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言壮语虽然洒脱爽快,可施季卿仍旧是冷酷无情地挑破道,“您便是雪岩山都夷不平,还敢妄言别人家整个王宫……”
梁宣一窒,梗直了的脖子顿时便萎了。
第八十一章:少主很羞涩(十)
千方百计未能顺利逃脱,梁宣只能在梁成友目光如炬之下,被卓飞卓翔胁迫着,万般不爽地跨上了那匹头戴俗气大红花的棕色骏马。
打马缓缓而行,梁宣却是一马当先的,在一派喜气洋洋的唢呐声中,眸中狡黠一闪而过,狠狠夹了夹马腹,当即便想着冲出队伍,往一旁的树林子里逃窜。
岂知他已经狠狠、狠狠对着马腹敲打了好几回,那匹威风凛凛的骏马却像是老僧入定了般,竟是丝毫没个该有的像样的反应,依旧按着自己的节奏愣是走出来自己的风采,极为气定神闲、藐视苍生。
梁宣就怒了,回头凶神恶煞地瞪着梁成友道,“你也恁不厚道了,连牲口都下药!”
梁成友置若罔闻,只是极为淡定地扬了扬手里的麻绳,梁宣这才发现,他座下的这匹骏马竟原来是个被TJ过的,马尾巴上系了跟绳子,但凡它一动便会扯着尾巴,便也就很是自然地不愿随着他的节奏跑。
“真是顶没尊严的畜生!”
施季卿只觉他家少主这样的迁怒实在是……丢人啊……
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地行至新娘子家邸之时,梁宣方才明白过来,他这一路上瞧见的都是荒无人烟的草丛荒地就是为哪般了,他爹这是要逼着他当着乌达的面儿娶敏珠么?
军营重地原本该是闲人免进,梁宣骑着高头大马在营帐前顿足,自然无法继续深入,可也无需深入,新娘子会有家里兄长背着,一路由喜婆牵引着直接上新郎带过来的八抬大花轿。
乌达站在营门前,脸色极是不好。
昨日这梁成友竟是急急跑来军营,说是听闻了敏珠小公主已然回来的消息,便想着小公主同梁宣的婚事已经耽搁了许久,不若便先行了礼,也算了结了他一桩心事。
战事吃紧,哪里有心思办理这些事情,乌达当即便是不同意,岂料梁成友却突然说,这敏珠小公主虽是贵为公主,可又是冲锋又是陷阵的,他梁家也只为儿子定了这一门亲,若是小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一番话说得好似是他乌达拿了雪岩山的钱便翻脸不想认人了似的,乌达脸色不豫,寻思了片刻也只能同意。
虽说未能大张旗鼓,可这唢呐也该是得省去的吧?这样惊天动地,是嫌弃大瀛那头不知道敏珠回来了不成?
乌达铁青着脸,耳畔又响起了鄂尔的话,若是雪岩山此番作为正是为了昭示天下敏珠已经回了吐蕃,好让他们再无理由东行呢?
乌达当时也只是略有疑虑,却也想着到底梁成友还有东西不曾到手,不可能中途撤出阵营的。
敏珠既然已经回来了,这多日子大瀛的皇宫里头定然已经知晓,梁成友这样大费周章反而没有意义,到底是他们提出联姻在先,将敏珠嫁过去,倒也算给他们一颗定心丸,又能让敏珠替他监视这群武林草莽,倒也不算坏事。
这样一想,乌达的脸色倒也稍稍缓解了些,可相反的,梁宣的脸却是臭得不能再臭。
这样装备齐善的八抬大轿是泽儿难得开了金口问他要的,如今他却要眼睁睁看着别的女子坐进去,而他至今甚至无法确定那人的死活。
梁宣面无表情地悲愤了,并且最终化悲愤为了力量。
他一把将自己头上的红色礼帽掷到地上,并且跳下了马,抬脚狠狠碾了几碾,转眼间从衣袖中亮出了一柄精巧的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跪到梁成友马下,决然道,“爹,要么退婚,要么我死。”
施季卿当即大惊,探身过去便要夺走梁宣手中的匕首。
梁宣不怕死地将剑刃抵进去了些,鲜血顿时顺着修长的脖颈滑入了鲜红的喜服内,施季卿骇得不得不顿住脚步,不敢妄动。
梁成友气恼地瞪着施季卿,“怎得会让他拿到凶器!你适才没有检查么?”
施季卿当即跪到地上,垂首道,“少主的喜服是属下一件一件穿回去的,不曾有过任何凶器!教主,少主性命最大,还望教主三思!”
卓飞卓翔守在梁成友马侧,全神贯注,只待他一声令下,便瞬间出击。
鄂尔耶察仍在指挥战斗,背着敏珠的自然寻了族里另一位男子,敏珠趴在那人背上,却是蓦然攥紧了那人肩头的衣裳。
指骨清奇,白皙修长,看得那人却是蓦然红了脸,要说这敏珠小公主,他还当真没能瞧上几眼,记忆中还小不叮咚的小个子,现如今竟也出落得这样亭亭玉立。
可即便是年纪尚小,被自己的夫君这般当众抛弃,应该也是无法接受的吧,哎,也是可怜。
那人将敏珠又往上托了托,看向梁宣的眼里莫名存了些敌意,竟是顿住了脚步,不愿意将敏珠送进花轿。
喜婆站在一旁干着急,这也劝劝那也说说,可就是没人搭理她。
乌达原先还琢磨着梁成友会否另有图谋,如今瞧见他儿子竟是以死相逼,便也觉得稍稍安心,毕竟若当真有所图谋,早最开始便会同自己的儿子相商,而不是任由自己的孩子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丢人现眼。
梁成友面若寒霜,于高马之上冷眼睨着视死如归的梁宣,凉凉道,“你这样贞洁烈女的做戏给谁看?便是你真舍得死,本教主也是不能够让你如此没皮没脸地死在此处,够了,快起来。”
梁宣岿然不动,倔强道,“是你同那耶察家讲的亲,不愿背信弃义,你便自己娶回去好了,婉儿早没了,如今这世上,还有何人能够与你作对?”
“放肆!梁宣,不要再试图激怒我!”
梁宣虽是仰着头,眼中却是盛满了藐视,哂道,“激怒了又如何?为了您仁义无双的面子,想你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杀了我。”
梁成友心口一股子气急促地往上直窜,气得眼前直发黑,再顾不得其他,竟当真是飞身下马,一脚踹向了梁宣的心口。
“今日我不教训教训你,你是无法无天了!我看谁敢拦!”
梁成友狠厉地回头瞪了眼紧随其后的卓飞卓翔,迫得卓飞卓翔当即收回了手,默默退到了一旁。
施季卿大吃一惊,赶忙扑过去护在倒地不起的梁宣身上,喊道,“教主息怒!息怒!大喜的日子不宜见血!”
乌达站在一旁,颇为闲情逸致地袖手旁观,却是一直趴着未动的敏珠突然跳下了地,掀了盖头,扑通一声跪在了梁成友眼前,垂眸道,“我是吐蕃人,不懂大瀛的规矩,更不懂南疆的规矩,只今日这礼无论成与不成,我都已经是梁家的媳妇,爹,您今日踢死踢残了我夫君,儿媳倒也当得起质问一声,还望爹脚下留情。”
说着盈盈一拜,竟是诚恳地将头抵到了地面。
梁宣呸出一口血水,眸若寒星道,“不用你假好心!没男人要了不是?非得缠着我作甚!我告诉你我心有所属的,我不喜欢你!与其得你帮助活下来,本少主情愿一死!”
说罢作势便摸向了滚到一旁的匕首,准备自尽,岂料施季卿手脚快了些,当即将匕首死死握进自己手里,割得满手心都是血都未曾松手。
梁宣自然不能这样不管不顾地抽出匕首来,可也只这片刻的怔愣,敏珠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手将他敲晕了,回头冲梁成友淡定道,“儿媳今日学的第一课就是如何应付不听话的夫君,爹,走吧。”
梁成友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随即拜别乌达,领着迎亲队伍欢天喜地地回了就近置办的府邸。
新郎虽是晕了,可由着施季卿搀扶着,仍旧是一个未少,依着礼仪规制拜了堂,敏珠方才由着喜婆牵着回了房,当然新郎因不胜酒力,在本就没甚亲朋好友参加的客厅内,歪头呆坐了片刻功夫,便也就被送往了新房。
等这一场闹剧彻彻底底落幕之后,梁成友疲惫不堪地揉着额角,对适才发生的事情委实不愿再想起一丝一毫,招手唤来卓飞,低声吩咐道,“告诉乐清,可以行动了。”
卓飞领命而去,施季卿站在厅堂内,冲着新房的方向看了老半天,果不其然又是一番唉声叹气。
卓翔抿嘴站在他旁边,听罢,突然出声道,“若是少主被逼行房大声呼唤,你怎么办?”
施季卿回头盯着卓翔面无表情的脸,丝毫瞧不出任何猥琐的气息,一时间被自己脑子里猛然闪过的活春宫弄得面若霞飞、极为愧疚,当即移开目光,急促地眨眨眼,吞吞吐吐道,“能、能怎么办?生命煮成熟饭,少主总归就是舍不得死了的,哎……可是我比较担心,今日过后,会死的是我们……”
卓翔沉静的眸中亦是闪过一分异色,当即凑到梁成友跟前,请示道,“教主,属下害怕卓飞心力不足,不若属下一同前去,定会更加保险。”
施季卿默默转过身子,用口型对着卓翔急切地说着什么。
卓翔定睛一看,瞧清楚施季卿气恼地指责着的是“你这叛徒”,便也就淡然地移开目光,目不斜视。
梁成友负手思考了良久,徐徐说道,“也罢,不过你同卓飞办完了事倒也不用急着回来,毕竟乌达所用的雪龙阵是雪岩山所授,你同卓飞也该去帮一帮忠义侯。”
卓翔领命而去,徒留施季卿一人抠着门框,甚怨念。
第八十二章:喜闻乐见(一)
梁宣睁开眼时,显然没了丝毫脾气。
他异常冷静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眼刀子冲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刷刷扫了好几个过去,坚贞不屈道,“就算你得到我的身,也休想得到我的心。”
夜幕已然降临,新房被喜烛照得红殷殷的,烛火摇曳,轻微的噗呲声中,投射在木格子上的光线随之一颤。
交替的光影将那道本就消瘦的背影剪影得更加清减柔弱。
桌上摆着几道酒食,合卺的酒杯却独有一只,孤零零的,杯子里连酒都不曾有一滴,而另一只此时正捏在一只清奇的手里。
杯中酒已见底。
将手里一直漫不经心把玩的酒杯放回到桌上,那人方才淡然自若地回过身,面无表情道,“我哪个都不稀罕。”
梁宣小幅度地撑大了眼眶,收敛了面上所有的不正经,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不过几步远的人儿。
清傲的声线,淡然的神态,眉眼如画,疏朗恬淡,圣洁品质,文质彬彬。
梁宣莫名想起了初遇泽儿时的愕然失神,只觉那双浓墨般的黑瞳只安然地观望着,一切的一切都甘愿为之沉寂恬然。
那是一双深邃而凝聚,仿若能道尽世间千言万语般的眼睛,透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和肃穆,却又令人忍不住心生向往,自甘堕落其中,沉沦不醒。
所有的记忆自脑海中呼啸而过,最后定格的,只有泽儿那双物华天宝的眼眸。
一见倾心误一时,再见倾城误一生。
梁宣一分一分勾起嘴角,安心笃定和狂喜欢愉悉数被埋在了内心的最深处,他微笑着缓缓说道,“泽儿,我可想你了。”
慕容泽眉头一跳,抿了抿嘴,有些不自在地偏过脑袋,顿了顿,道,“醒了便起来吃些东西。”
梁宣自然是缩在暖和的被窝筒里头,哼哼唧唧不愿意起身的,一时说“泽儿,我头晕,你喂我嘛”,一时又道“来,夜深人静,娘子伺候为夫就寝吧”,瞧着人是挺正常的,只语无伦次的疯癫已然出卖了他,这绝对是不动声色地兴奋了。
慕容泽皱眉,“你都不要好奇一下么?”
梁宣刚及将被角掀起一点点,无声召唤着慕容泽宽衣解带,闻言愣了愣,随即虎着眼,光着脚便蹦跶下了床,两步跨过去,探手便拉住了慕容泽的两只手。
待确定两只手俱是完好无损时,方才重重呼出一口气,拍着自己的小心口,道,“没事就好,你不知道乌达那变态送到皇宫的那玩意儿有多逼真!真他娘的太缺德了!”
慕容泽神色淡漠地抽回自己的手,浅浅垂下眼眸,沉声道,“你适才捉的右手,本就是假的。”
梁宣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满眼惊愕和痛惜,俄顷,拔腿便要出门,低声吼着,“我去杀了乌达。”
“你杀了他,我这么些日子的布局只会毁于一旦。”
慕容泽浑不在意地说着,梁宣却是身形陡然顿住,半晌没了章法,急得直打转,活像头暴躁的狮子。
“我的好好泽儿,你究竟是在打些什么伤天害理的鬼主意?我好奇了,你告诉我吧。”
梁宣拖了张凳子大喇喇地坐到了慕容泽对首,一手托着腮,求知若渴般望着慕容泽。
慕容泽被那眼光瞅得头皮蓦地发麻,清俊的面颊渐渐有些发热,恼然地移开了目光,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这才凝声道,“无论何时何地对何人,但凡有人问起我的手,你只需要故作深沉地叹口气便是。”
梁宣琢磨了一时,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你的手要假装没了,但它是真的有的?不行,你那右手我还得再摸摸。”
说着也不顾慕容泽的阻拦,出手如电般又将人家的手拖了过来,适才坐得远了些,只能将自己的凳子往慕容泽那头挪了挪,这回揪着人家的手,便再没松开。
慕容泽挣了好几回都没能成功,也就只能任由那人对着自己的一只手,又是捏又是揉,恨不得贴到脸上蹭上一蹭。
当然梁宣是想要来着,不过被好好泽儿无情镇压了。
不碍事,早晚有机会。
少主秉持着这样积极乐观的心态,醒悟新婚时节,必须得顺着媳妇儿的毛摸。
慕容泽极力无视自己脸上的红晕,还要更加极力无视目下他二人别扭的坐姿,尽量严肃正经道,“此番对阵乌达,无论忠义侯最后是输还是赢,皇上都是不会无动于衷,当年……当年我娘亲的事本就在皇上和外公之间产生了嫌隙,当年是我外公自请归隐的,如今却又如此重兵在握,试想,盘踞在蜀地这样大的一个隐患,皇上又怎会视而不见?”
梁宣一听,却又当即皱眉,“你是故意坑你外公的?”
慕容泽道,“坑不坑他老人家都无所谓,总归皇上再是忌惮,也不会要了忠义侯的性命,他有太多的亏欠。”
梁宣摸了会儿子,越发想不明白,“可是你坑你外公,你能得些啥好处啊?”
慕容泽安安静静地望着梁宣,却是倏尔展颜,宛如初春第一缕的暖风,刹那间天地花开,暖入人心。
漆黑的双瞳之中滑过摄人心魄的光芒,徐徐道,“因为……我不想做皇帝。”
梁宣顿时恍然大悟。
试想,一个明知自己外公拥兵自重,暗地聚结人马的太子,他能是个好太子么?皇帝老子还活着,而他身为太子却仍旧想着造反,可不是盼着自家老子早些入土为安?
这是谋逆,大不敬,说大了是要掉脑袋的,更何况太子殿下现下还是个废人……。
梁宣满目诧异地瞪着笑容款款的慕容泽,摇了摇头,喃喃道,“泽儿,你当真是越来越疯。”
慕容泽没应声,而是斟了杯酒,一口饮尽,眸中寒光一闪,沉声说道,“这是他们欠我娘的,便是弥留之际,皇上也该知道这世上可还有几人是真心待他,而我做不成皇帝,皇后便自然不再是太后,这是他们应该还给我娘的。”
梁宣陡然想起来那日自己的梦境,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可他却是如此笃定,那段过往可不就是造成泽儿今时这番模样的元凶。
那个女人,并非泽儿的生母,却是泽儿这一生唯一认同为母亲的女人。
皇后……皇后其实也怪可怜的,依着那梦里来看,馥贵人的消殒,她又如何会若无其事?想必其间的痛彻心扉,素来不曾与第二个人说道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