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谭静语此时竟还在天湖湖畔,正烧着一堆篝火,火堆上烤着鸽子,正是才刚沈华安放飞的信鸽。只简单地抹了油撒了盐,谭静语撕扯着鸡翅膀,吃得不亦乐乎,听闻了马蹄声,半抬起眼皮来,瞥了同门的师兄弟、师侄们一眼。
“……你……”丁静宣有些哭笑不得,看着谭静语竟然还顾着吃,“你该知道,咱们绝谷养只信鸽出来,可是麻烦得狠的。”
谭静语抹了抹嘴巴,嬉皮笑脸道:“我当是你们发了檄文来,还送我一顿断头饭呢,怎么能不好好享用?”
“阿语……”丁静宣无奈地摇了摇头。
“师兄,你可别说,你不打算杀我?”谭静语竟是半点也不怕的模样。
“小师叔,你为何要犯下这等的孽!”沈华安喝问道。
谭静语叹了口气:“我昨儿个就不该心软只放堆傀儡去追华念和子阳,若是我跟过去了,怕是他们一家四口,都就成了我的傀儡了。”
“小师叔!你莫要再执迷不悟!”沈华安这还是头一次训斥他一向敬崇的长辈,言辞间难免苍白。
谭静语却置若罔闻,又撕下一只信鸽的翅膀来,舔着油光的唇,道:“昨儿个易之那孩子,最后的那一下着实太狠了,害得我失去了这么多可爱的傀儡。好在他今天送了你们过来,虽然数量上少了些,咱们绝谷的弟子么,功夫上都不错,我也就勉强接受了吧。”
谭静语说出这种话来,可把在场的众人都惊住了。只见他笑得狡黠,扫了脚下的火堆一眼。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在场的都是些大夫,这诡异的香气意味着什么,或多或少的都很清楚。
不多时便有几人怕得打马要跑,还没走远,却见谭静语勾了勾手指,那人全身僵硬,操控着马缰,又转身回来了,显然是被控制住了的模样。
定力差一些的人先承受不住,此时已多少有些绝谷子弟一个接一个地成为傀儡了。沈华安头疼不已,异香迷惑着他的脑袋,他只能抱着脑袋,用力甩头,死死地咬着牙,控制着自己,少吸进一些气体微妙:“……小师叔……你……”
谭静语却是一眼也没看沈华安,一双眼睛看着却像调皮的孩子一般,带着不惹人厌恶的小坏来,只盯着丁静宣看。丁静宣的人骑却是再安稳不过了,仿佛一点也没有受到谭静语的药的影响一般,带着几分无奈,嘴角上弯着一丝微笑来,回望着谭静语。
直到所有的绝谷子弟都被谭静语控制住了,丁静宣却仍旧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谭静语有些惊讶,笑道:“师兄,你有解药?”
“你的药不够完美,很容易解开。我从百草和兴业那里推断出了你下的药,配置了解药,提前服下了。”丁静宣解释道。
“那你为什么不给大家解药呢?”谭静语扫视一周,被控制住的傀儡们渐渐向丁静宣围去。丁静宣却只跳下马来,飞跃过傀儡们的头顶,站到了谭静语身边,道:“我想和你单独聊一聊。等我们聊完了,等我解决了你,我会给他们解药的。”
丁静宣说这番话,谭静语却似乎是听了个笑话一般,瞪大了眼睛,嗤笑出声:“等你解决了我?你一个人,我有这么多傀儡,你不舍得伤害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你能解决我?”
“你竟会舍得伤害他们吗?华念、华安、华康、华健,是你看着他们长大的,你竟舍得伤害他们;百草和兴业,是你亲手从子阳的腹中捧出来的,你竟舍得伤害他们。”丁静宣倒不像是在质问,声音及轻,只是陈述一般。言罢,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抽出了自己的剑来,“阿语,师父不舍得伤害你,萧师兄不舍得伤害你,我也不舍得……但是,你做的太过了。”
丁静宣很少拿出武器来,也便没多少人知道,这个绝谷出身的仁心的大夫极为擅长用剑。他的剑乃是一把软剑,平日间别在腰间,抽出来时,抖动如狂舞的银蛇。谭静语则是赤手空拳,招来一个又一个的傀儡替自己作挡箭牌,丁静宣的剑却总能绕过这些人,指向谭静语的喉间。
“这等女孩子才用的软剑,果真是叫人厌恶之极啊。”谭静语古怪地笑着,这般说道。下一秒,他却把沈华安抓了过来,一掌打飞,丢向了天湖那边。
丁静宣见状慌忙去救,沈华安若要被丢到湖中。沈华安是个旱鸭子,从来便没学会过游泳,这一点,看着他长大的丁静宣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呵呵,你果然会去救他。”谭静语笑道。
丁静宣皱起了眉头:“我以为你不舍得杀他,毕竟,你还没学会所有的密文,不是吗。”
“我倒是觉得,或许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的琢磨,来的更有意思。”谭静语耸耸肩道。
“你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还能活几个年头?直到你死的那一天,能琢磨开祖师爷留下的密语么?”丁静宣挑了挑眉,倒像是听谭静语讲了个笑话一般。
谭静语摸了摸下巴,道:“我记得祖师爷留下了一个房子,能够延年益寿。咱们那个祖师爷爷,他不就是活了快一百五十年么?”说罢,他摇了摇头,叹惋地望向自己的师兄,“你们呐,也都太迷信于他了。咱们绝谷的弟子,不信鬼神天地,倒把祖师爷爷捧得比神仙还厉害,他不过也只是个人而已,你瞧,”谭静语指了指身后的傀儡们,“我不也研作出他的方子来了?可惜还有点缺陷,倒让你作出解药来了。不过用不了多久,我说不定就能做的比祖师爷爷还完美了。”
“……阿语……”丁静宣心疼地望着简直疯魔了的师弟,“你该知道,为什么祖师爷爷会把那本书藏得这么严实的。这些逆天的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那他为何不干脆烧掉!”谭静语眼中烧着愤恨,“为何要留下!就为了向后人炫耀他无人能及的天赋?”
“……那……也毕竟是他的心血……阿语,你莫要太……”
“他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本书的存在?他是个人!咱们的祖师爷爷,他是个人!为什么我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他?师父夸我是咱们师兄弟里最聪明的,是绝谷几代弟子里最有天赋的,我却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他!”谭静语道出了心中隐藏多年的怨愤。
章 〇九〇 死斗(下)
丁静宣整个人愣怔住了,他并没有料到,自己的师弟做出这些疯狂的事儿来,只是为了一个早便作古之人。每一个绝谷弟子都将祖师爷爷奉为神明,这在丁静宣的心底里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接受着祖师爷爷写下的教诲,遵循着祖师爷爷制定的规矩,不敬鬼神,独独尊敬的,便是那个能从鬼神手里夺回生死之人。
这一愣怔的功夫,谭静语的拳头已经打将上来了。丁静宣没来得及躲开,胸口上生生地受住了这一圈。谭静语的功夫比丁静宣并没有差多少,这发了疯似的一拳,足以让他吐出一口血来。在谭静语的乱拳袭来之前,丁静宣慌忙地躲开了去,堪堪站稳了身子。
“师兄,我毕生所愿,便是将绝谷变得更加强大。不是被祖师爷爷笼罩着一辈子那等强大,而是新的力量,由我来指引的新的力量。”谭静语嘴角上挂着丝微笑,一双眸子通红,看上去是如此的疯狂。这般的模样看的丁静宣心有余悸,还未来得及应话,只顾躲避开谭静语的攻击了。
“阿语……”丁静宣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疏导谭静语才好。他果然是失心疯了,这么些年不知偷偷摸摸地准备了多久才能将这一面展现在同门面前,憋了这么久,原本便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生生地给折腾成了疯子。丁静宣架起剑来,抵挡着谭静语的拳头,银剑缠绕上谭静语的手腕,在谭静语腕上划出一道血红色的细线。
谭静语手上青筋暴起,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死握住的手使得银剑划开的口子撕裂开来了,鲜血从手腕上喷涌而出,却未能使谭静语停下哪怕一步。
二人脚下均是迈起绝谷的纵云步,恍惚间丁静宣倒像是觉得回到了从前的时候,绝谷底下某一块空地上,师兄弟间比斗一番,一旁有师父看着,指点着谁的功夫不够到家。谭静语总是那个聪颖又肯上进的,比这些大他几岁的师兄师姐学的都要更快、更好,只是切磋比武,也一直占着进攻的一方,逼得师兄师姐们连连后退。
唯独丁静宣是个例外,性柔的他由师父教导的剑法,乃是专门以柔克刚的。谭静语攻势越猛,丁静宣退得越快,反而是越被丁静宣掌握了节奏。回回都是谭静语落败,这个倔强而骄傲的孩子,每回见到丁静宣,都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毕竟是师兄弟中最小的一个,谭静语在绝谷里从来都是受着所有人的宠爱的,丁静宣只当这个小师弟要被惯坏了,并没有把他的那等恨意放在眼里。渐渐等着谭静语长大,被宠坏了的师弟长成了一个恣意的青年,对着丁静宣也像对着其他的师兄弟一般了,丁静宣以为他长大了。
原来他一直恨我,只不过后来学会了埋藏真实的情绪。丁静宣无可奈何地望着这个小师弟,摇了摇头。真是,不肯服输啊。
这么倔做什么。丁静宣这般想着,银剑缠绕上了谭静语的脖颈。抽回来时,长剑抚过谭静语散开的长发,一头夹杂着银白的发被生生斩断。
脖颈间的喉结豁开一道口子,这等的疼痛饶是谭静语也无法无视。口中吐出一口血来,谭静语反而冷静了下来,知道自己的命很有可能就要结束了,再也不掩饰眼底的怒意,将最后的气力运在掌间,最后一掌,震向丁静宣的胸口。而后失去了意识,倒在丁静宣怀中。
丁静宣闷哼一声,接过谭静语的身子来。全身的力气就要被抽没了,拼着最后一口劲儿,从腰间掏出一个小荷包来。从荷包里捻出一粒药丸,丁静宣喂给了身旁僵直立着的沈华安,失去了谭静语的操控,这些傀儡都仿佛一些摆件一般,一动也不动。
半晌沈华安的身子软了下来,立时歪倒在了地上。眼见自己在长辈面前失态,沈华安忙爬起来,扑打了一番身上的泥土,看着谭静语一动也不动躺在地上,小声问道丁静宣:“丁师叔……?”
“这是解药,你给你的师兄弟们都喂一粒,回去再给百草和兴业喂一人半粒。他们两个太小。”丁静宣将手里的荷包递给沈华安。他一向温吞,今日说起话来却比平时都还要慢,不停地喘着粗气。
“哎。”沈华安点头应道,正要转身去给周围的同门们喂解药,却又被丁静宣叫住了。
“安之……”
“怎么了?丁师叔?你……你不要紧吧……”沈华安跪在了丁静宣的身边,不安地问道。
“倘使可能的话,你把祖师爷留下的那本秘书,毁掉吧,或者藏到一个谁都见不到的地方,别再教给后人了……”丁静宣粗喘得愈发厉害,声音也越来越低,轻轻说道。
才刚被控制住了的沈华安并不知道谭静语同丁静宣之间的那些事,对丁静宣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异常差异:“可是……?”
丁静宣垂下头去,谭静语靠在他的身上,如此地安静。他缓缓地抚摸着谭静语的后背,向沈华安道:“那些东西,还是不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好。安之,你就当这是,一个濒死之人最后的要求吧……”
“可是师叔,那是祖师爷爷留下的啊……”沈华安如同任何一个绝谷弟子,对祖师爷爷有着绝对的尊崇。不解地挠了挠后脑勺,却没有得到丁静宣的回应,沈华安,推了推丁静宣的身子,唤道:“师叔?”
丁静宣的身子软倒在了一旁,跌落的声音宣誓着又一个生命的离世。
与此同时,当阳韩家。
韩子阳闭起房门来,一步未出,把顾华念揽在怀里,斜躺着,静静等待着顾华念醒来的那一时刻。他并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只能空等。半管衣袖空空荡荡,韩子阳干脆把袖子扯了下来,露出那一截残肢,一点一点,细细地抚摸着。他担心余毒没清干净,这一节残肢也会发黑枯死,好在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顾华念的身子并没有再出异样。
从昨天开始毫无生息,到今日脆弱的脉搏,到韩子阳将他搂在怀中,慢慢感受着冰冷的身子渐渐热了起来,抵在怀中的心跳也愈来愈强,韩子阳仔细感受着这一丝一毫的变化,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说,快了,快要醒了。
不多时顾华念那一双睫毛抖了一下,又陷入了沉静之中。韩子阳却是激动地颤抖起来,一双唇抖动着,轻轻地在顾华念双眼的眼睑上落下一吻。顾华念的鼻息则温热地打在韩子阳的脖颈间,同床近五年了,韩子阳对这鼻息熟悉异常。
“易之,易之,快醒醒……”他低声在顾华念耳边唤着,细密地亲吻着他,从眼脸到脸颊到耳垂到颈间。昨日那全无生息的顾华念于韩子阳而言简直如同一个噩梦一般,韩子阳怕得要死,现在他等回了那个他熟悉的顾华念,韩子阳脑海中却驱散不走那个噩梦。
“……疼……”恍惚间听到顾华念呻吟了什么,韩子阳慌忙问:“易之?哪里疼了?”
顾华念的眉睫抖了又抖,终于缓缓地睁开了,额头上却全都是汗,韩子阳忙拿过手巾来为他擦拭着汗,低声问着:“怎么了?易之?”
“左手……好疼……”说着,顾华念试着举起左臂来。忽然间看着那空荡荡的左臂,只有一截看上去如此可怜的残肢,顾华念愣了一愣,竟是笑了出来,“我这是……怎么了?”
才刚是没有找回神思,慢慢地,顾华念寻回了思绪。打量了周围一番,看着忙碌着的韩子阳,顾华念疼得有些受不住了,却还是硬扯出一个笑来:“原来,我没死啊……明明只有三粒解药啊……”
“师祖母的蛊救了你。”韩子阳解释道。
顾华念也是费力回想了一番,才记得当初君如荷有给他一只蛊来。不由得笑道:“我还以为,这一次我活不下来呢。”言罢,他看着自己失去的的那只胳膊,问,“这是怎么了?”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得了你……”韩子阳将顾华念整个人揽在怀里,闷声道歉。
顾华念有些哭笑不得,全然不知道韩子阳为何要致歉,“究竟是怎么了?”
“易之,下一次,让我死在你前面……我实在是受不住了,受不住你在我面前死……”韩子阳只是低沉着声音。
顾华念还没见过韩子阳哭呢,听着这好似哭腔的声音,愈发觉得不知该做些什么好了。被揽得有些痛,顾华念拍打着韩子阳的后背,安抚着他,像是安抚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好了,好了,下一次你死在我前头,报复我昨天吓你一跳,好么?”
——卷伍·王兴于师,修我戈矛·完——
卷陆:惠而好我,携手同归(与同归卷)
〇九一 蛮地(上)
这还是韩子贡长这么大头一回出远门。
老皇帝深谋远虑,在众多少年里挑选出一些人来,交由慕容枫做手下,听任慕容枫随意指派他们做任何事。韩子贡便是被要求装成个纨绔子弟的模样来,万万不要在众多兄弟中出头,私下里则用功修习,以备重用。慕容枫是怕他被卷入韩家兄弟间的争夺之中,反而把韩子贡的眼界限制住了,没想到韩老爷子还有个嫡子,韩子阳一回来便夺回了家主之位,其余兄弟再争也全无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