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圣洁的嗓音诱哄着,略带上些微沙哑,从耳边直透进心底——与秋枫仿佛已经痴了,无力的靠在我怀里,眼角却又溢出深深的伤悲。
“喜欢,喜欢啊……可是,不可以……我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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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容慕……问你个问题。”
“哦?”
“为什么,喜欢——却不可以?”我探询地望着那双冷静清泠的眸子,有些困惑地蹙眉问道:“喜欢,但是不可以——为什么?”
宛容慕眨了眨眼,笑了:“这个问题不用问我吧,你自己没有答案么?喜欢却不可以的原因,太多了,每个人都有不同。我的原因关乎世俗礼教,你的原因,自在你心里。”
我仰头,透过敞开的窗子,外面蓝天白云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这就是这里的天,离你这么近,你明知道它远在天边,偶而还是禁不住幻想能一把抓住那柔软洁净的云彩,揽到身边。
宛容慕说得没错,我也有着“喜欢却不可以”的体会,隐晦的不能对人言更不能让那个人知道的感情,甚至连自己都要欺骗。自从体悟到那份隐藏在心底的恋慕,也时常会想当初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压抑畏缩,自我欺骗,可是也清楚地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再嚣张狂妄,也有着不可碰触的内心底线。如果不是那个人因为我的原故那么早逝去,也许再过几年,我会慢慢觉出这份心情,有勇气表露也说不定。
可是这个世上,就是没有“如果”一说。
所以,无论与秋枫的原因是什么,我决定体谅他。既然我打定主意再不要逼自己,那么也不要去逼身边的人吧。
我清楚,我再不会有如当初那样纯粹清澈、一心一意的爱付与他人,那么又何必去要求他人甚多呢?得到与付出不成正比,并不会让我感到快活得意。
与秋枫的事至此放下不提,我难得觉悟,问起了正事:“暗主令怎么样了?”
“正要同你说这事。”宛容慕微笑,淡定从容:“四色碎玉拼在一起后,正面是四色神龙,背面则是三个光明书——晓天下。”
晓天下?根据宛容慕给我整理出来的武林知识小册子,“晓天下”是个代代相传的称号,每一代的“晓天下”都只有一人,相当于武侠小说里的“百晓生”、“百事通”之类,只是晓天下在这里的武林拥有记录、评论事件的绝对权威,他们轻易不发表观点,一旦开口,必是箴言。他们的日常事务是记录武林中排得上位的大事小情,并宣布一些重大变故。晓天下一但召集武林大会宣布一件事情,武林中人鲜少置疑。晓天下的继承者都是上一代晓天下养在身边背景干净的孤儿,精心教导十数年,得到武林几大势力的认可方可继位。
光明书——光明之岛使用的文字,在大陆上,只有各国祭司和极少数贵族世家子弟才有机会接触学习到这种文字。
结合相关资讯加以分析,我推测道:“敏岸之说,当年他有意暗主之位的时候,四色碎玉已经是最后的关键。如今四色碎玉后面的光明书,应该就是彰显暗主令的最终所在了。”
“嗯。”宛容慕点头,“我已经传书与晓天下,他约我江城会面。如果我料的不错,暗主令一直是在晓天下手中传承的。”
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那暗主令不过是个代表符号,真正象征着暗主能力和地位的,就是这四色碎玉——能查出辗转各地多年的四色碎玉的下落,并有能力将之据为己有的人,已经具备了成为暗主的实力,最后的暗主令,只是暗主的身份确立需要晓天下的加冕和宣告罢了。”
宛容慕认真听我说完,保持清爽淡然的微笑,再颔首,“不错,我的思路与你一致。敏先生也是这个意思。”
“那么,为什么是江城?”
“晓天下从作为继承人开始,就奔波于各地搜集资讯、整理记录。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江城,北方第一大城,有多方武林势力聚集于此。这一届武林集会也将于江城举行。”
“很好。”我抿唇,笑容深深。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中自有注定?起始于何处,便从何处结束——不,这将只是我搅乱武林的开始,傲然直视天下的第一步。
江城,三年来对我织网的人们,等着我。
第四十六章:暗主令现
策马停伫在江城巍峨的城墙下,注视着那闪着暗淡光泽的坚硬厚重的青石,与古书体“江城”两个大字遥遥对望,我一时间难以遏制某种思绪的涌动。
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感受过那个形容词——物是人非。
我脑中闪过了前两次进江城的情形。
近四年前,平凡的近乎丑陋的少年,怀着无所在意的淡然和勇敢;狭窄拥挤的马车,柔静秀丽的青年,苍白无力的笑容,还有——搭在一双瘦腿上的细腻白皙的手掌。
一年前,矮小蜕变为修长,平凡化去成绝色,一身绝世武功,一腔新鲜热血,蓝衣少年冲动鲁莽却捧着一颗实实在在的真心。妖魔般靡丽的美人以家仆自居,手腕上是五国之内最大商号的发令符,以神秘高人传人的身份,扬眉吐气地跨入这座城池,自以为足够掌控一切。
拥有单纯的心,所以可以无所忌惮自如地大笑,大怒,骄傲,悲哀,怨愤……那些丰富的情绪,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其实丢弃它们也不见得能多么舒服,因为情感肆意奔放的感觉,其实很轻松自在。
我摇头,笑自己的自寻烦恼,两辈子加起来都三十四岁的人了,上一世的少年时期都不带那么幼稚的。
察觉到我的动作,宛容慕侧过头,以眼神询问。
“没事儿。”我朝那清衿高洁的面庞扬唇一笑,“有点小感慨……常言道,人老了才会追忆过往,你说我才不到十六的年纪……”
宛容慕嗤笑了声,转过头不理我了。
也是,这位强人今年才十七,从哪里看着都不像啊!我简直怀疑这位是从小把一年当两年用的人,人家可不像我是灵魂穿越半路出家——不过,也说不定哦,我之所以没怀疑过宛容慕,是因为那一身古雅深沉的气息充满历史的厚重,可也没准属于转世投胎保留记忆的那种情况。
在我天马行空地猜测宛容慕的“来历”的同时,我们一行人纵马直入江城,很快来到宛容氏的江城别院。
上一次重车而缓行,意在麻痹外界,为了低调的高调。这一次,作为将成为已空缺了近百年的武林暗主的人,越张扬气势越强悍,越便于将来震慑四方武林人。
武林暗主并不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想要成为暗主,既需要实力和野心,也要有足够的机缘。这个世界信神,有时候机缘的说服力还要大于实力。如果不是敏岸之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传奇高手,在十几年前有意于暗主一职,颇费力气探查到许多重要资讯,我和宛容慕如今的行事断不会如此顺利迅速。
当然,宛容慕敢吃下武林暗主这块大饼——虽然说是在暗中管理武林,但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武林盟主”,暗主的说法只是好听些,让那些世家组织感觉不那么刺耳罢了,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地位超然的武林共主,权力未必多大,却是所有武林人士都要给予敬重、做重大决定时需要考虑其意见的存在。
这么说吧,武林暗主的实权不会很大,但有点相当于全武林的精神领袖了。
——想当然,这块大饼很吸引人,但由于没有很多实权,却要付出甚多而回报渺茫,因而很少有人对暗主位感兴趣。他们不感兴趣,不代表他们不介意有人坐上这个位子,成为大家都要矮上半个头去尊重的物件,而宛容慕能有在众世家组织面前挺直腰板坦然坐上那个位置的勇气,除了其身后庞大忠心一直藏光隐华的宛容氏以外,四十年来五国第一高手、武林传奇的敏岸之的支持,也是非常重要的砝码。
除此以外,在这段敏感时期,身份敏感的我,与宛容慕朝夕不离的暧昧关系,也会使众势力更多几分思虑。
其实,若不是综上几点揉合的因素颇为复杂,单宛容慕十七岁的年纪,就会成为层层阻力的原因——试想,那些盘踞一方,深沉老辣的武林势力掌控者,怎么能允许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站到暗主的超然位置上,高半个头地俯视他们?更不要说,宛容慕身上还有另一个会成为强大阻力的原因……因而这成为暗主的路,对于这位年轻的宛容氏大家长而言,比常人更多了几分艰难。
在别院里略作休整,宛容慕便吩咐身边侍从联系晓天下,约他别院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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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和宛容慕正在对弈——我的棋道是和师父学的,在日本时偶尔也和那些爱好古典艺术的朋友对上几盘。难得的是,我这么一个过于好动静不下来的人,对下棋一道还颇有几分天分和耐性,虽然没有花过很多时间研究,水准也在中上。
自从离开日本,我已经很久不下棋,然而每日的内功练习使我更容易平心静气,训练了我的耐心,自从到了凤都在绫苑定居,与宛容慕以知己交,闲来无事时,我重拾棋道,便时常和宛容慕切磋几盘。
别看宛容慕看似无所不精的强悍样子,在棋道上,我俩却是半斤八两。对下棋,会有几分耐心和兴趣,但也只是偶尔玩玩的东西,对我们而言没有什么实质意义。
我还好,现在心里几乎没装什么事,也不特别看重什么,宛容慕可是对某件事某个人有强烈执着心的人,对其他东西,自然就淡得近乎无视了。
这一局宛容慕败象已现,我俩正在不急不慌地收局,忽然一阵轻笑传来。
那笑声仿佛前一刻还在百米外,只一瞬便近在耳边。
我执起一子,仿若拈花拂柳般轻盈,朝发声的方向一掷。
却见宛容慕难得无奈地摇头一笑,广袖飞甩,卷住那颗白子。
“柳轻轻,还胡闹?”
随着这声轻斥,一席嫩绿色娇俏婀娜的倩影轻盈飘落,乌髻白簪,绿衫水袖,清新秀美的笑容令人眼前一亮。
“宛容慕,你好小气。”红唇微噘,眼波荡漾,绿衫少女一身娇俏风情。
“这话怎么说?”宛容慕漫不经心地收棋,唇角一勾,睨着她。
柳轻轻波光闪烁的美眸直直盯住我,朝宛容慕埋怨道:“你明知我素日最爱美人美景,怎么不告诉我凤惜天咏是这样的绝色?”
边说着,盯着我的目光愈发痴迷沉醉,一脸赞叹表情:“简直是光芒之神最完美的杰作。”
“今日不就见到了?”宛容慕撇嘴,“百闻不如一见,楚蓝潇的容貌气度,你让我如何描述?”
柳轻轻不语。
宛容慕向我解释道:“柳轻轻一向神出鬼没。她就是这一代的晓天下。”
我闻言微讶。
之前看了关于晓天下的介绍,先入为主的观念里,晓天下都是极为正经严肃不苟言笑的形象,而且此处女子稀有子息艰难,抛头露面的女子比中国古代男尊女卑最盛时还要少,历代晓天下也没有女子,所以尽管我对晓天下并无任何好奇猜想,得知晓天下是女子时,还是略有些吃惊。
何况是这样一个年少俏丽,表情生动性情活泼的可爱女子。
是的,可爱,虽然柳轻轻出现不过几分钟,她的气场却颇合我心。
而且,看情形能让向来冷情的宛容慕有这样轻松的态度,她和宛容慕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这比晓天下是个女子更令我惊讶和好奇。
我微笑,颔首:“柳姑娘,初次见面,我是楚蓝潇。”
“楚蓝潇?”柳轻轻笑:“这名字近一年来也听到不少次,你怎么想到取这个名字?也不错听,可我还是觉得凤惜天咏更气派唯美。”
顿了顿,她补充道:“哦,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呢,每个人都有自己比较固执的一面,我对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有种说不出的执念,追求美的细节,你不要介意。”
“不会,柳姑娘是真性情,我很喜欢。”直来直去,才是最适合我的交往方式。
“既然如此,也不要称呼我什么柳姑娘了。我们直接以姓名相称如何?”
我正有觉得姑娘来去有点麻烦,只是这个世界很讲究虚礼,称呼上更是繁琐,柳轻轻此言正合我意,于是干脆道了声“好”。
“嗯,天色不早了,宛容慕,今晚准备了什么好酒好菜?”柳轻轻似乎已经研究够了我的容貌,跃坐到旁边石桌上,随意地晃着两条腿,大眼眨个不停。
“今天约你来是要谈正事。”
“哎呀,反正过几天就是武林集会,你总要过哪些老人家们那一关,到时再谈不迟。”
“暗主令是在你身上吗?”谈及此,宛容慕眸光一闪,抿了抿嘴。
柳轻轻很干脆的点点头:“是啊。我继承晓天下时,暗主令是二十六代传给我的宝物之一。”她不屑道:“其实这个牌子本身毫无意义,就算我把牌子随便给一个人,那个人没有四龙玉,四组织七庄园的掌门人们不承认,单一块暗主令还不是个死物?”
“但它占了大义。”柳轻轻在这个世界长大,又是这样一个记录者的身份,能有如此前卫的观念实属不易,我赞赏地点点头,却道:“我们按照程式来,暗主令是其中重要一节,只有它没意义,没有它也麻烦。”
柳轻轻不以为然,哼了一声,水袖一甩,朝宛容慕抛出一样东西:“其实就是一块石头,先给你熟悉一下吧。”
宛容慕轻巧接住,手掌摊开,在白皙修长的的五指衬托下,一方墨色菱形玉石闪着莹润暗淡的光泽。
玉石外观简单古朴,四边线条流畅,形状规则,表面一层淡淡的古雅流光,由上至下用奇怪的字体刻有“武林暗主”四个大字。
说它奇怪,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文字与古体隶书几无二致,这也是我几年来并不为文字所困扰的原因——我以前练书法时学的就是古体隶书,可这几个字却有点像繁体行书。行书无法却有体,最大特点就是连笔和省笔。
当年练习隶书是为了养性,其实我更喜欢行书,行书笔势流动,意态活泼,很合我的性子。
这武林暗主几个字,看似行书,但行书采取的是草书笔顺,介乎楷书和草书之间,然而体态多变。可这几个字写得却比行书多几分拘束感,又较其他书体潇洒不羁。
按照我在四龙玉背后看到的几个字推断,这种字体在此就是被人所敬仰的最尊贵的书写方式——光明书。
“这就是暗主令……”宛容慕轻喃。
我看向那张在淡红烛灯照耀下,那张清雅淡漠,如霜似雪寒而洁,冰玉质一样的脸庞,多了几分少见的柔和颜色。
清寒的神色未动,眼睫却微微颤动,流露出几分激动。
宛容慕收拢五指,双目微眯,眼光一凛:“很快,我就会名正言顺的拥有它。”
一句话,与其说是期待肯定,不如说充满了实在必得的坚定决心。
就像,几个月前,说那句“我的目标,是成为武林暗主……”时,有一种,不成功便成仁,不成仁也要成功的壮烈!
我早就察觉到,宛容慕冰雪般的外表下是一颗烈火之心。
这是曾经的我拥有的,现在的我缺少的,以后的我也不可能再得到的炽烈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