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若梦无声一笑,“我年华已逝,芳心已老,而他还只是张干净的白纸,我不想去污了他的这份单纯。”
“不过是份唾手可得的感情,姑娘又何必说得这般让人心酸。”
花若梦轻轻抚上胸口,眼神黯淡,“十年前,我已狠心玷污了一位奚公子的心,十年后,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
紫俏不知道十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因为她是五年前才被姑娘从人贩子手中搭救收留的。再看那榻上的人已疲惫的合上了双眼,她知道有些事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奚沧回去的时候,天色还尚早,城中的集市也还未散,路上人头攒动,喧闹不休。看着那些大红灯笼和烟花爆竹,他这才想起马上就要除夕了。在山上的时候,他和师父从未过过除夕,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除夕,他只知道在每年结束的那一天,隐隐能听到空气中传来阵阵爆竹声响。
看着行人们一个个洋溢着欢乐的笑脸,他脑中浮现的却是一张从未展露过笑颜的冰霜雪面。想起独自在家的师父,再看看眼前拥紧的人群,他眉头直蹙,正想着要不要施展轻功走房顶,却听见前方人群突然爆出一阵高呼声。抬眼望去,原来那边厢已经有人先他一步飞上了路旁的屋檐,而且还不止一人。
只见那两人飞檐走壁,一个追一个逃,直让行人们瞧得目瞪口呆,甚至还有胆大的为之叫好喝彩。两个人越追越近,奚沧发现其中一人他竟然认识,原来那追逐之人正是昨日在梅影别苑见过一面的莫大侠。而那个被追的人,看模样也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只是身形较为瘦削,穿着一身宝蓝色流云锦衣,腰悬美玉,大冬天的手上竟还拿着把折扇,不过这一路下来却被追得甚是狼狈。
正思量着要不要上前帮忙,却见那青年被追上来的莫大侠一掌打中了后肩,他脚下一错,跟着‘哎呀’一声就跌了下来,还正好跌在了奚沧的面前,奚沧便趁机擒住了他。
“诶!诶!你谁呀?你松开松开!”那青年眉目风流,却沾了半面雪泥沫子,胳膊又被反剪在身后,急得更是直跺脚,“路见不平是没错,但我是好人,你抓错人了兄弟,快快与我松开!”
奚沧不理他,只看向来人,“莫大哥。”
那人颔首一笑,“原来是奚兄弟,有劳了,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举手之劳而已。”奚沧说着将人交给了他。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青年叫苦不迭,却又冷不防被塞了一粒药丸入喉,他白眼一翻咽了下去,回首大怒道,“莫如初,你这混蛋给我吃了什么?”
原来这位莫大侠的名字叫做莫如初,奚沧暗道。
莫如初看着那风流青年,只淡笑道,“你当初给我吃的什么,我现在便还的你什么,岂不公平?”
那青年呸了一声道,“公平个屁,若非这小子多管闲事,我会这么容易就落你手上?你快把解药给我!”
“想要解药不难,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那青年闻言脸色变了变,却又不耐烦道,“我都跟你说了我不知道,你都问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死心吗?”
莫如初的脸色也暗了一暗,却只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随即又见他扯着嘴角笑道,“你想要我死心,那便和我实话实说,否则,你一天不说实话,我一天也不会死心。”
青年那一张英挺风流的俊脸瞬间纠结了起来,“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杀了你,我又如何向你大哥交待?”
“那你干嘛不直接去问他?”青年甚是恼火,“你想知道的事情只有他最清楚,你又干嘛非揪着我不放?”
莫如初似笑非笑道,“你明知道我为什么不去问他,又何必一而再的拿这话来堵我?”
青年睨他一眼,恨恨道,“你和他一样,都是个疯子!”
莫如初淡然的看着他愤愤离去,也不去追,只又回过头来看向对面的人,“奚兄弟怎么也会在此?”
奚沧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对于师父以外的事,他也没心思去关注,只道,“我正要回去。”
莫如初看了看天色后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去喝一杯如何?”
奚沧却皱了皱眉,拱手道,“实在抱歉,事实上我正有事要急着赶回去。”
莫如初听罢面上露出遗憾的歉意,“想来是我耽搁了奚兄弟的正事,既如此,那就只有改天再叙了。”
奚沧点点头,抱拳道,“莫大哥请。”
“请。”
看着他汇入人群快步离去,莫如初这才掉头去追方才那位青年。
奚沧回到小院,发现奚情竟然难得没有在打坐,反而又立在那棵梅树下望着那红梅出神。
“师父!”
奚情些微的变化都会让奚沧有种惊喜的感觉,可是瞧见他衣着单薄的站在寒风中,又是一阵阵心疼。两步上前自背后将人拥在怀中,那冰冷的温度差点儿让奚沧打了个寒战,双臂不禁又抱得紧了一些。
“师父,花若梦想要见你。”
奚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吐出两个字。
“是吗?”
“她说想要为了梅七的事当面跟你道歉,不过我没有和她透露师父的身份,只谎说你是我的师兄。”
“……师兄……么?”
奚情眼神缥缥缈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父要去见她吗?”
“她想见,那就见吧!”
奚沧皱眉,半晌又道,“花若梦说她十年前伤害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师父。”
“她的故事讲完了?”
“不,她说要等见了你再讲。”
奚情没有出声。
奚沧看不到他的表情,干脆转到他面前来,“……师父,十年前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奚情不答,只问道,“她可有说什么时候见面?”
“她道只看师父你的意思。”
“那便明日吧。”
奚情说完欲回屋,谁知才一抬脚,腿就软了下来。
奚沧骇了一跳,手快得将人捞起来稳稳抱住,又赶紧回了房。
奚情的功力说消失就消失,一点儿征兆也没有。
将人宽了衣放到床上,奚沧跟着也宽衣上床,又用棉被将两人紧紧的裹住。他用自身的温度极力温暖着怀中冰冷的身体,虽紧紧的抱着人,却也只能听到自己不规律的心跳声。
师父的这个毛病着实吓人,可是他也不清楚这病因,也问过许多大夫,可都只会摇头说不懂这类症状。如果大夫不懂的话,那么是否应该去找个武林高手问一问呢?可是这高手又该去找谁呢?
对了,莫如初!也许他会懂得这种症状的缘由,就算他不懂,也许他也能帮自己找到一个能懂的人!
奚沧心下欢喜,忍不住对怀中人道,“师父,你放心,我会找人帮你治好这个怪病的。”
奚情只闭着眼睛,静静的感受着身体的知觉一点点复苏。
奚沧兀自说道,“等治好了师父的病,再办完师父的事,我们就一起回不眠山,这山下虽有百般好,但总归是太吵,我知道师父你喜欢清静,其实我也一样喜欢。山上虽然冷清,但只要和师父在一起就足够了,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也不想知道十年前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和师父安安静静的过完这辈子。”
第十五章
翌日,天空又落起了小雪。
奚情一如往常的早起练剑。
奚沧在他起身的时候也跟着醒了,只是这一夜并未睡好。
今日,师父就要与花若梦见面了,照花若梦之前的说法,两人之间的恩怨应当不浅,还不知见了面之后会发生什么。虽然这些日子了解下来,对花若梦的印象还算不错,但她到底也是师父的仇人,只要师父开口,他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对她拔剑相向。
只是,不知这花若梦的功夫究竟是高是低,是深是浅,虽然知她会武,却还从未见她展露过一招半式。不过此番有师父在,届时倘若真的动起手来,只要和师父二人联手的话,那么胜算应该会大一些。
下午出门的时候,奚情却并没有拿他那把剑。
奚沧虽是纳闷,但也没问,若是师父想要和平解决的话也好,他倒不是怕得罪花若梦,只是怕若万一不是她的对手,那么伤了师父就糟了。总之不管一会儿将会发生什么,他都不许任何人伤害师父一分一毫。
经过那株红梅树下的时候,奚情蓦地停住了。只见他伸出骨节如玉的修长手指,轻轻折下几枝细梅,又在指尖来回绕了两道,一张简单别致的红梅面罩就做成了。
奚沧上前帮他将红梅面罩轻轻覆在了面上,一张出尘的冰雪玉颜瞬间隐没,只余下一张淡绯色的冰冷薄唇,反倒被那朵朵红梅衬得十分诱人。
“师父,天冷,还是再多添一件衣裳吧!”
奚情不语,只向院外而去。
奚沧心疼又无奈,撑着伞跟了上去,又伸手轻轻握住他一只冰冷的手掌,边为他徐徐渡过去些暖息。
城北到城南还是有些距离的,两人手牵手走的不紧不慢,倒像是对在散步的情侣,引得路人纷纷对他们指点观望。
紫俏这已经是第三回往门房里去了。
那守门的小厮道,“紫俏姐,奚公子一来,我会马上去通知你的,你这来来回回的跑,一会儿该冻出毛病了。”
紫俏蹙着一双柳叶弯眉,纳闷道,“奚公子平日这个时间早该来了,怎的今日到现在还不见人呢?”
“准是有事耽搁了,又或者是见这天儿不好不来了呢?”
紫俏嗔他一眼,“胡说。”
两人正闲话呢,忽听大门被‘笃笃’敲响。
紫俏表情一喜,催道,“快快,准是奚公子来了,赶紧去开门!”
大门开了,来人果然是奚沧,只是他手上还牵着一位黑衣黑发,覆着奇怪面具的人。
紫俏愣了一愣,“旁边这位是……”
奚沧道,“他是我师兄。”
紫俏恍然,赶紧将二人请进屋来,又道,“姑娘这会儿正在七公子那里,我马上让人去请她回来,两位就先随我去后苑花厅稍坐。”
奚沧这一路上都紧紧握着奚情的手,哪怕是落座后也不曾放开。
紫俏心中奇怪,却也不好相问。
虽然一直帮师父渡着暖暖的真气,但这也只是杯水车薪,顶着风雪行了一路,他的身子比出门前又寒了三分。
“师……兄,若是撑不住了就对我说。”奚沧担忧的看着师父,只见他那原本还有一丝绯色的唇现在竟一丝颜色也无了。
奚情只是不语。
紫俏听了却暗道,莫非这位古怪的师兄身怀什么隐疾不成?
好在这花厅内燃着几只大暖炉,两人坐了一会儿,身上的寒意便已消去不少。
也没坐太久,花若梦就姗姗而回,紫俏也识趣的退了下去。
奚沧起身做礼,奚情自是巍然不动。
花若梦盈盈一笑,并不介意,反倒是瞧着他面上的梅花面具赞道,“未见公子之时便觉是个妙人,此番见着了果真是极妙的,这面具编得好生雅致。”
奚情一言不发,甚至连正面都没有给她。
奚沧道,“师兄身子不适,一向少言,姑娘莫怪。”
“哦?”花若梦微讶,“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家请大夫来帮公子瞧一瞧?”
奚沧道,“姑娘不用麻烦,师兄这是老毛病了,一般大夫瞧了也是无用的。”
花若梦蹙了蹙眉,也不好再深问下去,只歉然道,“原来如此,是奴家强求了,不知公子竟然身体抱恙。”
奚沧深知奚情脾性,只帮他接话道,“无碍的,姑娘不必自责。”
又闲叙了几句,奚情始终不曾开口,甚至不曾有多余的动作,花若梦心下称奇,不觉来了兴趣,默默盘算着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他开口。
“对了,奴家还未曾请教师兄公子的大名呢?”
奚沧心头一滞,正思量着是否随便编排个名字说与她听,奚情却突然冷冰冰开了口。
“你将故事讲完,我自当告知大名。”
花若梦闻言一怔,神情突然有些恍惚,好半晌才呐呐回神,却黯然道,“想不到奴家的故事竟比奴家还要吸引人。”
奚沧只道,“姑娘的故事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历练。”
“原来如此。”花若梦忽又勾唇一笑,显出万种风情来,“既然奴家的故事还有这般作用,看来奴家也不好再吊公子的胃口了,那么此番我便一言而尽吧。”
“姑娘请讲。”
花若梦深思片刻后,娓娓道来。
“十年前,正是龙战声名显赫,威震一方的时候,我那时也帮他招揽了不少权贵与势力,他对我也可谓是恩宠万千,只是却始终避谈情之一字。我心有不甘,得空便去纠缠于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让我去找一个人,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那个少年的名字叫做奚情。
因为奚何的存在,我对姓奚的人都没什么好感,听后自然是非常不悦,他先前喜欢一个叫奚何的男人还不够,竟又要我去帮他找什么奚情的少年公子。我头一回拒绝了他的请求,但是他却并没有生气,反而道只要我帮他办成这一件事,他便许我一夜良宵。我那时爱他成痴,闻言却是欣喜若狂,也不问具体所为何事就一口应承了下来。
我虽然帮龙战做了不少事情,但那些事也并不违背世间的正义和道德,这也是我更加佩服和仰慕他的原因。他那个江湖霸主的位置虽然也是踏着无数鲜血才坐稳的,但那些血也都是些邪魔歪道,恶贼逆子们的。江湖中人皆对他称颂赞美,奉他为尊,这也是他实至名归该得的,所以我对他也从不曾有过任何怀疑。
后来,我终于在山中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里找到了那个名为奚情的少年。初见那白衣翩翩的少年时,我却骇了一跳,还以为是见到了奚何,那个被称之为江湖第一美的奚何。只因他们实在长得太相像了,他们都有着惊为天人的容貌,而且他们都还姓奚,我当时就怀疑他与奚何的关系,也开始怀疑龙战要我找他的目的。
于是我就假作迷途少女,进得寺院找他搭讪。却原来他竟是个孤儿,从小就被方丈收留在寺院中长大,只是不知为何,方丈并未帮他剃度,他那一头如墨如云的青丝长发甚至比我的还要漂亮。这世间的女子没有哪个是不爱美的,我虽比一般女子貌美十分,却还是不及眼前少年的天人之姿。我不禁妒上心来,不只因为他比我美,更是因为他与那奚何十分相像。
这么多年来,奚何一直霸占着龙战的心,甚至人都已经匿迹多年,仍不曾让龙战遗忘片刻。我与奚何虽未有过半分交集,却将他视为情敌,视为我与龙战之间的一个障碍。我怨他,恨他,其实都只是因为我嫉妒他,嫉妒他为何明明是个男人却要生得那么美,嫉妒他为何明明是个男人却还能得到龙战的心。
最后,我将对奚何的嫉妒和怨恨统统转嫁到了奚情的身上,我怕他的出现会再度勾起龙战的情丝,曾几次动念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可是每当我想要动手的时候,看着他那毫无防备的单纯笑脸,竟又狠不下心来。好在龙战及时传了消息给我,那消息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让我万分不解,因为那信中所言竟是让我去勾引他。
奚情从小在寺院中长大,十六年来从未踏足尘世,甚至从未见过一名女子,勾引他也只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那之后,我便天天去寺院偷偷找他,拉他四处玩耍,带他下山见识各种人情风俗。而他每次见到我也都很开心,每次尝试新鲜事物也都笑得让人心醉,他是那么的干净纯洁,柔软善良,就好似天宫遗落凡间的一颗明珠,那般耀眼,那般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