹调》的曲子,婉转忧伤的思乡曲子,在他低沉的声音里,有一种歌断行云的嘹亮与舒逸。
临花有副好嗓子,青君想,古语在他的口中总有一种繁复而神秘的优雅,他屏住呼吸,听着临花曼声唱着歌,那声音不高,却有穿云裂石的盎然。
月在天
君笑若朗月入怀
千年一场大梦
梦醒不见旧山川
傍沈香一盏
斯人为我弦歌一段
君许诺
供我御风赏摇山
千年一场大梦
梦醒我在君不在
闭目意兴阑珊
不知君安在
当年仙山换沧海
愿为北风往天南
共君踏月览名山
弹指我魂亦将散
死后愿化风一段
从此长逝入君怀
从未听过的曲子,青君想,他原本以为,临花是应和着那边的军队在唱殇歌,如此遥远的地方,他也听到的远方“男儿生来向远方守故乡”的震天军歌。
“你心情很好?”
青君小心翼翼地问,临花瞥了他一眼,却一言不发。
“你有没有想过。”青君再次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十三的话,可能是临水交代他的。”
他这话不是怀疑,而是肯定,临水倒是会做戏,自己做的款款深情兄弟情深的样子,黑脸再来让十三唱,直接赶临花走,压根就不让临花再领军了。
他心里心疼临花,但却也舒了一口气,不用看临花与天界亲自开战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临花冷冷地看着他,“他做的不错,我若是在这个位置也要这么做,他以后要负责的是整个魔界,不是我。我当年牺牲过大哥,如今他牺牲我,也是常事。”
他说的冷淡,青君有些后悔挑起了这个话题,于是便低下头去,不再吭声。
“你走吧。”
他如此识相,临花却不放过他,声音冷淡,青君更加后悔开口了,刚才还不如听临花唱歌呢。
“你去哪?”
他想临花不会回魔界的,而且伤的也严重,他如何能放临花单独离开。
“做我没做完的事情。”临花手上拿着一朵花,望着远方,轻声回答,“你跟着我也无所谓,只是我要去找芍药,你要跟我一起吗?”
青君脸色有些难看,他的视线里触目所及,都是美丽到极点的花朵,连鼻子里盈满了香气,可是这一瞬,他却觉得这些花儿真讨厌。
从一开始,临花身边就一堆花花草草,蔷薇去了有牡丹,牡丹去了有芍药,想来如果芍药去了,也会有一些诸如紫薇秋菊春桃之流出来。
“找芍药干什么?”
临花看着远方,很是茫然,半晌才吐出一口气,低低微笑:“不知道啊,可能是四处逛逛,也可能是娶她,谁知道呢?”他低低的嘟囔着,“可是我需要她。”
“为什么!”青君脱口而出。
“因为我会羡慕啊。”临花吐出一口气,“看到十三我就会羡慕啊,一样的兄弟,我出生天赋都高过他,最终不过输在,我没有他那样衷心的下属之上,我这一世在上面败得如此凄惨,想来真心爱我的,也不过芍药之流,我自然要去见她。”
他捂住心口,有种淡淡的倦意:“我也是需要支撑的啊。”
青君微微变色:“难道你真的那么在乎那个位子?”
“苏青君。”临花微微低着头,逼近他的脸颊,“我是个雄性,生来便是黄乘,我胸中有热血,我也想到达顶峰的。”
“我出生高贵,既然有能力,为什么不能有逐鹿天下的梦想?”他们靠的很近,临花的呼吸拂在青君的脸颊上,是冰凉的,像是已经死去良久,“我当然在乎那个位子,谁不在乎,男儿在世,若不能驰骋一番,算什么男儿呢?”
青君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个可以拈花微笑的男子居然也有如此的血腥面。
他觉得奇怪,他从认识临花开始,临花就不是善茬的模样,可是他根深蒂固的印象里,总觉得临花是恬淡的,性子淡的寡情。
“可是……”他望着临花,迷惑不解,“这些有什么好在乎的,纵然是在顶峰,你一个那么寂寞,也未必高兴啊。”
他不能理解临花的想法,真的像临水那样,成了魔君又如何呢?临水过的一点也不高兴,还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他想着那条暗青色的细线,觉得他或者以后都不能见到那样肆意大笑的俊朗青年了。
爬的越高,代价越大,数代魔君和大帝几乎都陷入在无穷无尽的睡眠里面,那便是极致的代价。
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凄惨孤寂,有什么好去追逐的呢?
“我可以放弃天帝的位置的。”青君幽幽地说,这句话却像踩到了临花的尾巴,一直安静的青年陡然愤怒起来,琥珀色的眸子都烧成了暗红。
“你不在乎,就代表我也不在乎吗?”临花声音嘶哑,近乎咆哮,“你知道父皇把我从你的幻觉里拉出来我什么感受吗?我想将你碎尸万段!”
他眼神阴翳,剧烈地喘息着,那么的倔强又那么的衰弱:“你毁了我,毁了我知不知道!”
“一千年啊一千年。”临花望着他,眼睛里有一种冷到极致的恨,“你耽误了我那么久,可是你给了我什么。”他那么的冷,却又有种无助,“我以为我只是做了一场梦,可是梦醒了,什么都变了。我总是想,明明只是一场梦啊,为什么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输了一切呢?”
青君终于明白了他刚才在唱的什么,那是一种缅怀与愤怒!
“我欠你的。”
青君低声回答,可是他无法补偿。
“你当然欠我的。”临花闭上眼睛,所以青君看不清他眼睛里的内容,“如果不是你,我如何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是……”青君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我的拈花佛手纵然可以消除你的记忆,先代魔君却是能解开的。”他看着临花逐渐睁开的眼睛,再也忍耐不住,“为什么你的父皇……要等一千年后才消除你的记忆,而不是开始便来消除,他其实早就知道我的花样了吧?”
如果说先前的话是踩到了临花的尾巴,这句话是彻底踩到了临花的心上,青君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像是大雪压境,连一丝血色都找不到。
他想自己问到了关键,彻底伤害了临花,可是他不后悔,他从来搞不懂这里面的关系,而如今,他必须搞懂了。
“你总说我不懂你。”青君轻轻靠近他,有些忧伤,“可是我喜欢你的。”
“喜欢我?那我便告诉你好了。”临花推开他,大声地道,“我不爱你,我从来也不爱你,我恨你恨的要命。”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是我总想,你是唯一一个愿意说爱我的啊,我不能杀了你。”
他在地上坐下,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低成了呢喃:“我很羡慕啊,我羡慕临水啊,我从出生起,便是最后一只黄乘,母亲说,我要做一个完美的收鞘,我要担负起责任。”
他捂住脸颊,那么无助:“我拼命拼命地练习,可是父皇从来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他喜欢大哥,因为大哥淳朴,他喜欢临水,因为临水是他的最爱生的,他疼惜四弟五弟,因为他们都毫无威胁,他只是讨厌我!”
他把头埋进膝盖,青君想了想,伸手去摸,却发现他的脸上干干的,什么也没有,可是这股干燥让他更加难受。
“我怎么讨好他也没用,他总觉得,我会威胁临水。”他咬牙,“我不服气,论天资我比临水强,论身份,我也比临水强,甚至说努力,我也比临水努力,可是为什么,我明明也可以做魔君的,我凭什么要然给临水!”
“根本不公平,他们都不喜欢我,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临花抬起头,微微一笑,眼睛里果然没有泪水,“我都告诉你了,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青君想,跟他猜的一样罢了。
先代魔君有临花如此战斗力强悍的孩子,却从不加以太子之称,所有的神魔都看得出来问题。
“你也在利用我罢了。”他疲倦地一叹,“父皇利用我冲锋陷阵,可是我想讨好他,所以他送我一杆枪,我便拼命给他看。”
“我可以不做魔君啊。”他望着天空,“可是他为什么从来不摸我的头呢,他明明会摸大哥的头的,也会抱抱临水,可是他从来不碰我。既然憎恨我,那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
他失魂落魄,问着青君,可是青君也不知道答案,因为他不是先代魔君。
只是他有一种愤怒,就像他在人间,他总是想不通,一样都是儿子,为什么有的生下来就是要被疼宠的,有的却是要被嫌弃的。
明明……明明都是一样的啊,青君感觉喉咙里胀胀的,似乎破了。
“你可以杀了临水,取而代之。”
“我想杀了他的。”临花惨然一笑,“你真以为我杀不得临水吗?魔界的兵都是我的,只要我愿意,可以一呼百应。”他颓然坐下,“可是他是我弟弟啊,他是……”
“他是父皇最爱的孩子啊,我怎么忍心让父皇失望。”
最讨厌的事情不是你不会,而是你不能,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指间流逝。
“青君,你不懂我。”临花看着他,摇摇头,“你从来都不懂我,你只是一厢情愿地喜欢,可是你知道什么呢。”
“我确实不大懂你,我以为你很散漫的。”
青君幽幽回答,他以为的临花性子恬淡,可是如今这个跟他讲话的,分明爱憎分明,他有些后悔,为什么之前他从来不听临花说话。
如果……如果他早点了解,他想,他可以挽回很多错误的。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性子散漫?”临花晒然一笑,“我小时候,几乎很少睡觉,唯一想着的事情便是修炼。阿银殿下说,如此拼命不是正途,会毁了我,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让父皇高兴,让他夸我两句。”
“可是他从来都不来啊。”临花幽幽地叹息,“我的寝宫是斑斓山最好看的,可是父皇宁愿去大哥的石头窝也不愿意来我这里。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日日夜夜地训练,我总是在想,或者是我的努力还不够,或者是我的进步太小,父皇还不满意,于是我便更加努力,可是他还是不来啊……”
长夜无声听落花,青君陡然想起一句话,觉得光是临花的话,就从里面听出了极致的寂寞。
“我总是睡不着,所以我便让天青居下雨,大雨倾盆的夜晚,我会比较容易入睡。可是那样还是不够啊,我让蔷薇在院子里弄好鼓点,让它日日夜夜地响着,又挂上铁甲,每天都让风呼呼地吹着,我抱着蔷薇,便能听到战鼓雷雷铁甲鸣鸣,我幻想着风云色变,外面热热闹闹的,那样我便能稍稍安睡。”
“蔷薇那么暖,我抱着她,可是我还是不舒服啊,我总是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什么呢,我终于受不了了,我离开斑斓山,可是我还是想不通。我把魔界的天空变成我喜欢的天青色,我的墨界,总是小雨缠绵大雨滂沱,可是我还是觉得寂寞啊。”
青君想起那些在人间的日子,临花也是深夜不睡,总在玩游戏,极其偶尔的时候,他才会见到临花睡着,蜷缩着身体,不安而孩子气。
他想,临花说的没错,他从来都不知道临花也有这样多的恐惧,他印象里的临花,总是那样神气十足的,总有很多点子,总有很多新奇,简直无所不能。
他想上前揽住临花,可是他不敢,他忍不住想,他喜欢了那么久的临花,到底是什么,难道真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想他的怜惜表现的太露骨了,因为临花很快地摆摆手:“不要这种表情,我还没有死,我也没有向你诉苦。”他翘起嘴角,有些甜蜜,“我只是想告诉你,没有什么是挺不过去的。”
没有什么是挺不过去的,就像什么疼都会过去的,因为习惯了。
可是习惯了一样会痛啊。
痛的时候,可以把嘴巴闭上,不泄露出一点点呻吟,可是还是会痛,隐瞒的了别人也隐瞒不了自己,那样反倒更加可悲。
“不要再跟着我了。”
临花吐出一口气,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再次笑笑,安静又百无聊赖。
“或者我生下来就是个失败者,唯一幸运的是,此后再也没有黄乘一族了,怕也没有后辈再笑话我了。”
他右手捏着一支鹅黄色的花朵,青君这时候才发现不对头,这是一朵梦瑶花,通俗一点说,便是空间之花,能够切割空间的!
切割空间,就是说临花可能去任何地方,五界之大,他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临花了!
“再见。”临花最后说,冲青君一笑,“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你的。”
青君大叫着去抓,可是晚了,那朵娇艳的花朵一瞬间便谢了,于是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微笑的男子也慢慢地变成了透明,缓缓消散在了空气里。
满地只余幽幽花香。
——第一卷·临水照花·完——
第二卷:他城旧歌
66 相思树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古刹西风,荒草萋萋,寺外一叶扁舟肆意横渡,远远瞧去,流水湍急,野舟空无,倒像是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