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的阵仗许久未见了,不知道韩宋氏把大家都叫来是要讲什么。等几人换好了座位之后,韩子兰问道:“母亲,您叫孩儿们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前些日子别府不是烧了吗,这几天忙,顾不得修。今天抽出空来了,来问一问,这别院怎么修好。”韩宋氏说罢,扫视了一圈堂下坐着的小辈。
别府是一定要修的,在当阳山上有座别府乃是韩家地位的象征,这一点并无异议。韩宋氏这话一说,这些韩家子孙却沉默了下来,只有一向急躁的韩子凡问道:“母亲,那火可不是野火,还未查出是谁做的,这么忙着重修,不会阻碍衙门里查案吗?”
韩宋氏摇摇头:“衙门里查不出结果的。”
“母亲可是知道是谁放的火?”坐在前头的韩子兰问。
闻到韩子兰的声音,韩宋氏抬起头来,与长子对视一眼,一双老迈浑浊的眼睛别有深意地盯了韩子兰片刻。韩宋氏这般的目光,盯得韩子兰微微颤抖。正待说些什么,刚张了张口,被韩宋氏挥手打断:“有些事情糊涂着过去了就行,深究下去,难看得指不定是我们自己。兰儿莫要多问,我今儿叫你们来,只是想问,有谁乐意上山督工?”
顾华念坐在韩宋氏手旁,恰能将眼前的众兄弟收入眼底。此刻看着韩子兰,竟然似乎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顾华念便这般盯着韩子兰看。按理讲作为韩子阳的平君,盯着大伯子看是极度没有礼貌的作法,依韩子兰惯常高傲的脾气,便是韩宋氏在不敢拍桌子,也该拧眉头低声呵斥了。谁料韩子兰却只是尴尬地别开了脸,顾华念才反应过来刚刚是自己失礼了,忙半地下头去。
坐在韩子兰斜对的韩子贡没个正行地瞧着二郎腿,嘿嘿笑道:“老九家平君怎么看我大哥看入神了?”
“贡儿。”韩宋氏轻唤了一声,却充满着威慑。
这下韩子贡也立刻端正的坐姿,拱手道:“母亲,子贡失仪了。”
韩宋氏不再追究,轻轻便揭过此事,又催道:“咱韩家重修别府,乃是件大事,必须得抽一位信得过的去督工才是。你们都是我韩家的子孙,是韩家最信得过的人,就没有一个肯主动去的?”
这一问又是一片寂静。韩宋氏也了然于心,这堆人里头各个攥着些权,都想着往上爬呢,这一上山,手里头的势力必然要上交给韩宋氏,等回来能不能拿回来还是两说,哪里敢轻易开口。韩宋氏等了半晌,见这些韩家儿郎面面相觑,将手里的青瓷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拍,面上却和声和色:“我知道山上过得苦些。兰儿,你是大哥,不如作个表率?”
“……这……”被点了名了,韩子兰面色难看,眼珠子转了几转,寻思出个借口,“母亲,过些日子从都城来的几趟货要到了,这些一向是我经手,托付出去的话,怕来不及,也做不妥当。”
韩宋氏点了点头,也未加为难:“生意才是我韩家根本,兰儿忙你的就是了。”这么说着,韩宋氏又扫视了一圈在坐的韩家子弟,最终目光却停在了韩子贡的脸上。
生意是要紧事,韩宋氏说到这份儿上了,韩子贡也只能苦笑着站出来了:“母亲,只有孩儿是个不管生意的,不如让孩儿去督工吧。”
未等韩宋氏点头,韩子凡忽而笑出了声:“交给四哥?怕四哥会把工钱料钱都扣下去喝花酒吧!”
“凡儿,怎么说你四哥呢?”韩宋氏笑了笑,道。“贡儿也贪玩这么多年了,有心为家里出力,自然是好的,这督工一事,便交由贡儿去做吧。”
作为韩子贡的同母兄弟,韩子兰却倒吸了一口凉气,蹙了蹙眉头,担忧道:“母亲,子贡是个不成材的,这么大的事儿交给他,孩儿怕他……”
韩宋氏笑了一声:“我韩家儿郎,哪有个连督个工都做不成的。兰儿要是着实不放心的话,华念啊,”顾华念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名,低应了一声,韩宋氏才接着说起,“不如这样,旁人也都忙,旭儿那里也离不开你,你便辛苦一些,每三天去山上住一晚上。别的我放心,只是贡儿粗心,你帮他对一对账,免得他算错了,这也是给你的一番历练。”嘱咐完了顾华念,韩宋氏又笑眯眯地问向韩子兰,“兰儿啊,这下你也放心了吧?”
韩子兰哪里敢说个不字,顾华念也只得应了下来。韩宋氏把其余人挥了下去,只留韩子兰、韩子贡、顾华念三个下来,请出黄历,定了个宜兴土木的日子,便决定那一天开工。招工匠、买料的活儿,韩宋氏让韩子兰抽空处理了。安排完毕后,韩宋氏留下了顾华念。
没有丫鬟近身伺候,顾华念见韩宋氏茶杯空了,给她斟满,问道:“母亲留华念下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韩宋氏接过茶来,点了点头:“华念,旭儿近日里身子怎么样?”
“挺好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得控制着点食量,免得到时候孩子太大,生不下来。”
“那就好。”韩宋氏叹息一声,想着自己的儿子竟为了眼前这个男人甘愿大了肚子,看顾华念的神色难免仍旧是复杂,却立时收了回来,问道,“我见你今天盯着兰儿看,是在看些什么?”
“……这……”顾华念想着要不要将韩子兰的异常告知韩宋氏,却听韩宋氏又问道了:“别府那火,你以为是任三放的罢?”
“……孩儿以前是觉得。”顾华念道。
韩宋氏点了点头:“以前觉着是,现在觉着是老大吧。”
“……”顾华念不习惯于背后说道些这些没个根据的,便抿住了唇,等着韩宋氏的下文。
韩宋氏又一声叹息,老了声线:“老身实话告诉你,华念,那任珏、兰儿、贡儿,都是有城府的。老身现在还活着,能给你们担待的,都担待下来;但有些事儿,还得你们张大了眼睛。——这回派你去给贡儿查账,华念你要仔细着点,莫要辜负了老身的心意。”
顾华念应了下来,再看向这个苍老的妇人,忽而觉得,她是一个多么坚韧的母亲。
章 〇三二 动土
六月初五,宜兴土木、婚丧,忌远游。
别府原先的图样还留着,韩宋氏将图纸请了出来,放鞭放炮,由韩子贡带着请来干活的长工短工,扛着木材、石料,上了当阳山。这一日韩子贡提前来顾华念门口作别,因为那小厮仍旧兢兢业业地拦在门口,也未曾进门,只在门口揖道:“宜婚嫁的大好日子,四哥我只能陪着群老爷们儿上山当苦行僧了。九平君,几日后来看我,若是我真昧下了几两银子,你就当个辛苦钱赏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罢。”
说完了这一通荤话,韩子贡依依不舍地向着白日里闭门休整的安乐窝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是乖乖骑上马走了。
屋里顾华念揉了揉韩子阳挺起来的肚子,道:“孩子啊孩子,你可把门口那个四伯当个混账,以后学谁都莫要学他。”
“孩子才多大,哪里就能听到你教些什么。”韩子阳对顾华念近日来喜欢趴在他的肚子上跟肚里的胎儿说话,全然不当做回事。
谁料到今儿个这孩子竟动了起来,踹了顾华念一脚。这猛一动,韩子阳措手不及,闷哼了一声,肚皮那儿痛得狠。顾华念挨了踹却傻乐了起来:“阿旭,动了?”
纵使不舍,三日后该上山还是要上的。顾华念只当韩宋氏那日叮嘱着,怕韩子贡把重修别院的钱挪去做些别的,却又觉着韩子贡是个洒脱之人,与韩家其他的总盯着韩子阳屁股底下当家位置的人应该不同才是,这般矛盾地想着,仔仔细细地查了一遍账,也未曾发现什么端倪。不由得放下心来,一旁的韩子贡却翘着脚道:“老九家平君啊,我就那么没出息么,连你都放不下心来!”
顾华念讪笑两声,却见韩子贡双目失神,眼圈一片乌黑,便是自己查账这点儿功夫里就打了十多个呵欠,不由关切道:“四哥这几日睡得不安稳?”
“世人都道我韩四夜夜留宿温柔乡,谁晓得我每日都乖乖回家睡自己的床。——我啊,认床!”韩子贡连连叹息,抱怨着,“这场火把什么锦被丝绵都给烧干净了,我这几日都躺在硬板床上,压着旧棉花塞的被子,哪里睡得着啊。”
“等我下山去,让他们给四哥把你习惯的被子褥垫什么的都捎上来罢。”顾华念道。
“最好是把我那床一并搬来,那可是我花了二十多年的功夫弄的床哟,天底下没有第二个比那床更让人舒服的地方了!”
任家游个春差点把任夫人的命游没了,等任夫人一能走动,立刻回了家去,寻大夫给仔细看病了。此时当阳山上又只有韩家一家在此,任凭兴建土木怎么闹腾也没人来管。韩子贡不拘小节,顾华念性情随和,陪着那帮子工匠,嬉笑怒骂起来,倒也热闹。
晚上干脆是一同吃的大锅饭。那场火是从院外开始烧的,最终等任家扑灭了火,剩下还能住人的只有荷花池周围的一圈屋子,包括那间有着密道的书房。韩子贡选了个院落,顾华念有些怕密道一事被知晓,便选在了书房的耳房卧室睡,其余匠人三两一群住在一起。因为山上没有女眷女婢,顾华念亲自去铺整床被,韩子贡却从外面进来,道:“易之你倒是会选地方。”
“我见这儿藏书还存着,无事时还可以挑几本书看。——四哥请坐。”顾华念整好了床铺,给韩子贡倒茶。
韩子贡却带着些笑意望向顾华念:“易之是才来我们家里头,这故事有点老,阿旭也未必知道。这书房嘛……”韩子贡拖了长腔,要吊顾华念的胃口。见顾华念果真上钩,才道,“这书房嘛,可是有故事的地方……
“据说那时候我皇还未登基,父亲更还不是什么富商,青梅竹马的姑娘被选到了宫里去,父亲含恨发奋,富甲一方之后,着人修建了这个别府。此时却听说那个姑娘作了妃子,不知被谁害死在了宫力,自此父亲为她立了个牌位,每年夏日都要居于此处书房,从不迈出半步。——那姑娘名字里有个‘荷’字,门外的那一池荷花,便也是为她所开。”
韩子贡向顾华念学说这些事儿,往严重里说已然是对故去的韩老太爷的不敬了。顾华念见韩子贡的这个笑脸,也不方便接话,又想起韩宋氏讲的,这个韩子贡远非看上去那么简单,便在揣摩着韩子贡来说这些是有什么意思。
韩子贡等了半晌,喝口茶润润喉,未见顾华念有什么反应,便接着道:“父亲也是个深情之人,据说除了母亲外,那一干姨娘,均是同那个名字里带着‘荷’字的姑娘眉目间有些许相似。只是故事到这里也就罢了,偏偏自打那个姑娘去世之后……”韩子贡说道这里,压低了嗓子,“听说,每年夏天,这里都会有女鬼飘过。那身影,就是那个妃子!”
顾华念轻笑:“四哥也信鬼神迷信?我那日夜间白衣披发,也没见四哥怕过。”
顾华念只是这等的反应,韩子贡哈哈大笑,敷衍而过:“我只是见你选了住在这间屋子,一时想起了儿时听来的故事罢了,原本想吓一吓你,谁料易之竟不惧鬼神!好!好!”
连叫了两声好,韩子贡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当阳山又沉寂了下来,韩家里这些人各自睡去。只是夜间里,顾华念忽而听闻了几声鸽子扑腾翅膀的声音。
顾华念迷迷糊糊地一拽自己脖颈上的细绳,扯出一粒琥珀来。呢喃道果然忘记装起来了,又掏出一个小盒子,将那琥珀卡在盒子里头,才披了件衣服出门。
那粒琥珀不是别的,正是绝谷谷主的象征。日常里散发着独特的香气,人是难以察觉的,由绝谷训出的鸽子却可以寻香找来。顾华念哪能没有白天黑夜地处理谷中事物,所以夜间都会用小盒子把琥珀给卡在里面,这样鸽子失去了所寻的气味,也便不会落地了。顾华念点了支蜡烛,把鸽子放进门里,取下鸽腿上绑着的信。将蜡烛搁在桌子上,顾华念借了下书房,取笔墨纸砚来回书。
忽而却闻到咿呀一声,细缓而悠长。若是不在夜里,怕是难以察觉。只是这声音过后,顾华念一手边的窗豁然被风猛一推开,有风穿堂而过,撕裂着顾华念的身子。
顾华念向着窗的对边撇过头去,没记错的话,那里正摆着一个书架,书架后便是弄婆上一会打开的那个密道。
果然密道已然不知被谁打开了,密道中站着一个少妇,看起来只有二十刚出头的年纪,面色苍白,一身单薄的白衣,一头乌发,一双眸子黑白分明,面容清秀,能辨别出有几分熟悉,看上去,正像是韩子贡口中所言的女鬼。
顾华念原本是不信鬼神的,只是猛然有这么个少妇现身与眼前,仍旧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声音已然颤抖开了,问道:“……姑娘,请问你是?”
那少妇也来回打量着顾华念,忽然笑了起来,这个笑才给她添上了几丝人气,不像是才刚那鬼一般地模样了:“我原先住在地道里头,只是这两天有只老鼠,每天钻下来寻我,害的我不得不到这里躲避。没想到今天这书房里也有人在了,你不是和那臭老鼠一伙儿的吧?”
臭老鼠?顾华念想起了韩子贡那全然未休息好的模样,惊道:“您是说四哥?”
“你四哥?你是韩府的什么人?韩天佑的儿子吗?”少妇俏皮地歪了歪头,忙躲进了书房,关闭了身后的机关,抖了一抖,“好冷啊!小孩儿,还不快去关窗!”
顾华念应声,忙把窗关了,“我是老太爷的九子,韩子阳的平君。”
那少妇抱着胳膊,咯咯笑道:“没记错的话,韩老九是嫡生的那个吧?你们家倒有趣,小小的一个韩府,把如今大闵的几个势力都凑齐了。”
少妇的话里头明显是包涵着更深的意味。顾华念又问道:“姑娘您还没说,您是哪位?”
“怎么能叫姑娘!”那少妇明显是不乐意了,摆了摆手,“我君如荷今年该有六十多了,只是显得年轻。小孩儿,算个辈分,你便唤我句姥姥罢!”
六十多岁,名字里带着个“荷”字。顾华念又想起了韩子贡讲的那个故事:“您是老太爷的那个青梅竹马?这么算的话,不是差辈儿了?”韩老太爷是顾华念父亲一辈,这位君如荷为何要自己叫她姥姥?
谁料到君如荷只是啐了顾华念一口:“谁跟那般混账青梅竹马?你既是他的后辈,肯让你唤我一声姥姥,那是我看你这娃娃乖巧,喜欢你,才肯松口的。”
看起来君如荷并非如韩子贡所言,同韩老太爷韩天佑是青梅竹马。顾华念转了转眼珠子,又问:“您怎么在韩家密道?”
“我听说我那个儿子有了归宿,有个什么神医萧静慈护着他,就放下心来,死遁出了皇宫呗。”君如荷跳上了桌子,翘着脚踮着,一股子得意洋洋,“要不是为了儿子,我哪里肯在那个皇宫呆着,守着那个行将就木的老皇帝。”
忽然间被提到了萧静慈的名字,顾华念吓了一跳,惊道:“师父?!”
章 〇三三 百花
忽然间被提到了萧静慈的名字,顾华念惊叫一声师父,那君如荷听到了,只皱了皱眉头,问到:“师父?你是那萧静慈的徒儿?绝谷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