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面对这般指责,合欢却不动如山。仍旧是满脸的不在意,又以极为复杂的神色瞥了顾华念一眼,收回剑来,道:“师弟,你若要怨恨,便随意吧。我今日前来,是受了西域王之托,来请大王子帖木廓尔回去的。”
大王子?!
说的怕便是此时正伴在温舒夏身旁的廓尔,只是廓尔这般忠心耿耿的仆从,怎么忽然变成什么西域王子了?只是合欢的话甫一落音,却见温舒夏的身子抖了一抖,才笑道:“师兄莫非同大王子太久不见,竟已忘记大王子的模样了?”
那合欢摇了摇头:“师弟,你的易容术乃是得了师父的真传,若是眼前站了一个同大王子一模一样的人,我倒是要怀疑他的身份了。”
“大王子已经死了。”温舒夏冷冷道,“大王子是被西域王自己生生逼死的,难道他不知道吗?现在反而跑到我这里找他亲手害死的孩儿,西域王倒真是可笑至极!”
合欢不为所动:“师弟,你只需让我验一下你这个仆人是否易容,我自然会去回西域王的话。”
廓尔一向傻憨,原本只是见合欢来者不善,拼命护着温舒夏罢了,此时忽而被合欢将话引到了自己身上,廓尔愣了一下,低头问温舒夏:“……老爷?他……”
温舒夏摇了摇头:“廓尔,没你什么事。”
听了温舒夏的话,廓尔便点头应了下来。合欢见状也不再罗嗦,只是上前便将手伸到廓尔的面皮底下,似乎是要揭开什么。只是合欢的这个动作被廓尔误会为合欢要袭击温舒夏了,傻仆人大喝一声,背起温舒夏来,便跳到了一边,一手将温舒夏稳稳扶在身后,另一只手握住木棍,挡在合欢眼前,就要往后退。
眼看着主仆两人要退出院子,合欢哪能答应,忙抽出剑来。那把剑亮如新雪,才请出来,映着太阳,便让顾华念的眼睛一晃。顾华念不由自主地眯起眼来,再能睁开,合欢同廓尔已然打到院子里去了。
合欢自然是高手,没想到廓尔一个西蛮仆人,功夫却不弱。合欢走的是大闵武功,又轻又快;廓尔却是西蛮的路数,慢却沉稳,招招到位,于合欢手下,走了十多个回合,未曾落到下风。只是廓尔毕竟还背着一个人,终于还是合欢胜了一筹。剑光闪过,廓尔避之不及,还是被刺了一剑,差一点便中了心口。
合欢是要来请廓尔回西域,无奈之下伤人倒可,只是不能取廓尔的性命,便忙把剑势收了回来,向下盘扫去,要封了廓尔的行动,好方便他掠人离开。谁知道廓尔中了这一剑后,却是不躲。眼看着剑锋划到脚腕,廓尔抬起脚来,却将剑踩在了脚下。
合欢见状,吃力收回剑来。再抬头看向廓尔,却见他一双眸子,莹莹发了绿色。
原本因为驮着温舒夏而有些吃力地廓尔,此时却仿若有神相助,一根木棍便使得虎虎生风。才占了上风的合欢,没几招便势败如潮退了。廓尔一棍子打在了合欢的腿上,逼得合欢吃力跪倒在地,却是见好就收,背起温舒夏来,逃离了温宅,眨眼间便不见了去处。
顾华念仍躲在屋里,见合欢不甘心地攥起拳头,只将呼吸也放平缓了,生怕这人想起自己还在。合欢却是没有忘记了顾华念,回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才将眉间堆出一座山来,离开了此处。
顾华念松了一口气,道是温舒夏被廓尔救走了,应该再无性命之虞了。只是廓尔那惨绿的眸子烙在了顾华念的心里头,又联想起今日所见所闻,猜度着怕是廓尔便是那个在当阳行凶数年的凶手罢。胡思乱想着,顾华念脚下没慢下过,很快便到了韩府。回到自己的院子,见了韩子阳,才安下心来。
顾华念慌张成这样,韩子阳放下了手中的书,皱着眉头,关切道:“易之,怎么了?”
“阿旭。”顾华念叫了一声,一直飞速跳着的心脉安定了下来。抚了抚心口,顾华念将今天所遇讲给了韩子阳听,分析道,“没想到温舒夏同合欢竟然是师兄弟,想必宋公子他们的死同廓尔逃不了关系了。——只是合欢究竟是怎么能从我绝谷的小匣子分辨出我的身份的呢?”顾华念说着,从衣领里拿出装着琥珀的小盒子来。曾与韩子阳“坦诚相见”,这块琥珀韩子阳见过,虽然并没有问及是作何用。顾华念着实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外人竟然识得?
“也许你们绝谷有人通外……?”韩子阳猜测。
这般的猜测却是顾华念不乐于想的。顾华念相信他所有的师叔伯和师弟师妹,说他们哪一个会通外,顾华念都不肯相信。
这一日便在忧愁里度过了。顾华念把琥珀攥在手心里头,皱着眉头才睡去了。韩子阳见顾华念即便是在梦里也舒展不开眉目,心疼地抚摸了一下。忽而大门洞开,有一高大的身影立于门外,闵语说的生硬,道:“借顾大夫一用。”
章 〇三七 秘密
来人正是廓尔。黑夜里这人却不同于白天的憨痴,一双眸子仍旧是惨绿的模样,一手提着一根木棍,说要请顾华念去,显然是并不打算给顾华念拒绝的机会。
顾华念那三脚猫的功夫哪敢反抗,韩子阳原本硬是想要运功,却被顾华念阻止了下来。顾华念温和笑道:“你照看好孩子,我去去就来。”他并不相信廓尔会伤他,想必是温舒夏犯病了,廓尔这般紧急地请自己去,应该是为温舒夏看病才是。
安抚好了韩子阳,顾华念披上外衣,便要跟廓尔去了。期间廓尔看了看韩子阳,又看了看顾华念,直等到顾华念问道是怎么了,才皱着眉头,问:“你……同阿舒?”
想必是在叫温舒夏吧,只是一个仆人,却如此亲密地唤一声“阿舒”。顾华念迟疑了片刻,想起眼前这人很有可能是西蛮的大王子,怕合欢找对了人吧,才能可以这般地称呼。顾华念挑了挑眉毛:“温公子?我们只是朋友,我已有平君。”
帖木廓尔冷哼了一声,拦腰扛起顾华念来,一手提着医箱,便飞了出去。
顾华念才学功夫不久,脚程虽比从前快了些,轻功只刚入门而已。帖木廓尔奔走入飞,又把顾华念倒抗着,等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乃是当阳郊外一座山包的一个隐蔽的山洞,顾华念已然上吐下泻了,虚得不行。正缓神中,忽闻一旁一声轻责:“廓尔,不得对顾大夫这么无礼。”顾华念又干呕了两声,向一旁看去。果然是温舒夏,正躺在干草匆忙铺成的席上,神色悲切。
不知道温舒夏怎么会有这般悲伤的神色,顾华念定了定神,总算是有力气站起来了,忙去继续白日里没做完的事儿,给温舒夏换药。这一次并未被温舒夏阻止,只是这人却仍旧是三日前的模样,不,甚至是说,比三日前更加没有求生的欲望了。
顾华念只是个大夫,可以医伤医病医毒,唯独不会医心。眼见温舒夏这般愁不欲生,想要去劝,却说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把纱布揭开,才见帖木廓尔正灼灼地盯着温舒夏头上的伤口,这几日好好养着,已然有了新生肌肉透着的粉色,是在渐渐愈合了。帖木廓尔望向温舒夏的模样带着心痛,温舒夏察觉到那目光,却将头拧到了一旁。
这一动让拿着伤药的顾华念上偏了药,哎了一声。温舒夏闻声,闭上眼来,道了一声歉。
“没事。”顾华念道,而后扯了一块干净的纱布,将涂到了外面的药抹了去。
帖木廓尔仍旧在看着。别说温舒夏正在生他的气,顾华念被这样盯着,都浑身地不自在。手里的活不由得慢了下来,帖木廓尔冷着声线催促:“何不快些?”顾华念刚要应声,温舒夏却是拧起眉来,叱道:“你给我滚!”本来伤口便在额头上,这一皱眉,扯开了才愈合的伤口,又有血流了下来。顾华念忙去擦,那厢帖木廓尔望着鲜血更是心疼不已,劝道:“我是想跟顾大夫学换药,合欢追来了,此地不宜久留。我明日便要带着你去别处。”
“他要找的人是你,你滚远些就行了,他不会来找我生事的。”温舒夏冷哼一声。
“阿舒!你——我怎么可能把你单独留下!”帖木廓尔气急。
“你留在我眼前做什么!让我看了你犯恶心?”温舒夏本来就没多少气力,才刚一吼之后,已然又有些脱力了。此时声音小了下来,那其中的冷淡却未曾退去。
“……阿舒!”帖木廓尔却是言语苍白,只得一声比一声紧地唤着温舒夏。
温舒夏却又别过脸去,全然不肯给帖木廓尔哪怕一个眼神,只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见你。你最好滚得远远的,不然等我养好了伤,定要取你的性命,以祭奠我的那些好友!”
“你!——好,好,好!”帖木廓尔连道了三声的“好”,怒极反笑,“司徒舒,我与你这么多年的交情,我甘愿封起记忆同你浪迹天涯的心意,都比不过那几个人同你谈天说地吗!你好,我走,我这就走!”说罢帖木廓尔甩手便离了开去。
而温舒夏,背着帖木廓尔,藏在山洞的阴影里,已然落泪了。
顾华念叹息一声,帮温舒夏拭去了眼泪,道:“还是躺正了吧,你把伤口压着了,万一再感染了该如何是好。”
“顾大夫,给你添麻烦了。”温舒夏抽泣一声,扯出一个生硬的笑来,摆正了身子,道,“真是万分抱歉,一直瞒了你们,我本名叫做司徒舒。”
继续着手上的工作,顾华念点了点头,改口道:“司徒公子。”
“今日之事是我连累顾大夫了,我没想到师兄会找到当阳来。”司徒舒叹了一声,“大隐隐于市,师兄为人自负,总以为我是逃离开西域的,又带着廓尔,一个西域人,放在大闵人堆里扎眼极了,这些年定然东躲西藏,不敢让人知晓我的身份。我若是简单地易一下容,在当阳这般的大城里开个酒楼,他反而寻我不得。”司徒舒这一招其实确实高明,怀月楼立在当阳已然有十年了,都未见到合欢寻来。惨淡一笑,司徒舒道,“这话说起来不好听,只是我怀疑,这回师兄寻到这里,怕和你们绝谷有关。”
顾华念有些愣怔。同绝谷有关?
司徒舒察觉顾华念手头一顿,致歉道:“我一个外人来说这话确实造次了。绝谷隐于武林上百年却未被察觉,想必约束子弟是极为严格的。——只是你也听见了,我师兄不知是怎样看出你是绝谷谷主的,我思量着,怕你们绝谷谷内有……同我师兄有交情的。”司徒舒本想说有内奸,只是他一个外人,终究不方便说些什么。便只说了一句有交情,想必顾华念能听懂他的意思。
顾华念叹息,不想怀疑亲近之人,只怕出了这等事,必定要上下盘问一番了。心下想定了等给司徒舒包扎好之后,回去便联系几个相熟、信得过的师叔伯,商量一下此事,顾华念问:“……你师兄?”
“我是青衣会前任总坛坛主的二弟子。——我师兄,他就是……那个前嘉的小王爷。”司徒舒惨笑,“顾大夫也是江湖人,我青衣会十几年前的惨败,想必你是清楚的。”见顾华念点了点头,司徒舒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道:“说起来,你平君韩子阳的师父无字诗,还是杀我师父的仇人。”
才想到这一层,顾华念难免手下有些抖。师父师父,那是同父亲一样的高大存在,这么算来,其实自己同司徒舒,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司徒舒觉察这一抖,又笑了:“顾大夫莫要担心,师父的死,我不会记到无大侠头上的。——师父要是不死,我青衣会不灭,怕朝廷要派兵踏平武林了,大家也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朝廷任由江湖存在,前提必然是江湖人不去管朝廷之事。当年青衣会与其说是灭在江湖正道协力上,不如说是自取灭亡。司徒舒的笑愈发凄凉,怀恨道:“我唯一记恨的,只有合欢。若不是为了帮他,师父不会死。”
顾华念只能轻叹,眼见着司徒舒一向温和的人,此时却仿佛要被仇恨淹没,把话题引开,问道:“廓尔……王子的眼睛是?”这么说着,手下已然包扎好了。新的纱布敷着药缠在了司徒舒的额头上,药有些冰凉却也直引得发痒。
司徒舒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叹道:“那是西蛮的一种药,能使人攻力大涨,只是夜间眼睛会变成绿色,不时还会失去意识,发起疯来。”
“合欢也是吃过的吧?”顾华念想起别府那夜里合欢那双绿色的眼睛来,司徒舒这么一说,心下便了然了。
果然司徒舒点了点头:“幸好我当时不怎么稀罕这般投机取巧的途径,觉得没什么好事,没吃。这药是合欢不知道从哪里请的一个医师配的,那人神出鬼没,但是所配之药,却都神奇得很。”仍旧觉得额头上有些发凉,司徒舒摸了摸伤处,笑道,“几次三番的,都麻烦顾大夫了。”
“无事,治病救人,本就是做大夫的本分。”顾华念收起医箱来,客气道。
司徒舒却摸到怀里,掏出一串手链来。那手链上串着铃铛去,三铜三金,却全然不响。司徒舒将手链递给顾华念,道:“我离了怀月楼,无以为报,就把这个送给顾大夫吧。”
这串铃铛却让顾华念想起江湖上的传闻来:“……这是……青衣会的?”
“我们青衣会弟子保命所用。铜铃里是解药,金铃里是毒,一旦放出毒来,没有解药,半里之内无人能生还。”司徒舒的话确定了顾华念所想,“师兄为人自负,今日见他,全然是不把我放在心上的样子了。我没有什么危险了,这铃铛送你便是。”
顾华念却不肯接,青衣会的铃铛,一是保命用,二是身份象征,哪能这么轻易送给别人。司徒舒却说自己已然是弃徒了,再也算不得青衣会的人,推让了几番,顾华念还是将铃铛收了起来。
看完了伤,顾华念必要在天亮之前赶回韩家。出得山洞,却见那说着要走的帖木廓尔并未走远,只在山洞门口杵着。此时顾华念已猜到,司徒舒的那些友人,怕就是眼前之人所杀。顾华念是个医生,恼于这人不把人命当回事,却也感叹这人痴情,醋劲也太大了些。想要视之如空气,转身就走,又忍不住嘱咐了一句:“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必要系铃人。”
——卷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完——
卷叁:兄弟阋墙,外御其侮(皇商卷)
章 〇三八 飞鸽
顾华念从山洞回到韩府的第一件事便是招来两只飞鸽,传书给了谭静语和丁静宣两个师叔,还有萧静慈钦点的下一任谷主沈华安。
绝谷子弟,但凡能得到出谷行医的资格的,在行走不便养老之前,大多都极少返回绝谷了。所以顾华念同这些师叔师姑,书信来往并不少,却算不上多么地熟悉。这下子出了事儿,绝谷子弟中可能有里通外合的叛徒,顾华念一时慌了神,要找个能信任又有身份的人来帮忙出主意,一时也不知道该找谁好。首先回来的鸽子是沈华安的,顾华念倒是小惊了一下,从当阳到都城何时来往如此迅疾了?等拆开信一看,才知道原来沈华安正在前往当阳的路上。
“有个皇子要来?”顾华念扫了一遍沈华安的来信,问道韩子阳。
韩子阳点了点头。近些日子总感觉有些疲倦,韩宋氏那里却有不少事物递过来,必须要这个家主拿主意,比如说,才刚顾华念提到的,有关皇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