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儿此时已作男孩打扮,正安安静静地趴在里屋的桌椅上,埋头玩着些木头做的小物件。
“宛儿,你看谁来了?”王之初叫了一声。
“嗯?”宛儿乖巧地扭过头来,一张玲珑小脸白白净净,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水汪汪的,只是看向子卿的眼神却带着些许陌生。不过……一看到子卿手里拎的小零嘴,立马兴高采烈地跳下了椅子跑了过来,脆生生地说:“哥哥,这些是给宛儿的吗?”
子卿赶紧将零嘴递给宛儿,轻轻抚摸他的小脑袋:“嗯,都是你的。”
“嘻嘻,哥哥最好了。”宛儿接过零嘴,欢天喜地地吃了起来。
初听宛儿失忆,子卿心中还很难过,如今看见宛儿这副模样,竟莫名舒了一口气。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吧,让宛儿就这样无忧无虑地成长吧。
看子卿面色松动,王之初也微微一笑:“你也觉得这样是最好的结局,是吗?”
子卿点点头,出了里屋,向王之初问道:“那你呢?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打算回江南。”王之初看了看正在整理的衣物:“带着宛儿,一起离开这里。”
“你不想报仇了?”
王之初悠然一叹:“以前,以为这世上只剩自己伶仃一人,像个游魂一样,无牵无挂,也不被牵挂。心中的仇恨反倒能支撑自己活下去。”说着,望了望在里屋吃得不亦乐乎的宛儿:“如今……宛儿成了这个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份责任,好想照顾他,保护他,让他幸福快乐地长大。报仇反而变成一件可有可无之事了。更何况,傅永斌和张南宿已死,张敬殷又是个快入土的老头子了,赔上命杀了他有什么意思呢?”说着,看向子卿:“看来,人活着,总是要有点念想,甜蜜的念想总是比仇恨要好。”
子卿默然颔首,他心底是为王之初的决定感到高兴的,而且,带宛儿离开平阳,张家便无从知道他还活着,宛儿也就不再会被过去所牵累,于他,是再好不过的呢。可是,没来由的,心中怎么又添上了几许失落呢?
王之初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洛殊公子其实是舅舅的孩子,在那场灭门之祸中幸而被他师傅救出。他告诉我,沈家原来那块地还在,所以我打算回到那里去,当个教书先生,好好将宛儿抚养长大。”
子卿点点头,当他知道娘是沈园千金之时,便隐约猜到了沈洛殊与自己的关系:“这样……挺好的。”
“那你呢?”王之初问道。
“我……”子卿低眉敛目,喃声道:“我要留在这里等乔阳。”
“呵呵,”王之初笑道:“早猜到了!洛殊告诉我慕世子会搭救柳乔阳的,我想以慕世子的神通广大,柳乔阳应该会没事。哥哥没那个福分了,所以子卿……你要替我幸福。不过……兴许我以后娶妻生子也不一定呢。”王之初长吁一口气:“唉……一切都放下了,好轻松啊!过去即使再不堪,它也只是过去了。我们拥有的是现在,和未来……也许真能像柳乔阳所说,在新的地方活出个别样的人生来。”
“真好……只是……我舍不得你们。”子卿终于忍不住了:“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现在却要走。”
“想我们的话,就到江南来看我们呀。”王之初坦然道:“对了,我还为你准备了一个礼物呢。”说着,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把做工精致的琴交给子卿:“我真的很喜欢听你弹琴,可以在我们临走之前为我们弹上一曲吗?”
子卿接过琴,细细抚摸着。
心中涌动的情绪竟是如此复杂,仇人,亲人,怨怼,疏离,不舍,牵绊,依恋……一回首,多少前尘往事转为眼前悠悠一声叹,叹不尽,是离愁。
子卿郑重地点点头,便让千言万语且诉于琴音一曲吧。
王之初将宛儿牵到院子里,榆柳下,子卿端坐于琴前,伸手轻抚琴弦。
细碎地阳光从密密的树叶中穿过,丝丝缕缕映在三人身上,光影交错成一幅经世画卷,铺展在这恬静的院落中。画里,子卿低眉信手徐徐而弹,王之初坐在对面的石凳上凝望着子卿,宛儿坐在一旁,俯身将头搭在王之初的腿上,安静得像只午后休憩的小猫咪。
轻扬优美的琴音叮叮咚咚响在暖暖的春日里,诉说着韶华如许,情深不央。
残冬过尽留清韵,
年华蹉跎剩芳魂。
独染之初半枝香,
莫负韶华一片春。
第九十九章:再起波澜
十数日的等待,思念如风长,担虑胶着神经。
不知乔阳在狱中过得可安好,亦不知世子是否找到歹人。阳光如斯灿烂,眼里看见的却尽是阴暗的影子,明明温暖宜人的天气,心中却是难捱的焦躁。就连这日日所抚的琴,听起来也显得聒噪。
可恨自己没有绝世的功夫救你出来,也没有经天纬地的才能为你销罪。你落难,我竟然只能等着……还真是,没用呐。
“子卿,世子传来消息了。”正当子卿暗暗握紧拳头之时,茗烟推门而入:“他说他已经捉到了人,正在回程的路上,再有七八日便能回来。”
黯然的眼睛忽而亮堂起来,子卿颇有些激动:“太好了!终于有个盼头了。”
茗烟走了过来,用丝绸圆扇拍拍他的肩,一双杏眼带着笑意:“终于肯笑了。子卿……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子卿歉然一笑。
茗烟拿出香草药膏,对子卿道:“来,让我看看你额上的伤疤。这种药膏最是好用了,对除疤很有效的。”
“没关系,过几日就长好了。”子卿摸了摸额头,上次被张南宿踹到床脚磕破了头,此刻已经结成了疤。这些日子他光顾着担心乔阳了,丝毫没有在意自己头上的疤,没想到茗烟到惦记着。
“什么没关系,这么张精致的脸留了疤,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茗烟眨了眨眼睛,不由分说把子卿按到椅子上,用手指挑了药膏,细细为他涂抹起来,边抹边说:“子卿,我不知道你怎样看待你这张脸。可是要我说啊,长在你身上,比长在女孩子身上真是好多了。要是哪家女子长了这样一张漂亮的脸,我肯定嫉妒死了,恨不得她早早变成黄脸婆才好。可长在你身上啊,我光看着就很开心。”
“这是什么道理。”子卿嗔笑着道。
“没什么道理。”茗烟明媚一笑:“女孩子的小小心思而已。”
子卿抬头望了茗烟一眼,见她在阳光中笑得明艳活泼,明黄的丝缎趁着白皙姣好的颈子,如一朵早春三月娇艳绽开的杏花。
子卿恍然想到,茗烟的身世其实也很凄苦。可她竟然一直能拥有这样明丽的笑容呢……
子卿柔声道:“茗烟,你真是个难得的女子。明明经历了那么多,却依然能笑得那么灿烂。”
茗烟嘻嘻一笑:“什么经历了那么多,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才不像你,一点心绪辗辗转转不知要奏出多少只曲子来。”
“你懂的。”子卿忽然很温情地望向茗烟:“其实你都懂得,只有经历过,承受过,才能以心换心地听懂弹曲之人的情。我那些寂寞悲苦的琴音你都听得懂,还能化成舞,怎可能是没心没肺。这些情感,都藏在你的心底了。”
“子卿,”茗烟闻言突然正色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毫无芥蒂地说出女孩子的心事是很危险的。要么,她们会恨你,要么,她们会爱上你。”说着,茗烟细致地端详起子卿的脸来:“可是,你这样美好的人,我怎么舍得恨你。所以,你想让我爱上你么?”
茗烟向来对子卿无话不谈,两人如亲密的朋友一般,可是现在她突然这样说,一抹红霞顿时飞上子卿的面颊,偏过头去尴尬道:“别……别开这样的玩笑。”
茗烟眨了眨眼睛,捂着樱桃小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子卿,你还真逗。我早就猜到你和乔阳的事儿啦。”忍不住调笑:“那柳乔阳有事儿没事儿都往这间屋子跑,我看,这屋子不是藏了个仙女儿啊,就是有个狐狸精。子卿,你说是哪个?”
子卿被茗烟说得面红耳赤,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好躲闪着看向一边。
“不过……你们就打算这样一辈子么。”调戏完毕,茗烟突然非常正经地问了起来。
这句说到了子卿的痛处,这样的关系或许能被几个身边好友接受,可是爹爹呢,娘亲呢,还有世人呢……失去乔生的遗憾又在他心里翻江倒海起来。
未来到底该怎么面对呢?他死,我可以陪他死,他活着,我却要如何和他一起活着呢?
正当两人相顾无言时,门阁突然被人叩响。
茗烟起身去开门,门外却是娴雅端庄的严静芸,见她一贯娴静的神色里竟然带上了些许惊慌,茗烟不由问道:“严姐姐,怎么了?”
严静芸踏进门来,向子卿施礼:“柳公子……”
“但说无妨。”子卿心中掠过一丝疑云。
“乔阳公子此刻处境很危险。”严静芸镇了镇心神,将纷乱的情绪理了理,向二人道:“张侍郎在皇上面前参了爹爹一本,说爹爹既然已经人赃俱获,到目前都没有任何动作,表明了包藏祸心。”
茗烟和子卿都瞪大眼睛,望向严静芸,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皇上闻言大怒,下令五日后处斩。”
啊?!怎么会这样?就差两三日,世子就能带人回来。
“一日都不能拖延了吗?”茗烟不禁问道。
严静芸凄然摇摇头:“本来爹爹据理力争,说此事另有蹊跷,等世子回来再定夺不迟。可没想到提到世子,皇上龙颜大怒,说他目无法纪,擅离职守。更是狠狠责骂了爹爹,要爹爹限期斩首。爹爹只好领命了。”
“劫法场!”茗烟提议道,她自负有几分本事,再加上疾风堂的帮助,问题不大。
谁知严静芸却摇摇头:“茗烟你有所不知,被押进水牢的人都会在牢里被处决,怕的就是有人劫法场。”
茗烟一听慌神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严静芸走到子卿面前,递给他了一把钥匙,低声说道:“这把钥匙是关押乔阳公子大牢的钥匙,我从爹爹那里偷来的。你们……你们如果有办法,就闯进牢里去救人吧。”
子卿感激地伸手去接钥匙,低头时,发现严静芸绫罗里露出的细嫩手腕上竟然隐隐有淤青,心中不由一动:“谢谢……严姑娘。”
却见严静芸黯然摇头道:“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但盼你们能有些法子。”
茗烟细思道:“那水牢只有一条通道,易守难攻。不过,带人闯进去还是没什么问题。关键就在于水牢外面有重兵把守,要是能调开这些兵士就好了。”
“如今有权调开这些兵士的人只有爹爹和平乱使沈洛殊公子了。”严静芸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可是爹爹领了圣旨,不敢下令。而洛殊公子……听说前段时间发现了疾风堂贼首的踪迹,如今外出追凶,也不知何时回来。”
子卿闻言眉头紧皱,心中不由涌起阵阵绝望。强行逼迫自己冷静起来:不能慌张,不能慌张,一定能想到办法救乔阳。只要想办法调开这些兵士就好,调开他们就好……
可自己一个文弱之人,如何调开这些兵士……一股无奈感铺天盖地而来,压得子卿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由低下头去,看自己平时抚的琴,一个文人无用的器物。
突的,一丝灵感闪到脑海,不由喃声道:“凤飞九天……全城空巷……”
茗烟没听清,便询问道:“子卿,你在说什么?”
子卿突然扬声问道:“茗烟……当初雨姑娘的《凤飞九天》舞是否就是在那个水牢湖面上的汀岸跳的?”
茗烟点头道:“传言是这样,雨姑娘最后一支舞蹈,便是以汀岸当舞台,湖光山色当背景跳的,当初平阳城所有的人都涌去了,听说里三层外三层,连守卫之人都被吸引过去,还差点引起牢内大乱……啊!对啊!让兵士们都去看雨姑娘跳舞!”
严静芸雅致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只要雨姑娘肯点头,以她的影响力,到时那里便是一片混乱,你们也好趁机进去救人。啊!太好了!”
子卿秀眉轻蹙:“可雨姑娘已经发誓不再跳舞,后来再跳亦是为了知音……不知她……”
茗烟用团扇拍了拍子卿的额头,笑道:“成与不成,试试再说。既然已经破例跳过舞了,这次为了救人,我想雨姑娘也不会拒绝的。”
第一百章:经年一恋
果然,雨雪霏听了之后,敲了敲茗烟俏皮的额头,转身对子卿柔声道:“嗯。不再跳舞的誓言既然已经破过了,我自然可以再跳。不过……”雨雪霏怅然道:“《凤飞九天》已成过往。如今要跳……子卿,可以为我编支新曲子吗?就像你当初月魄花魂那样的故事一般的曲子。”
“雨姑娘……谢谢你……”子卿用力地点头道。
……
雨雪霏重上舞台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成了平阳城最为热门的话题。
“上次在大皇子宴会上就破例跳过了,我就知道雨姑娘重新跳舞的日子不会远咯。”
“能在有生之年再看雨姑娘跳舞,老朽这辈子都值咯。”
“听说还是在当初跳《凤飞九天》的地方。”
“当然咯,哪里丢掉的,自然要在哪里拾起嘛。”
而在张府,却是另外一番议论。
“什么?!又是在水牢汀岸!她还嫌上次引起的混乱不够大吗?”
“皇上都首肯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哼!给我添点儿人守着水牢,莫让别有用心之人有了可趁之机。”
“是……大人。”
三日后……
平阳莫水湖畔挤满了男女老少,人们翘首以待的,是阔别多年的传奇。
此时,夕阳的余晖染红水天,瑰丽,静谧,又笼罩着神秘。江风习习,暗送花香,薄雾徐徐,弥漫汀岸。
待到夜色吞没湖岸,天际星光点点,人们心中的情绪被调到最高处时。
突的,
汀上骤现绚丽光华,化芒直上云霄,琴笛乍起,韶音仙乐,倾泻而出。
那水雾交织的幻影里,似江山轮廓,像沧海桑田,千林妩媚,万山茫茫,壮观得令人倍感寂寞。
朦胧之中,乍现惊天红颜,眉目含情,似嗔似笑。
婀娜的身姿,翩飞的水袖,飘逸如梦,轻灵似幻。曼妙轻盈的舞步,幻化出一轮轮光晕,似雅谷幽花绽放,又如清风拂过云烟。
跳在眼中,舞在心里。
岸上的人们被这惊世舞蹈所蛊惑,如痴如醉,竟有人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些什么,怕这绝世的美景,来不及收藏,便随风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