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最喜欢玩躲猫猫。
那一定是因为看着大人寻找自己的样子,就能看出他们的爱。只有得到爱的孩子才爱玩躲猫猫。
父母还没有找到我,我就醒了。
因为开着窗睡觉,黎明时分的凉风吹了进来。风温柔地抚过我的头发。
刚才的梦,是我内心愿望的产物吗?
或者,因为和爸爸见了面,所以遥远的记忆有一部份苏醒了呢?爸爸的语气,妈妈的声音——都十分真实。
手术后三个星期,爸爸去世了。夜里病情突然恶化,值班医生全力抢救,还是没捱到天亮就断了气。
还没有听到我说原谅,爸爸就孤零零地死去了。
说起来,爸爸去世那年也许是我的灾年。
秋天,我自己也得了十二指肠溃疡住院了。医生一脸了然地说原因是压力过大,这事我更清楚。压力之所以成为压力,正因为其无法回避。
阁楼的事也是一大打击。
剑崎抱过我之后,最终还是买了目黑的房子。赔了夫人又折兵。当我从俊树那里听到这个结果,我不在乎自己还在事务所便放声大笑。因为如果我不笑,恐怕就要大叫了。这么滑稽的事实在少见。
后来,我被部长和俊树叫出去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我撒了谎:“其实我被强迫和剑崎家千金相亲,可是对方太丑所以拒绝了。”不清楚部长怎么样,反正俊树明显不相信。然后,我大概引导他得出我为什么会作出过分反应的结论了吧——温柔的俊树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剑崎,好一阵子都近乎过火地拥抱我。
第二年春天,公司认为需要大幅改革以应对业绩持续低迷,实施了大规模的改组。销售部也进行重新编制,俊树被安排到全新编制中。
另一边,我被分配到新的部门,负责公司内部的自动化办公系统推广。
我从来没有碰过电脑,搞得手忙脚乱。“日后就是每个人都会用的办公系统了。”上司这样鼓励我。说是上司,其实不过是比我早三期进入公司的前辈而已。整体年轻化的自动化办公推广课工作起来很开心,我甚至比做销售的时候胖了两公斤。俊树笑着说“抱起来手感更好了”,我们的关系也稳定下来。
——然后,冬去春来。
阪神地区遭遇特大地震灾害,我们的公司在关西的销售业务较少,所幸没有房产遭到彻底破坏。但是其他公司的许多房产受到波及,产生不少失去住所、只剩房贷的死账。整个业界也开始愈发重视抗震对策。
平成八年[17],公司开始实行局域网计划,我所在的部门一下子忙碌起来。
随着Windows95日语版的引进,经过短期研修,任何人都能学会使用电脑的时代真正到来。我们这些从Windows3.1开始熟悉电脑的人每天都四下奔忙,充当公司内部研修的临时讲师。不光是公司总部,还经常去地方分公司出差。
“看你好像很忙啊,好好吃饭了吗?”
俊树问。这是我们相隔一个月后共度的第一个周末。
我们在附近吃完烤肉回到我家,刷过牙后再接吻。前一年我退了公寓,搬进1LDK的高级公寓。隔音好了很多,做爱时不再需要憋住声音。
“没事,我不是刚吃了不少烤肉嘛。”
“你一个劲儿吃的只有盐渍牛舌啊。”
“也吃了不少硬五花肉呢。……你还不是净吃内脏之类的东西,跟个大叔似的。”
我边抚摸着他鬓边额角的白发边说。
俊树微笑着慢慢把我压倒在床上。
“当然了。你以为我几岁?早就是大叔了。”
“这么干脆就认了啊。”
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确认彼此身体的触感。初夏的夜不冷也不热,正是最适合赤裸相拥的季节。
从脖子到锁骨、胸口、最下面一条肋骨、腹部……俊树的手指缓缓地游走在我身上。仿佛第一次拥抱我似的细致手法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俊树?”
“……我爱你。”
“诶?”
第一次听到这种话,我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俊树并不是会把爱挂在嘴边的男人。
“真讨厌诶……大叔你怎么了?振作一点啦。”
我笑着仔细观察上方俊树的脸。
“俊树……怎么了……?”
我下意识地搂住俊树的背,因为他的表情仿佛那里被刀子刺中一样。但我的掌心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宽阔背脊——只是,微微颤抖着。
“那智,我爱你。……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这一刻,我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呢?一副张着嘴呆住的傻样?那也比俊树扭曲的表情好看吧。
我爱你——我们分手吧。
我努力寻找着连词,这两句话要怎么连接起来?
我爱你,所以,我们分手吧。……不对。我爱你,可我们还是分手吧。也不对。最恰当的还是——我爱你,但是,我们分手吧。
“不要那种表情……”
我发出连自己都忍不住佩服的温柔声音,就好像聆听忏悔的牧师。
“那智……”
“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说不出口。”
“说吧。”
把俊树硬硬的头发夹在指间把玩着,我静静地问。
“你不说,我就会忍不住一直琢磨,为什么俊树离开了?一直琢磨下去。而且我觉得知道理由会比较轻松,从长远角度来说。”
怎么这样冷静?交往了许多年的男人……有多少年了?呃,一开始我应该是二十五岁——啊啊,已经七年了吗。
“我女儿,出了车祸——身体留下了残疾。”
“……是吗……”
原来如此……这是个不得不彻底投降的理由。
“听说车祸是一年前的事了。我完全不知道……前阵子才第一次听别人说起。她右半身完全瘫痪……再也没办法正常生活了。”
好可怜。当然,是说那位千金。
被俊树抛弃,我也很可怜,但比起命运之残酷就不值得一提了。连我这个毫不相关的外人都这样觉得,俊树又该有多痛苦。
早点放你自由吧。
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和俊树共度的时光已经够长了。原本我就是插足的那个。事到如今就算被踢出局,也没有立场抗议。
“我明白。也真是苦了你了。”
微笑,我做得到。也是因为眼下还没有失去这个男人的感觉。多半还要再过一阵子才会被孤独所折磨。
“谢谢你肯告诉我这些。……回到女儿身边吧。”
“那智……”
“啊,不过……请你最后抱我一次好吗?虽然挺没出息的,但我想要一份回忆。”
这样好吗?俊树问。以为提出分手之后,我会立刻把你赶走么。真傻,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我明明那样喜欢你。
那样——感激你。
那一夜,俊树就像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样激烈地索求着我。我切实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开心极了。我也激烈地回应俊树。对这天亮之后就要失去的恋人,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不曾怨过恨过。
一次又一次交合,我的那个部位微微渗血。想到连这份痛楚都会化作回忆,也就无所谓了。
我们一直做到精疲力尽,软成一滩泥,却没有合眼,彼此拥抱着迎接清晨。四周完全亮起来的时候,俊树缓缓起身,冲了个澡,从冰箱里拿我的番茄汁喝,穿上了衣服。
用极其平静的声音,对仍然躺在床上的我说——
“再见。”
或许我也该回答些什么,但要我冷静地发出声音还是有点困难。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好一会儿,俊树恋恋不舍地注视着我。
很快,他去了走廊,关上门。接着,玄关处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俊树回去了。
回到他的家人身边。
译注:
注12:日本的家庭法院是与地方法院并列的、专门处理少年违法犯罪案件和家庭纠纷案件的法院。
注13:日语中“樱花”(sakura),和意为“造假以骗客人上当”的sakura同音。
注14:3LDK即配备3个房间和客厅、餐厅、厨房的住宅;两代居住宅指的是亲子两代人同住一间住宅的居住形式,房款由两代人共同支付。
注15:将棋棋子。
注16:此处及接下来的对话中都带有北海道口音。
注17:即1996年。
第4章
第二年,平成九年,4月底。
做完和新进职员的业务交接,我从共荣房产辞职了。
和俊树分手后,轻微的郁卒持续了一段时间,但并没有严重到影响日常生活,只是无论做什么都觉得空虚,无论什么样的工作、娱乐都不觉得开心。懒得吃饭,听同事说我瘦了,上秤一看才发现轻了四公斤 。
我开始发觉这样不好,但减掉的体重并没有回来。不光是我的心,连身体都失去求生的气力了吧。不过我的体重还是从此不再下降,工作仍然繁忙,日子流水般过去。总公司以及分公司的电脑研修基本全部完成时,我终于决定向上司递交辞职报告。
俊树也来参加我的送别会。在同一家公司,而且是原上司,如果不来就显得不自然,此外俊树是真心为我的将来担心。
“我回了一趟北海道。”
人数少了一半的第二摊酒会上,俊树占了我身旁的位置。
“回札幌?”
“不是。札幌那边……又没有我的亲戚。我想去小樽看看。”
“小樽?”
是么……俊树垂下肩膀。叹了一口气后,压低声音说:
“这下要寂寞了……”
“是啊。”
“哪怕只是在公司里擦肩而过……我也觉得开心。”
“我也一样。”
这并不是说谎。虽然会痛苦,但也会开心。
为什么即便如此也要辞职,连我自己都无法分析清楚。只是我再也找不出留在这个公司有什么意义。我没有家庭,也就不需要负起维持安稳生活的责任。妈妈在爸爸死后断了联系,钱大概也回不来了。通过工作我喜欢上了电脑,但并不是非在这家公司用电脑不可。我想换个环境,彻底改换心情。也许会被人说成贪心不足吧,我已经累了,懒得再过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
告别的时候,俊树真挚地注视着我,说:
“偶尔给我个信儿,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只是挂着微笑。
不会再联络了。
我是活蹦乱跳还是病怏怏,抑或死在某个角落——这些俊树都无从得知吧。虽然我在公司里和每个人都能恰到好处地交往,却没有今后可能继续保持密切关系的朋友。我不打算让俊树对我放心。在忘掉我之前……尽可能地为我担心吧。
这是我留给俊树的小小惩罚。
由于是远距离搬家,我把家具全部处理掉了。当初一鼓作气买下的双人床价格砍得极低,怕是连物品回收人员都会笑话。至于小件旧家具,则必须由我来出运费。
5月中旬,我来到小樽,租了一间小公寓。为低廉的房租而感动的同时,我意识到自己也变得完全像个东京人了。
我沿着运河独自散步。
石砌仓库,造型古朴的瓦斯灯……小樽是个美丽的城市。
高中的时候,我常听阿缟讲起小樽。阿缟的姑妈住在小樽,他经常来这里玩。而我则连札幌都没有出过,便对这个感情丰富、傍水而立的城市产生了向往。我们还说过,有机会一起来小樽玩。
风吹起来好舒服。还有,北海道的这种悠闲惬意……空气和东京完全不同。
清爽,轻松。回归北海道人民的我甚至会想,亏我还能待在那片闷热的土地上。
搬完家几天后,行李也都收拾完了,我去了小樽的职业介绍所。
由此,我认识到了形势有多么严峻。在东京待了好些时日,我忘了地方城市并不好找工作。
“您想找的工作是电脑培训班讲师——对吗?这个……可能有点困难。”
有一头偏棕的头发,态度还不错的女性工作人员有些为难。
“森下先生,您是从东京返乡吗?”
“是的。”
“实话告诉您,这方面的工作岗位无法和东京相提并论。即使有大公司进入北海道,也会首先落户札幌,要延展到小樽的话,恐怕暂时……”
“是吗……那还有其他和电脑相关的工作吗……”
她在资料里反复寻找,却没有找到符合我的条件的工作。
“会正式引入最新型设备的地方,只有大型企业或者政府机关了。不但竞争激烈,而且几乎不招人……我建议您最好还是考虑一下其他职业。”
道过谢,我离开了职业介绍所。
嘴上嘀咕着真是不好办呐,我的心里其实没有那么焦虑。并不是我有自信事情肯定能解决,而是怎样都无所谓。虽然数额不大,但我有失业保险,起码饿不死吧。
我过了一阵无所事事的日子。每天的例行公事只有散步,正当我开始考虑要不要养条狗的时候,发生了一起不大的事件。
或许也称不上是“事件”。我在散步途中出神地眺望运河,有人未经允许就拍了我的照片。当我听到快门声回头一看,一个男人端着夸张的相机对我点了点头。
“你刚才拍了我?”
胡子拉碴的男人露出孩子恶作剧般的笑脸,大步走了过来。头上包着印花大手帕,从脑后露出的头发剃得很短,像个外国人一样高大,体格壮实,肩上挎着大大的摄影包。我想,这人也许是职业摄影师。
“要收模特费?”
“那怎么行。”
“我也没说要给啊。”
“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想被人拍到。”
嘿咻,男人重新挎好从肩膀上滑落的摄影包,大大咧咧地说:
“别这么说嘛。注视着运河的颓废侧脸应该照得很不错,可以当遗像用哦。”
如果是以前的我,恐怕会无视这个怪里怪气的男人,转头就走吧。但此刻我却莫名地壮起胆,回答道:
“我可没听说过有人用侧面照片当遗像的。”
“这么说也对。”男人笑道,“你是本地人吗?”
“我刚来小樽不久。”
“从东京来的?”
“……”
为什么这样问?我用眼神询问。
“没什么,我是因公来北海道的,可是对这边地形不熟,正在找向导兼扛行李的人。反正你很闲对吧?”
“……你怎么知道?”
“昨天还有前天,你不是都在这么一个不当不正的时间散步嘛。有工作的人可不会这么干。”
得知我已经连续三天被这人看到,心里有点不舒服。
“托您的福,我现在失业,所以无法做您的向导。我知道的只有札幌市内,也许东京反而更熟悉。”
“啊,你果然是去东京的那批人。那你是不是被大城市的冷风吹了个透心凉,心灰意冷地回家乡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