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清,“……”
这人该是魔怔了,说什么都说不通,却又说什么都能说到那方面去,兄弟,纵观天下,还有谁人能入得了那位太子殿下的眼?便是他们抢去了头功头劳,回头得太子“嘉奖”的不也只有他一人么!
瞧着梁宣颇为护食的狰狞模样,乐清免不得在心中狠狠唾弃了一番。
自京师到吐蕃,少说都要个把月的时间,梁宣愣是逼迫着所有人,包括那位娇柔似花的小公主跟着一起风餐露宿,披星戴月,竟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只花了十七日便抵达了吐蕃境内。
梁宣是被自己活生生吓到这般日夜兼程、昼夜不眠的。
那日刚到了凤州,碰巧遇上了风雨,马蹄陷入了淤泥之中,走起来颇让人有些烦躁,乐清瞧着丝毫没有意图停下的梁宣,免不得提点道,“这样只会白白耗费力气,不如原地休整,等风雨过了再走也不迟!”
梁宣已经下了马,艰难地牵着马,一脚一个坑地行走着,闻言,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暗暗低咒了一声,却也只能牵着马匹躲进了不远处的一座破庙。
然而时至半夜,梁宣却是梦到了浑身是血、四肢已然没个完好的慕容泽,拖着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迹缓慢而悚然地朝他爬来,幽幽地喊着,“为何你还不来?为何你还不来?你说过等你的,我便一直等着,可是为何你还不来?我是要死了,梁宣,我再也不能坐八抬大轿风风观光地嫁给你了,哎,再不能了,梁宣啊……”
那没有丝毫憎恨的遗憾,那饱含所有无奈的叹息,终是将梁宣惊得直接坐了起来,恍然觉得只是个梦,可心口却疼得无以复加,丝毫便都承受不起。
“泽儿……泽儿……我的泽儿……我的泽儿!”
压抑的嘶吼一声声从内心深处咆哮而出,伴着外头飘摇的风雨,悲凉而痛彻心扉。
乐清就躺在他旁边,大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了这是?”
梁宣抬手胡乱擦着脸上恣意横流的泪水,哭得不死不休,颤抖着嗓子喊道,“乐清,你说若是泽儿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我不要……我梦见泽儿都没个人形了!我不要……我不要……怎么办……怎么办啊!怎么办!!”
边说着边极为暴躁绝望地跺着脚,恨不得一脚便能将所有的担忧恐惧都跺得离自己远远的才好。
乐清眼眶一红,温采却已经跟着梁宣痛哭了起来。
这多日子瞧着这人只有急躁和暴动,却当真不曾注意到,他的心中该是有多么惶恐和绝望!
痛不欲生。
乐清挪了挪,想要将眼看着就要崩溃的梁宣搂进自己怀里,不料梁宣却是骤然站起了身,狠狠擤了擤鼻涕,用衣袖将脸上的泪水连同片刻前的惶恐不安一道抹了个干干净净,沉着道,“走,赶路。”
乐清瞧着外头黑黝黝的天空,嘴角一抽到底是将劝阻的话给吞了回去,因为温采已经非常赞同而神速地打点好了他们的行装。
梁宣一行自是绕过了忠义侯同乌达对阵的金川湾,而是取道凤州直达吐蕃东北的纳川谷,正大光明地杀进了阿玛拉的王宫。
再顾不上其他,便是敏珠此番回了家乡会否顺手溜走让他再无筹码,他都抛却到了脑后,直觉告诉他,他的泽儿定然好端端完好无损地住在宫里头。
阿玛拉的侍女们没一个能拦下形如疯癫的梁宣,直教他一路势如破竹便闯进了隆阿宫。
梁宣却是在门前陡然收住了脚,紧张地浑身颤抖,心跳都乱了节奏,口中毫无味道的唾液急速分泌着,眼睛似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却看不清任何一件东西,便是门上装饰的铃铛珠串在他眼中都是模糊而带着重影的。
他狠狠咽了咽口水,声音大得自己的心脏都一抽一抽地泛着细细麻麻的疼痛,抬起双手紧紧攥成一团,用力到指甲都嵌进了肉里,才能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不用紧张,不会失望,泽儿就在里头!
“嘎吱——”
沉重的木门在梁宣眼一闭手一推之下,缓缓地敞开了怀抱,展露出空洞洞却又隐秘的魅惑,勾引着门前的人探身而去,沉沦不返。
梁宣垮了一步,眨眼的功夫却让他有种错觉,仿若只这一步便走去了他的整个生命。
恍如隔世。
屋里并没有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身影,空空如也。
“呼……呼……”不由自主屏住的呼吸乍然恢复,梁宣茫然无措地喘着粗气,未曾察觉之时,眼泪已然夺眶而出,无声的痛哭,却是在宣泄最为无助和绝望的情愫。
他失神地缓缓抬起手来,摸了把自己的心口,痛哭之中却是蓦然勾起嘴角笑了出来,似是识破了某人低等的诡计般,洋洋得意因着止不住的泪水而显得极尽扭曲,“既是心不曾死,你便定然还活着!出来!快出来啊!我数到三,你若再继续这样低劣的玩笑,我便将娶你的八抬大轿去了,让你走着过门你信不信?你出来啊!我知道你在同我玩,我知道的!你看,我的心跳还在呢!心都不曾死,你又怎会不在了呢?出来吧……出来呀!!你出来呀!!出来……出来……泽儿你出来呀……泽儿……”
哭着傻笑,笑着恸哭,撕心裂肺,狼狈凄零。
可若真是认定他是在同他玩闹,为何自己的泪水从没有一刻能够停下?
梁宣觉得自己的心脏应该随着那人一起死才对,却仍旧这样厚颜无耻地跳动着,着实令他恼怒,想都没想,抬起手当即击向了自己的心口。
一掌接着一掌,掌风强劲,丝毫不留情面,打得自己口吐鲜血都不愿收手,企图用这样残虐的方法来逼迫那不要脸的心脏赶紧停下。
癫狂的模样让紧赶慢赶追过来的侍女护卫深感骇然,一时之间竟是没有一人胆敢上前去制伏这头困兽。
正是众人惶惶不安之际,人群中骤然掀起了一阵冷风,待回过神时,屋里早没了人影,这样凭空消失的怪异之事,立时将一众震得久久不能言语。
乐清同温采自打进宫后便被梁宣远远丢在了后头,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该去何处寻人,急得焦头烂额之际,却是正面撞上了闲庭信步而来的怀光。
第八十章:少主很羞涩(九)
乐清立时将敏珠藏在了自己身后,眼见着那怀光身后并未跟着侍女奴才,心念一动,拉着温采二人紧跟着怀光便进了旁边的屋子。
敏珠自是吃惊困惑,“二殿下如何不在阵前?”
怀光古怪地笑笑,却并未回答,反倒是冲乐清点了点头,问道,“乐兄此番护少主前来,也是奉了皇后的旨意?”
乐清眼睛滴溜一转,情报工作干久了,敏感度自然非同一般,当即展颜笑得重情重义,“弟弟有难,我这做哥哥的又怎会袖手旁观,便是我效命于皇后,心里头都是偏爱自家人的。”
温采眨巴着眼,完全抓不到头绪,敏珠却是瞬间警醒,瞪着怀光质问道,“二殿下竟原是交上大瀛的皇后,难怪对于大殿下的所作所为如此置若罔闻!你!不对,如今大殿下带兵同那忠义侯对阵,是否正中了你们的圈套?爹……大哥!”
敏珠心念如电,几番下来愣是惊得自己一身冷汗,撞开温采作势便要冲了出去,岂知一直任由她怒骂的怀光却是电光石火的一记手刀,彻底击晕了她。
温采犹怜美人,瞧着敏珠扑通一声趴到地上,感同身受般浑身抖了抖,随即将隐隐含着期盼的目光投向了通天达地的怀光。
乐清顿了顿,木着一张脸,谨慎问道,“太子殿下……”
怀光幽幽叹了口气,目光由不得变得极为遥远,徐徐道,“我答应了皇后定会力保太子殿下安危,却是大意疏忽才这般食言而肥,太子殿下……是我哥趁我不备掳走的,我、愧对皇后。”
乐清心头陡然一沉,当即一个趔趄,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心慌气短。
这句温采却是听得懂的,当场也是面如死灰,当日大殿之上那只破败残缺的手掌,他虽不曾亲见,可单单是听闻旁人转述,都已是浑身冰凉。
如今再听这吐蕃的二王子这样坦诚直白的笃定,登时怒火中烧,做不得细想,抬手成爪,气势蓬勃地便攻了过去。
怀光显然也不曾料到乐清身后这小豆丁一般的跟屁虫竟会突然发难,反应过来时再侧身躲避俨然迟了半步,虽是未曾击中要害,可温采的手指甲仍是锋利地划破了怀光的颈项。
顿时一条细长的伤口便嗞嗞往外冒着血,殷红一段,倒也挺好看的。
温采一击不成,反身便再次蓄力发难,此番怀光有了准备,应付起来倒也游刃有余,拆了好几招,对这缠人的进攻免不得烦躁起来,乐清捏准了时机,堪堪在感受到怀光眼中的杀意之际,果决插手分开了两人。
温采急斥道,“作甚拦下我!我要替太子报仇!你让开!”
乐清举重若轻地瞥了他一眼,却又看向整理衣袍的怀光,笃定道,“二殿下既敢同我们当面解释,事情便定然还有一线生机,温总管,稍安勿躁。”
怀光勾起嘴角,笑得颇为赞许,悠悠道,“到底是雁楼第一把手,果真是才思敏捷、慧眼如炬。”
乐清当即谦逊道,“二殿下过奖,还望二殿下能替我等指条明路。”
怀光定定看了乐清一眼,倒也不再穷卖关子,直言道,“我是反战的,如今已被乌达囚禁在了宫中,只能你们自己带上敏珠,即刻赶赴乌达营帐。”
梁宣幽幽转醒后,甚愤怒。
为何这些日子里头,他总是会被莫名其妙地药晕或是敲晕,然后醒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余下满头满脑的莫名其妙。
而言归眼下,若是不曾看错,自己这一身红的扎眼的应当不是悲壮的浑身浴血,而是极其不低调的一袭火红喜服。
娘啊,这是几个意思?!被女汉子劫回来压寨了不成?!礼成了么?新娘美么?洞房了么?
梁宣抱着脑袋,兀自陷入水深火热的焦虑之中,屋门却是被人轻轻推开,他惶然地抬起头来,便看到他爹安稳如山地迈了进来。
梁宣心里头一咯噔,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当即颤着嗓子问道,“爹……我亲爹!不是这时候了,您老人家还想着帮不肖子我同那小公主完婚吧?!”
梁成友微微挑眉,转身仔细将门掩上,信步行至梁宣跟前,默默瞅了他好半天,终于憋出了声一波三折的叹息。
梁宣之前还往前探着身子,说服自己定然是自己多虑了,一看他爹那欲言又止的无可奈何,心头一震,当即脱力地坐了回去。
顿了顿,却是突然发起了癫,奋力撕扯着自己身上的喜服,恨恨磨牙道,“我不管你又同那小公伦还是大母伦的做了何交易,这亲我是定然不会成的!这里是婉儿的故乡,婉儿绝不会同意你这样擅作主张自私自利!还有,我喜欢的是慕容泽!慕、容、泽!娶不到他我这辈子就打光棍!”
“啪。”
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却也是扇得梁宣当即一愣,有些不可思议,他摸了把并未察觉到疼痛的脸颊,莫名其妙地瞅着他爹。
梁成友一张老脸上免不得露出些许不自在和赧然,咬了咬牙仍旧是声色俱厉道,“孽障!婚姻岂同儿戏!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你同敏珠小公主的亲事早之前便已经定下,如今又怎可作毁!今日便是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是寻常将你宠惯了,竟是如此不明事理,给我在这里好生反省,吉时到了我再来接你,季卿,看好少主,若是让他跑了,你也就莫要再跟着本教主了。”
梁宣愕然地瞪大了眼,这么些年来他之所以能同他爹这般叫嚣任性,还不是他爹始终介怀着婉儿早逝,便想着多疼他一些,才没得认真教训。
而今日,他爹竟然如此狠心地直接捏住了他的七寸。
诚然,他确实是这么个任性起来六亲不认、啥事都能干出来的人,可他最受不得的便是自己的亲友遭受牵连。
若是因为他的原因而让卿卿失去了驻足之地,他是极其不愿意的,也是万万不会去做的。
梁宣满目寒凉地望着梁成友挺直的背脊,好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无波无谰道,“算你狠。”
梁成友紧紧抿着嘴,深深望了眼一脸失望的梁宣,面不改色地转身离去。
施季卿随后便进了屋,看着床上六神无主的梁宣,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回,几度张嘴却都无言以对,最终只能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梁宣道,“此时此刻,最该叹气的应该是本少主,为何你们一个两个都跑来叹得好似你们才是最无奈的那一个,真是好玩了。”
施季卿凑过去,捡起被梁宣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喜服,看着没甚大的破损,便就着梁宣呆坐的姿势,一件一件又给他穿了回去。
梁宣无视了好一会儿功夫,突然抽回了被施季卿抬起来的左手,冷冷道,“你是要助纣为虐到底么?不若你日后便跟着本少主吧,虽然无法同死老头比,可只要我有一口饭吃,绝不会只让你喝粥,卿卿……放我走吧……”
面对梁宣期期艾艾地恳求和示弱,施季卿手一抖,却仍旧坚定不移地将少主的胳膊塞进了喜服,淡淡道,“往哪里逃?说是让我守着您,可您应当知道,教主这是连着属下也一并监视了,他最不放心的可不就是属下?今日,只要这扇门被打开,卓飞同卓翔立时便会盯过来,您说,我们该往哪里逃?”
梁宣一眨眼便收回了眼眶之中打转转的热泪,气恨地撇了撇嘴,骂道,“老狐狸,就知道一开始便打的这主意,你说你也是,寻日里那样疼我是作甚?这下好了,卖了把柄在他们手里,真是丝毫没了退路!”
施季卿嘴角一抽,想着不久前还泫然欲泣的自家少主,突然觉得自己适才那一番掏心掏肺实在是太他娘的浪费了!
梁宣盘腿坐在床上,两只手搭在两边膝盖上,锁眉开动小脑筋,熬人的沉默之中猛然抬起头来,两眼放光,兴奋道,“卿卿啊,你说若是我们将这喜服烧得灰都不剩,死老头还会逼我去成亲么?穿着便服行礼是对吐蕃那个什么小公伦家的不尊重,死老头既如此看重名誉,肯定会延迟婚礼,这样我们便又多出时间来谋划私奔了!”
私不私奔且搁一旁,施季卿迅速忽视了这样敏感的词汇,一只手将兴奋得两手乱挥的梁宣按了回去,搭上他的肩膀,沉痛道,“少主,那是您父亲,一把屎一把尿将您拉扯大的教主,您那些小九九他能不清楚?实话告诉您吧,同您身上一模一样的喜服教主屋子里都有十来二十件。”
“妈……蛋……我还是去死一死一了百了。”梁宣双目无神,顿时死鱼一样瘫在了床上。
施季卿幽幽道,“少主,真能死倒也一了百了,可您当真是死了,谁去救太子殿下?”
梁宣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又坐了起来,一把揪住施季卿的衣襟,迫切道,“你见着泽儿了?他如今怎样?可还好?那只手是乌达送来骗皇后的是不是?你带我去见他!快!我还得跟他解释呢!万一他误会我要娶别个女子,可不是要气坏了身子!不行,这事关本少主名节清白,一定要说清楚!”
施季卿指了指那扇小木门,道,“您能出去么?属下能出去么?既然大皇子坚持不退兵的理由正是朝廷软禁了敏珠小公主,为了小公主的安危,他也定然不会伤了太子殿下性命……”
“不伤性命有个屁用啊!泽儿便是一根头发丝儿都是不能少的!若是我们泽儿受到了一丝一毫的伤害,便是他乌达退了兵,我也要去夷平他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