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婶道:“那是自然,有神子的召唤,他们都会回来的。”
韩子贡便抚掌称庆:“那就好,那就好!边境上不打仗了,我们两个也终于可以回去了!”
哈撒人对神的尊崇虔诚到了一种韩子贡简直不可理解的地步,这个神的“旨意”下来之后,没过多久,哈撒边境上散步着的大大小小十余个部落,连同边关的士兵,竟都聚集到一起了。有了这等虔诚的力量,韩子贡知晓,慕容枫交予自己的任务,完成的差不多了,便不打算在哈撒多留念,同大婶一家告别之后,便要返程回闵朝。
毕竟要穿过沙漠,临走之前,大婶拿出了家里两匹最强健的马来,还给喂了不少在冬日里弥足珍贵的干草,送予了韩、任二人。韩子贡知道这个冬天里马和草对哈撒人来言意味着什么,为了能平安地横穿沙漠,却也未多加推辞,只是难得郑重地向大婶致谢,摘下他身上最为贵重的玉佩来,回赠给大婶。
踏上回程的路,韩子贡轻松地简直要颠起来了。任务比想象中要完成地更轻松,同梅打的虽只是个口头上的白条,梅若是遵守再好不过,当做没这回事儿也不过是同之前一样罢了。阿阑在前头带路,穿过沙漠大抵上只需要一天的功夫。
等到了玉春城,大概是因为哈撒的兵都撤了有小半个月了,这边的兵将们也赶着班师回京救驾了。在帐篷里硬地上睡了好些天,韩子贡进了玉春城,头一件事便是找了间客栈,仰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有枕头有床就是舒服,第二日清晨,韩子贡睡得浑身酥软,简直像一滩泥一样瘫倒在床上,动也不想动一下了。却被任珏一大清早便狠狠拍门,韩子贡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干嘛呢,已经传信回梁京了,任务完成了,陛下也没说要咱们回去,你着什么急?让我再睡一会儿……”
“韩子贡你出来!逃了这么些天了,现在该决斗了吧!”任珏见他一点也没想开门的意思,干脆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韩子贡半点不耐烦,勉强把眼皮子睁开了,半抬起眼来,摆手道:“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呢?”他差点儿把决斗的事儿给忘了,要不是任珏缠着非要同他打,也不会跟来玉春城,一同被慕容枫踹到西蛮去。韩子贡这没睡够呢,任珏却凑到他眼前来打搅,弄得他一肚子的火气,眼底里带了几分不常见的狠色,“我那只是个玩笑,你怎么偏当真了?”
“哼,我从不无辜枉杀,是你给我下战书的,为何迟迟不应战?比武之中,我可不会留你性命!”任珏眼中戾气不比韩子贡少到哪里去。
望着这双眼睛,韩子贡倒是纳闷儿了一番,不知自己是何时招惹过这家伙了,看他的眼神,倒好像是自己杀过他亲人似的。不由得撇撇嘴,韩子贡是个不会拳脚功夫的,碰上这个杀气十足的练家子,只有退让的份儿,朝被窝里头窝了窝,韩子贡把自己卷得更紧一些,咕哝道:“怎么说着你好像要要了我的命似的……”
“你要是死了,那指婚自然就作废了。”任珏冷哼一声。
韩子贡带着分不屑道:“咱们陛下那古怪脾气,你要是真杀了我,怕他会干脆叫你同我成冥婚,再迫你一辈子不娶才是。你真当我死了你就能逃过一劫?”
这话唬得任珏不轻,细细一想,却知韩子贡所说怕是实话。不由得苦了一张脸:“这、这教我怎么办!”
“倒不如干脆咱们成亲算了,搬一个院子里去住,再各自出去厮混。你若是有心上的女子,私下里置备个院子住也不是不可以;我那群红粉知己,还是继续在她们的温怀里厮混便是。”韩子贡出着馊主意。
孰料任珏听了最后一句却是脸色一变:“不可!你若是同我结了平君,自然是我的人,还想着跟别人厮混?”
章 〇九三 缘浅(上)
韩子贡胡乱提议,结果却把任珏惹了个怒气冲天。这倒教韩子贡纳闷不已,不知任珏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问询了出口,不了任珏五大三粗的男人却吭吭哧哧了好久没个答案,直等得韩子贡都不耐烦了,才道:“我娘说了,成婚一事,不可儿戏!你若是同我结为平君,怎么还可以想着出去胡混!”
“我说,咱们这不是在商量怎么糊弄过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么,你竟真在考虑怎么把咱们这对儿假凤虚凰凑成一双苦命鸳鸯不成?”韩子贡哭笑不得,这才想起来任珏还有个在大闵都赫赫有名的娘。当初任夫人可是名贯四海,不单单是看任都督那河东母狮的笑话,更是因为任夫人作为一个女子,却不肯将女子惯当做男人的附庸,不许任都督三妻四妾,还喊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声号来。
被这等女子教养大,难怪任珏会把婚姻一事看得如此之重,慕容枫这胡乱一指婚,倒是欠考虑了。想到此处,韩子贡摇了摇头,认真开始琢磨起来该如何摆脱这个指婚的事了,却瞅着那红着一张脸的傻大个怪有趣,起了逗弄之心,韩子贡竟一把将任珏拽倒,压在床上,对着武人一双厚实的唇,狠狠地啃上了一口。
韩子贡混迹在脂粉堆里多年,嘴巴上这点儿功夫不赖,瞧任珏一副没反应过来的傻愣模样,愈发觉得有趣,舌头像条滑溜溜的泥鳅似的,从嘴巴里钻出来,就要撬开任珏那一双唇钻进去,还故意在那双唇上舔舐了一番。正是这番逗弄,终教任珏寻回了些魂魄来,立时睁圆了眼珠子,张嘴便要咬。
幸而韩子贡一直在观察任珏的表情,才及时反应过来,躲了开去。任珏上下牙撞到一起,“咔”地一下,单听那声音,便教韩子贡不寒而栗,暗自庆幸着幸好自己闪躲开了。被吓得满头冷汗,韩子贡瞧着任珏一双眼睛瞪得牛眼般大,烧着怒火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干笑了两声:“任老弟,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玩笑罢了!”
“你!你怎么可以对我做那种事!——我娘说,那只能是我和我未来的妻子间才能做的!”任珏却愤恨地指着韩子贡,如此这般地控诉。
没想到眼前这家伙比想象中的还要纯情,按理说这些世家子弟对男女床笫一时接触得比平头百姓更要早些才是。韩子贡暗道是那河东狮任夫人不会是连惯常的侍妾都没给自己的儿子安排吧,心里头不由自主地对眼前这人更同情了几分,说话时也暗带上了哄孩子似的意味:“做哥哥的给任老弟你赔罪了还不成?等咱们启程,你跟我回当阳,哥哥我介绍几个如花似玉的给你认识。”
“……你要回当阳?”任珏拧过头去,生硬地把话题给转开了,如此问道。
韩子贡点了点头。慕容枫只教两人去想办法让哈撒人收兵,并没有告诉二人之后该做些什么,这些直属于慕容枫的青年人都是散养在各地的自由惯了的,完成了慕容枫交代下的任务,自然便想着各回各家了。“你不回……”韩子贡本是奇怪,任珏这么问难不成是不打算回家了,问到一半才想起来,任家已经被灭族了。
说错了话的韩子贡带着歉意,见任珏已然有些低落的模样,正想着说些什么避免开这个尴尬的话题,却听任珏道:“那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我先去一趟梁京,接我的二哥二嫂。”
“如此,我同你一起去梁京吧。”韩子贡忽而想起了什么,忙道,“上回陛下不是说把我妹妹英英带去梁京了么,我去接她回家。从梁京回当阳的路上,怕是青衣会的兵少不了,叫她一个小女孩儿自己走,不安全。”
任珏嘲道:“陛下说要送她回去,怎么可能单叫她一人走?定是要派人陪同的。”
韩子贡皱眉:“总之,做哥哥的哪能放心得下,我还是去跟着看看吧。”
韩子贡就这么定了二人要一同上路,熟料正想着在这边陲小镇转个半日全作休息,等他回来却见任珏退了房走人了。韩子贡被气得直跺脚,也干脆牵出自己的马来,喊上阿阑上路。
半道上行至一条山路的岔口处,却见任珏愤恨地跺着脚,左右望着这岔路的两个路口。韩子贡见这般的样子,先是愣怔了一下,忽而才想明白这人怕是走得太匆忙,没打听清楚前路吧,不由得抱着腹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教任珏听了去,那人见自己这般狼狈竟被韩子贡瞧见了,一双眼里怒火正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先前才惹到了人,要说任珏出那小镇连个路都忘了问,也都该怪韩子贡说错了话。想到这里,韩子贡也只好强憋住了笑,抿着嘴巴,低声道:“好了,我和阿阑认路,咱们还是一起走吧。”说罢,韩子贡赶着马拐向左口。任珏重重地哼了一声,跳上马背,也向左口猛一赶马,打着马便冲过了二人身边。
“韩大人,可要去追?”阿阑被硬生生地贴着身超过马去,身下的马被惊了一跳。赶紧勒住缰绳安抚下马来,阿阑抬起头,问道。
韩子贡摇了摇头:“不必,待会儿还是要遇见的。”
果不其然,下一个路口,又见到了任珏的身影。韩子贡这回连停也不停了,赶着马继续行路,只轻飘飘丢下一句话来:“我说,反正你也不认路,咱们还是一起走吧。”
这会子任珏没再快马越过二人,果然跟在了韩子贡与阿阑马后,却总隔了三四匹马的身位远远跟着,一句话也不肯说。韩子贡简直要笑得肚子疼了,从当阳到玉春城被这人追赶了一路,那时怎就没发现,原来这人竟这般可爱呢?
结果第二日醒来又见不到任珏了,这会子总算记得问路,韩子贡与阿阑边走边寻,倒是没有找见这人的身影。也便只能随他去了,这一路上路线倒是差不多,偶尔会在哪处小镇里遇见彼此,任珏都是给个恶狠狠的眼神之后远远躲开,韩子贡也便识趣,只带着阿阑赶自己的路了。
倒是快到梁京的时候,在一条林间路上,韩子贡竟遇见了先头的任珏。
不像是躲着瘟似的埋头前赶,任珏此时下了马,蹲在地上,不知是在做些什么。韩子贡赶上去,才见地上竟躺了个人。这人半边脸布满了疤痕,瞧另半边脸却极清秀,下半身裤管空空荡荡竟被人砍了腿去,此时身上伤痕无数,新鲜的伤口流了一地的血。
见此凄惨的模样,韩子贡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生出几分怜悯来。原来任珏此番下马,竟是撕了包袱里带的换洗的衣服要救人的模样,只是任三少爷一看便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包扎的手法笨拙至极,倒是害得地下躺着的那可怜人流出了更多的血。见这样子,韩子贡出声提醒道:“你还是别包了吧,交给你伺候,我倒是觉得这是嫌人死得不够快。”
任珏冷哼一声,倒不说话,只是半抬起眼来,瞥了韩子贡一眼,似是在问:“你来?你行么?”
韩子贡倒被这睥睨挑起了几分脾性,要笑不笑道:“你别忘了,我家老九娶的可是绝谷弟子。”顾华念秉持着绝谷的习惯,这些年在当阳开了不少义诊,韩子贡这韩家出了名的大闲人,倒是经常去凑这个热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满地的猪跑,韩子贡见多了顾华念的手法,心想着这事儿也不过如此,简单至极,便蹲下身去,要替地下那人包扎。孰料看着容易的事,真要上手了,韩子贡也手忙脚乱,比之任珏好不到哪里去。
那边厢任珏瞅着他愈发着急的糗态,毫不客气地嘲讽了起来:“哈哈,我当你得了绝谷的真传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韩子贡恼火了三分,手下一急,亦是不幸将地上之人手上一道划裂的口子撕得更开了。见这如柱涌出的血来,韩子贡红了一张脸,暗暗地向此人道歉。此时倒有一人接过了他手中的布条,熟练地包扎了起来。
原来是阿阑,这哈撒人话少,经常地便被忽视。阿阑沉默不语,手法也谈不上精巧,止血却是足够了。花上了些时间将这伤者的伤口都简单处理了一番,阿阑将他扶上自己的马背,对韩子贡、任珏恭敬道:“韩大人,任大人,该赶路了。”
此时离梁京城只剩下半日的路程了,难得三骑并驱,却是没人说话。待赶到梁京,阿阑不知联系了什么人,三人进了梁京,刚选了客栈,将阿阑马背上那人安顿下,便立时有人来接阿阑入宫了。
韩子贡、任珏二人虽说是慕容枫的亲信,实则上没有任何的官衔,哪能那么轻易出入皇宫,任珏偶尔入宫都是半夜翻进去密谈的,韩子贡身上没有功夫,则更常与慕容枫书信来往。此时天正大亮,任珏已经回房补觉了,韩子贡也觉着赶了这么久的路身上乏得很,便寄送出密信去给慕容枫询问韩英英现时如何后,躺在床上歇息一番。
不由自主便睡昏沉了,韩子贡却是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叫起来的。突兀地一叫令韩子贡几乎是弹坐起来,原来那浑身是伤的人竟挣扎着坐起了身子,摸着那早就不存在了的腿,一脸的伤疤在他的震惊中显得更加狰狞:“……腿……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不见了!”
章 〇九四 缘浅(下)
韩子贡愣怔了一下,那人的腿上早愈合了,显然是断了有好些年,怎可能现在才惊呼。正想着如何开口去问,那人却摩挲了半晌自己的脸颊,又呼道:“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镜子!镜子!”
着实无法,韩子贡便去取了一面镜子来,递送过去。那人接过镜子,撩起了头发来,豆大的泪珠子忽而就从眼角里滚落了,铜镜也从手中滑落下来。店家的东西哪里敢摔,韩子贡慌忙借住了镜子,见这人撩起头发露出的半张脸来,这才觉得这人着实有些眼熟,仔细回想了一番,惊呼了起来:“沈清蝶?!”
韩子贡放浪了这么些年,当初沈清蝶还没被毁掉容去时,韩家四少没少捧他。只是终究只拿他当个玩物,沈清蝶一张脸花了,还断了腿后,韩子贡也就摇头感叹一番,再也没去管这人了。后来沈清蝶不知怎地跟顾华念认识上了,也在韩家小住了些日子,却只躲在深宅大院里照看着韩兴业、顾百草那两个小的,韩子贡也没见过他几面,不知怎么弄的,这人怎么出现在梁京附近了?
被叫出了名字,沈清蝶抬起他那妖怪般丑陋的半张脸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人,嗫嚅道:“……韩四爷……?”
“真是你啊。”韩子贡皱起了眉头,琢磨着沈清蝶腿脚这样,是谁把他从当阳带出来这么远的。直接问询沈清蝶,却见他一问三不知的模样,无论韩子贡怎么去问,都摆出一张茫然地脸来,甚至拿韩兴业、顾百草去问,见沈清蝶这模样,竟然是不知道有这么两个孩子似的,不由得口气恶劣了些,问道,“你不会连现在是何年何月都记不得了吧?”
“现在不是……?”沈清蝶报出一个年号来,这才让韩子贡愕然了。沈清蝶所说的,显然是该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看这般模样,沈清蝶怕是失去了几年的记忆,怪不得他不知道自己早断了一双腿去。
同沈清蝶也算不得有多么熟稔,韩子贡安抚了他半晌儿之后稍有些不耐了,只答应了他带他回当阳去。沈清蝶这番醒来毁了脸又没了腿,好端端地还跑到了千里外的梁京,早被惊吓得不清了,见韩子贡一脸不耐的模样,也未敢再打搅于他,只暗中祈祷着早日回班子里去,却又怕自己现在这样子,怕班主不会要他了。——他却不知道,花程班子早便解散了。
夜半里任珏来敲门叫他,韩子贡倒是稀奇,难得这人竟会主动找自己搭话。等到了任珏的屋里才知道自个儿又自作多情了,原来慕容枫和孙玲香又穿着夜行衣溜出了宫去,若不是慕容枫打发任珏去叫人,任珏哪能肯主动搭理韩子贡呢。
慕容枫先是问询了有关那神子之事。韩子贡也未加隐瞒,原原本本地如实告知之后,慕容枫皱起了眉头,拿折扇顶着眉间,苦恼道:“就怕神子身边的那个梅真是什么厉害角色,若是让哈撒发展起来了,只怕为我大闵立了一个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