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一改愁容,满心高兴雀跃。
蓝袍公子和青枝刚下马车,便迎上四五人。领头人是一个紫冠青衫,面容庄肃的老人迎了上来,对蓝袍公子行礼:“庄主,一路辛苦了。端木公子前日到访,现下已在厅堂里候着多时了。 ”又转头对那赶车的车夫说:“魏公子,也一路辛苦了,赶紧进屋歇着吧。”
青枝早就看出那车夫不似普通人,连这庄里的老者也对他如此恭敬,不知他是什么人,整日来他跟着庄主,从不离身。
蓝袍公子意外地挑了挑眉,面露喜色,朗笑道:“昱熙这小子来了?倒有好些年未见了。”说完撩袍就要转身离开。
“庄主。”王总管指了指青枝。“这位公子是……”
蓝袍公子方想起青枝。“啊,王总管,他是青枝,你给他在庄里找个住处吧。”摆摆手,便匆匆跨进了庄院。
王总管正眼看清了青枝面容,脸上闪过一阵惊愕,但随即被他清咳两声掩饰过去,对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
青枝习惯得跟着蓝袍公子身后,被王总管身边的汉子拦了下来,引着青枝进入庄院。
青枝跟着那汉子,从偏门进入简朴的院落。领了两套衣物、一床薄被、以及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具,便被带到一处小院里,院落僻静偏远荒废已久,院落里积着枯枝烂叶,墙角屋顶长满枯黄的野草,显得更加清冷。
青枝颇为不满,皱眉问:“这里能住人吗,晚上不会闹鬼吧?”
那汉子瞪眼说:“单门独院不好,难道你想睡十几人挤的大通铺?”
青枝眨眨眼,干笑两声。
那汉子哼了一声,没再理他,自己走了。
推开院里的屋门,屋里四壁斑驳,布满尘土蛛网,还有股浓重的霉味。青枝悒悒不乐,以前在欢馆里也没住过如此脏乱的屋子,这悬月山庄那么多亭台楼阁,随便住哪一间不行,偏偏给住这破落的院子,青枝抬头看看屋顶,不知道这破屋下雨天会不会漏水。
青枝随便打扫了一下,便觉累了,把那被子一铺,倒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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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袍公子在厅堂外便远远看见坐在堂中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的红衣人,正对一边奉茶的下人斥责着什么,那下人惊慌失措,连连躬身点头。红衣人慢悠悠端起桌上的茶碗,掀开茶盖,轻吹了吹,再浅浅喝了一口,良久才缓缓点头。那下人松了口气,退了出来。见着蓝袍公子,下人苦歪歪的表情立即转晴,似是看到了救星。
蓝袍公子微微颔首,示意下人退下,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喊道:“昱熙。”
端木昱熙微怔,转脸看见蓝袍公子,赶忙放下茶碗,欢颜无限地迎上,抱住蓝袍公子双臂,激动地道:“皇兄,好些年未见,别来无恙吧。”
蓝袍公子含笑在椅上坐下,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轻嗔:“几年不见,方一见面便问候有恙无恙。”
端木昱熙立马轻咳两声,连声点头道:“皇弟失言。皇兄是人中龙凤,又是练武之人,岂会如同凡夫俗子,轻易有恙呢。”
这番吹棒,让蓝袍公子无奈摇头笑笑,这个自小便崇敬自己的堂弟,看着比数年前又长高了些,人也越发俊朗。只是这在外人面前张扬骄恣,在他面前依顺奉承的性子,仍是未变。心里感怀,亲呢地拍拍端木昱熙的肩膀。“听闻你如今是太常寺少卿,该有不少事务,如何有空来蜀地看我?”
端木昱熙撇撇嘴,摆手道:“皇兄莫笑我了,那不过是个挂名的闲职。除了我家老头子和当今皇上,谁又敢真来指使我。不过,若是那陈氏,我还是要忌惮几分的。”
蓝袍公子了然笑了笑。“既然来了,就在庄上多住上几日。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好好聊天了。”
端木昱熙苦了脸,孩子气的歪着嘴角。“原本是打算在庄上多留些日子的,可昨日收到老头子的来信,催我回去,说那陈氏撺掇皇上下旨,要我大哥去塞漠的边疆之地镇守边关。哼。明知我大哥屡建军功,受皇上赏识,这分明就是要削弱皇室在朝中的势力。”说得愤慨,拍着桌子,震地茶碗与茶盖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来。“皇兄,若是你在朝中,必定比我大哥有能耐。我可是一心盼着皇兄回京呢。”
蓝袍公子目光沉了下来,手指敲了敲桌面,淡淡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虽有着皇室的名衔,却是连昱熙都不如。要回京谈何容易,建立党派,拉拢权势,他一直都在暗中操作,可他一个无权不势的皇室弃孤,如何能让朝中那些趋炎附势的臣官们来支持自己。这条路还很长。
清咳了声,打破了两人的沉默。蓝袍公子转开话题:“来了几日,该是也见过他了吧。”
端木昱熙呆了呆,摸摸鼻子,有些沮丧:“去了几次,却都没见着。那门口的丫头不让进,每次去都说他身体不适不愿见客。”
蓝袍公子哈哈笑了两声:“该不是你又端什么架子,小琉才故意为难你的吧。”
肘撑在桌上支着腮,一脸受伤。端木昱熙轻叹口气:“哪有,我知他身子一向不好,哪敢惹他烦心。说不见,我就出来了。”
蓝袍公子扬着嘴角,戏谑地说:“你小时候总爱欺负他,现在终也遭他报复一下了。”略略一顿,又浮上愁容。“不过,皓华的身子确实越来越差了,性子确也越发显得孤僻。”站起身,手搭在端木昱熙的肩膀上。“走。我也有多日未见着他了,一起去吧,他若听说是我,定是欢心喜悦,对你以前的那些胡闹,也不再记仇了。”
端木昱熙撅着嘴眼皮上翻,难得对蓝袍公子露出不服的表情,蓝袍公子开怀地又哈哈笑了。
第三章
青枝一觉醒来,天光晚了,肚子也饿了,正愁着不知去哪儿吃饭,王总管推门进了来。
王总管满脸堆笑,对青枝说了一些庄里的规矩等等,青枝心不在焉地应和,见这王总管对自己还算客气,便问:“这庄里还有没有别的住处吗,这里破旧阴森,下雨可能还会漏水呢。”
王总管笑道:“住住就好了,下雨漏水我叫人来修理修理。下人能住这院子算是好的了。”
青枝听他说“下人”,心里便咯噔一下。
王总管又说:“庄里不养吃闲饭的下人,劈柴、打水、洗衣服你会哪样啊?”
青枝气得直咬牙,就想发作,可想到昨日才犯了大错,答应庄主不再莽撞行事,便硬是忍了下来。对着王总管一笑说:“你们庄主将我接来,一路待我极好,怎会舍得让我做这些粗活?还是找个人来伺候我,免得你们庄主得知了,日后怪罪你。”侧依在床畔,不再看王总管一眼。
王总管面色难看,“哼”了一声,带着冷意也笑了笑:“真是一只狂妄乱叫的鸭子,以为跳出栅栏就能飞上天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东西!”
青枝忍不住,从床上跳起来,怒目而视,厉声道:“你说什么?”
王总管老脸阴沉,用眼角瞄了眼青枝。“说什么,你自己该清楚。我也不妨实话实说,正是庄主命我来问话的。如此不识相的毛小子,也敢痴心妄想。”掸了掸下袍,站起身,摔门而去时低声嫌恶地嘀咕。“不过是个女支子。”
青枝一怔,这王总管又怎会知道自己出自倌院,难道是庄主对他说了。闭了闭眼,以为庄主对自己会是不同的,却不想,他也瞧低自己。再也坐不住了,他要去找庄主问清楚。
屋外天色黑沉沉的,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地,积了层绒绒白絮,踏上柔柔软软。青枝肚子饿得难受,没有心情欣赏雪色,一个人冒着雪,在漆黑陌生的庄院里兜转。昏黄的烛光从路边的屋里子透出,穿过黑暗,温暖地覆在白色的地面上,愈加增添了心底的无助和凄惶。
茫然地站在庄院空落的道路上,不知该往哪里走。许久才见着远处一条模糊人影,青枝立即奔上前去询问。
那人似也有心事,肩上披了层白霜,垂头徐徐地走着,听见有人靠近出声相问,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当青枝问起庄主的住处时,才抬眼奇怪地扫了一眼,只在这一眼后神情大变,伫足凝注着青枝,惊疑地问:“你是谁,这么晚找庄主有何事?”
青枝压下难过,挂上招牌的笑容。“我是庄主今日带回来的客人,我,我找庄主有些事。”
清美的笑容隐约透着媚态,未能如往常般将人摄去三魂七魄,那人反而皱了皱眉。上下仔细打量了他,嘴角撇了撇,沉声道:“据我所知,悬月山庄分西院和东院,此处是西院,是下人做活和吃住之地,东院才是主人院。你若是庄主的客人,怎会住在西院?”
那人脸上浓浓的嘲弄,让青枝后退了一步。再不愿直视,垂下头,咬了咬唇。原来还有东院西院之分,他什么也不知道。被安排在西院,该是庄主早就决定的。心里阵阵难受,又退了两步,他看得出来那人脸上嫌恶的表情,让他不觉地后退了两步,遽然转身逃离。
“喂。”端木昱熙不及反应,那可疑的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落雪的夜幕中。
何以皇兄的庄子里会有一位模样如此酷似闵儿弟弟的少年。那少年和皇兄是何种关系。闵儿弟弟可知道庄子里有这么个少年?视线飘向方才少年离开的方向,眉峰微蹙,猜忌之色渐重。
小闵儿,闵儿弟弟,为何今日你只对皇兄展颜,对我却异常疏冷,真的是在介怀当年我的那些任性胡闹,还是在怨恨我给你带去的灾难?深深吸了口寒凉的空气再吐出来,也未将心里的烦闷驱散。也罢,你眼中从来不曾有我。只愿你能在皇兄身边,健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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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枝在庄子里又转了转,一律的青砖灰瓦,哪有马车上所见的亭宇楼台。失望地回到破旧的小院。坐在床边,回想起这几日庄主待他的一言一行,无不事事纵溺,呵护备至。即便自己犯了大错也没舍得将他抛下,定不会让总管这般对待自己。
不由为那庄主想着各种理由。兴许是庄主回庄后,事务繁重,对自己便有一点点的疏失。也兴许是庄主在特意考验他昨日的誓约。
这么想着,便舒服了些。钻上床,缩进有些霉味的被子里,又胡乱想了一些事,迷糊中睡了过去。这一夜,他冻得哆嗦,被子太薄,蜷紧了身子也未觉得暖和。清晨起床,头疼脑热,身子乏力,摸摸额头发烫,想是生病了。
他想,今日再去寻那庄主,告诉他自己知道错了。只要能留在庄主身边,若是真叫他挑水劈柴,做个下人,做个杂役也行。只求庄主别将他丢开,不理不管。
屋外的雪停了。饿了一天,鼻子也变得灵敏起来,闻到空气中有饭香,便摸出院子,巡着香气,果见一些早起的人进出一间大院,猜想这肯定是个饭堂,大踏步而入。饭堂里没人为难他,每人吃多少盛多少,青枝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吃掉一大盆。
肚子填实了,人就来了精神。问清了东院怎么走,就直奔东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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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门外,蓝袍公子和端木昱熙步下台阶,看着侍卫将马匹从远处牵过来,端木昱熙回身对蓝袍公子道:“皇兄,我走了。”
蓝袍公子颔首。“回京后注意言行,切勿被人抓了口实。”
“为弟晓得。”端木昱熙犹豫了会儿又问:“皇兄是绝不会让闵儿弟弟受得半分委屈的吧?”
蓝袍公子微笑道:“自然,为何突然如此问?”
端木昱熙直视蓝袍公子,表情少有的严肃认真。“那个酷似闵儿弟弟的少年,皇兄让他离开庄子吧。闵儿弟弟若看见他,必会不高兴。”
蓝袍公子略一怔愣,并不说话。
端木昱熙眼睛虚了虚。“我自然是信得过皇兄的,却是信不过那少年。听闻他是出自欢场,那种声色之地出来的人,耍弄心机和玩弄手段的计量最是寻常。我担心皇兄受了他的骗。”
点点头,蓝袍公子在侍卫牵过来的坐骑上来回把摩,低沉的嗓音里夹着一缕伤怀。“你护爱皓华的心思,我都懂。当年若不是你我两人,也不会害得皓华如今无所依靠。那个少年的事,我会处理妥当,你安心回京吧。”
低下眼,若说对小闵儿的歉疚,皇兄比他只多不少。不再多说,接过侍卫递来的缰绳,端木昱熙潇洒地跃上马背。“那,我走了。”扯着缰绳回头向庄门里看了一眼,未见着那人身影,内心失落。向蓝袍公子挥手作别,手再一扬,数名侍卫随他踏蹄而去。
第四章
青枝照着别人所指方向,在院子东北角看见一扇月门,刚伸脚踏入,便看见东院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心里一喜,来不及多想,腿便不听使唤地跟了过去。
这东院确实和西院大为不同,西院多为青砖灰瓦,沉闷单调。而东院却是彩画游廊、砖雕花墙。青枝跟着那身影,心里没来由的紧张。这园里红梅绿竹,青松翠柏,虽披着一层白雪,却仍有江南春色的隽秀旖旎。这样一片赛江南的景色却没有让那身影有一丝滞留的意思。
待快走到回廊尽头,青枝远远看见,回廊外一抹白影静站于水天烟波、四野苍翠之间,便如一副淡画素水,几乎与这天地融为一色。
青枝猫身躲进一边的高大柏树后。
那身影疾步走过去,将手里的银白色狐裘长袄,轻轻披上白衣人的肩膀上,柔声说:“怎么不去送送昱熙,却自己跑来园子里。出来走走,也要注意保暖啊。”
白衣人不避不躲,将狐裘裹在身上,点头柔声说:“他走了吗?昱臻大哥别怪我,我对他冷淡只是不想再提及以前的事。”
“还在介意小时候他欺负你?”那身影莞尔地搂住白衣人。
白衣人靠在那人怀里,低下头,缓缓道:“我只是不愿再回想过去。”
那蓝色身影身体微微一僵,良久才沉闷地道:“是不是在我身边,也会成为你的负担?”
“当然不是,昱臻大哥是不同的。”白衣人立即摇头。“我想能长长久久和昱臻大哥在一起,可是日后,总会有哪家姑娘要嫁给你的。”
青枝只听说庄主姓卓,并不知道全名,听那白衣人直呼庄主名讳,可想定是与他十分亲近之人。
卓昱臻宠溺地用食指刮了一下那白衣人的脸颊,戏谑地笑着说:“怎么现在就舍不得了?我不是答应过,要照顾你一辈子的吗。”
白衣人沉默地垂着头。
卓昱臻不明究理,拍拍白衣人问。“怎么了?”
白衣人徐徐道:“昱臻大哥今年也二十有三了,理应娶妻生子了。”
卓昱臻听他这么一说,明白了,想自己身份特殊,在大事未成前,岂能随便娶妻。笑着说:“皓华是嫌我每日出现看得厌烦了?”
那叫皓华的白衣人,急忙摇头,转身对上卓昱臻的双眼说:“不是,不是,昱臻大哥待我极好。我这样残病的身子,实在拖累了大哥。若是哪一日,我走了,昱臻大哥切勿太过伤心。”
青枝震惊地看着那个白衣人的脸,只觉得这像是一场梦魇,那个人,竟然和自己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卓昱臻脸上的笑容明显凝固了一瞬,轻吐了口气强笑道:“皓华不会有事的。我发过誓此生都将护着你,爱着你。再也不会让你从我身边离开。”卓昱臻握起皓华的右手,那只纤长柔白的手上竟有两根手指少了指节。“三年前那场大火对你造成的伤痛,我会一点点地弥补给你。哪怕有一天你真的不行了,我也要访尽天下名医将你医治好。无论如何,不许你再离开我。”搂紧怀中人,卓昱臻神情异常坚定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