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重睁直了双眼,追随着青枝的身影。他从未见过像青枝这般摄人魂魄的男子,一颦一笑,甚至连出手伤人也衣袖风飖,如落尘仙子,惊若飞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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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升的娇阳卷着滚滚云海,探出苍翠的山头,瞬间云雾四散,金辉乍泄,披洒在四野幽冥的大地上,灿若锦绣。
“哒哒、哒哒、哒哒……”一条青色人影驾着一匹乌枣马由远至近急驰而来,衣袂飞舞,长发飘飘,灿若星晨的眼中闪烁着炙热。
临行前,他在大殿之中向左贺凌请示出教。左贺凌高坐于堂上,嘴角扬起不明意味的笑,道:“既然是未了的心愿,即便我拦了你今日,也拦不住往后。当断则断自然是对的。你去吧。”青枝拜别。左贺凌又悠扬地叫住青枝,“青枝,这些年来,你是教中最出色的杀手。多情则堕,少一分执着就会多一分快乐,这个道理,你该是明白的吧。”
明白,自然是明白,正是因为明白,他才会想要给自己的心,一个答案。最后一次,了却这份不该有的执念。
第十一章
五月初四。
夜色初降,金陵城四处灯火通明。
卓昱臻三人来到这金陵城已十多日,只因闵皓华病情反复,不适宜再奔波劳顿,便就这么住下了。卓昱臻租下了城东的沈园,方便闵皓华休养,至于寻找神医之事,只有慢慢再作打算。待到闵皓华有所好转,还是回庄才能安心调理。而住在这金陵之地,也是因为它毗邻长江,日后坐船顺水向上,也省了颠簸之苦。
几日来,闵皓华的病情稍有些缓和,精致的小脸有了些神韵,卓昱臻也高兴起来,让人把屋里的灯都点了,窗户打开,灯月交织,金碧银辉。又请了金陵最好的酒楼,最好的厨子做了几个清淡的,也是闵皓华爱吃的菜,一一端进闵皓华的屋里。
屋内陈设高雅华贵,地下铺着红色毛毡,门上悬着撒花软帘,闵皓华躺在一张罗幔半垂的床上,神色憔悴。
卓昱臻走近床边,在床沿上坐下,轻轻托起闵皓华上身,用个软垫支在身后,再轻柔让闵皓华后靠,将被子向上拉了拉,四边掖实。
卓昱臻端起矮架上的一盘菜,用筷子夹了一点,送到闵皓华嘴边。“来,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水晶肘子。”
闵皓华轻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笑笑说:“昱臻大哥,我真的没什么胃口。”
卓昱臻软声哄着。“多少吃一点,生病更是得吃饭的。你不吃,我看着难受,难受得生了病就得你照顾我了,我的脾气很臭,可不是好伺候的哦。”
闵皓华低眼一笑。“昱臻大哥一定会长命百岁,平安一生。只是因为我,害得昱臻大哥操劳了。”
卓昱臻笑得无奈。“你啊,越来越爱和我客气。这些都是我该做的,如若你的病好了,我也便不用操心了。来,吃一点吧。”
闵皓华将头偏了偏,带点撒娇的口气说:“那,我要吃芙蓉蛋。”
“好。”卓昱臻朗声笑答,连忙放下水晶肘子,换上芙蓉蛋,舀了一小勺蛋再舀了点米饭,一点一点喂给闵皓华。
闵皓华平日被卓昱臻喂习惯了,温顺得张了嘴含下卓昱臻夹来的饭菜,只是有时小声咕哝两声要吃哪个菜。卓昱臻也殷切周到,轻柔细心。一个病弱柔顺惹人怜爱,一个小心翼翼宠溺无边。烛火胧胧,一室柔情。如此融洽和煦的画面,透过半开的朱窗,收尽青枝眼里。
青枝蜷在树梢的阴影里,双臂紧紧抱膝,眼睛一瞬不瞬望着。见卓昱臻给闵皓华喂完饭,两人又逗笑了一阵,才让人来收拾碗筷,待下人全部退下后,抱起闵皓华让他躺下,打灭了灯火,却仍坐在床前,直到闵皓华闭眼熟睡仍未离去。
凝着那黝暗的背影,青枝眼中的波光闪闪烁烁。良久,悄然跃下树梢,回看了那扇已经黯淡的窗户,转身轻巧地没入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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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荒郊,荒烟蔓草。
月光如洗,映亮了青枝沉冷的双眸,转着手指间泛着莹光的青色小瓷瓶问。“你确定从岭南一路来此,已甩掉了眼线?”
“您放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虽然我没什么高深技艺,但耳目聪明,耍诈逃跑之类,可是梁上君子讨生的必备。”一边一个身材矮小,獐头鼠目的男子眨着小眼道。
“岭南那边的后事是否也已办妥?”
“我取了这药之后,便将那里一把火烧了。那里毗属深山,平日无人路过。即便有人怀疑,该毁的全都给我烧尽了,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很好。”青枝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甩到小个男人怀里。“这是答应给你的另一半。”
小个男人双目发光,垂涎地数了数,见不错,点头千恩万谢地转头要走。
“你知道日后该怎么做了?”青枝冷冷道。
小个男人扭头笑道:“自然,此生我绝不会和任何人吐露一个字。”
“那很好,你可以去了。”寒光一闪,小个男人来不及呼出一个字,便满脸惊恐地捂着喉咙,鲜血顺着指缝淋漓而下,小个男人嘴巴张了张,发出难听的‘呃呃’声,趔趄着后退了几步,颓然倒地。
青枝白皙的面上,被溅了一道血痕,夜色中愈加冷艳妖媚。冷眼见那男人死绝了,才幽幽开口:“通常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都不得善终。这么长时间也辛苦你了,那些银票便做你的陪葬吧。”将那青色小瓷瓶紧紧攥在手心,踏过冰冷的尸体。有了这些欢极殇,便是要杀十个百个左贺凌和白坤也够了。青枝嘴角咧开一个极冷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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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东。
一向宁静祥和的沈园,今夜却是乍开了锅,灯火通明,四里八乡的大夫,数十号人集齐在此,纷纷攘攘,比金奕殿上的朝堂还要热闹。卓昱臻心急如焚,来回地在回廊里踱着步子。
不知怎的,闵皓华在吃过晚饭后便睡下了,可没睡多久,便说想吐,呕了几下,当晚吃下的饭菜全吐了出来,呕得面色血红直到再也无所可吐,竟开始在干呕的唾液里带出血丝来,且血色越见浓烈。卓昱臻让魏子勋赶紧去找大夫,自己留着照顾闵皓华,可是见到闵皓华的脸色越来越白,急着手脚冰冷,六神无主。把沈园里所有下人,都打发着去找大夫。这一群大夫来了,闵皓华已经青着脸,昏厥过去了。
这些大夫前前后后,都给闵皓华把了脉,也没看出他是得了什么病。众口一词说闵皓华的脉向平和,除了心疾引起的身虚、面色难看之外,实在不知他为何吐血昏厥。最后,被卓昱臻追问得紧了,有的人只得推断说他可能得了风寒,有的说他受了惊,有的说他中了毒,甚至有的说他是中了邪,还是请大仙做做法之类。七嘴八舌的,却没有一个大夫敢确诊。
卓昱臻恼火地将这些庸医全数轰走,只留下那说是中毒的大夫,请那大夫诊断到底所中该是何毒,那大夫爱莫能助地摇摇头。
恼怒地一拳砸在墙上,卓昱臻知道,看不出中的是哪种毒性,便无法便解毒。要解毒,只有找到配毒之人。
一筹莫展之时,窗外飞进一个白色的东西,“咚”地一声,钉在了闵皓华卧躺的床柱上。
卓昱臻又惊又疑,向窗外张望了下,月朗星稀,树影婆娑,并无异样。走到那白色东西前,见是一把细小的匕首,匕首上扎着一张纸条。卓昱臻摊开纸条一看,只见一行挺拔绢秀的字迹写着‘如若救人,明日回雁楼,臻一人往,恭候一晤。’
第十二章
守着闵皓华,卓昱臻一夜未睡。纸条相约一事也未告诉魏子勋,隐约他已猜到所约何人。闵皓华一夜昏厥,一直未醒,脸色虽然苍白却已不似昨夜的铁青。嘱咐了魏子勋煎了几副化痰止咳的方子,看看窗外的艳阳,有着融融暖意,便独自往回雁楼去了。
若问金陵城里何处是轻食浅酌、痛吃豪饮的最好去处,那便是路人皆知的——回雁楼。
回雁楼,有大雁趋回,婉转徘徊,期许宾客往来,生意兴旺之意。回雁楼也是金陵城内最为奢华的酒楼,其内陈设与皇宫内院相比也毫不逊色,主勺的大厨更是出自皇宫的御厨,这里是文人墨客、风流逸仕,常常驻留之地。金陵城里人人向往之所。而回雁楼也如了店家所愿,是日日宾客满坐,谈笑声声。
卓昱臻踏进回雁楼,向小二报了名,便被引至二楼的雅间。雅间地上铺着暗红罽毯,门内和窗角都卷着红绫缎幔,一张大紫檀雕貔桌边。青色衣装的人儿,静坐在窗口,侧身支颐,遥望窗外,似在凝神冥想。一头乌顺的长发,披散在纤细的双肩上,丝丝缕缕迎着暖风飘曳。
听见声音,青衣人回过头,对上一双冷若冰霜的双瞳,淡淡一笑。
心里的猜疑得到证实,卓昱臻忍着愤懑,冷问:“真的又是你!这次你又待怎样?”
青枝笑而不答,站起身,拿起桌上白瓷酒壶斟了两杯酒,放至桌上,才说:“庄主来得可真早。这是六十年的汾酒,庄主坐下与我一同浅酌两杯如何?”
这笑脸盈盈、悠然自若的面孔与另一张厥逆亡阳、脸如金纸的面貌相交叠。卓昱臻一夜的燥怒未散,眼里顿然浮上暴戾,倏然欺近,伸臂将青枝撞抵在墙角,狠力地掐箍住他的项颈,嗔眼沉厉地道:“仕别三日,果当刮目相看。你不仅学了武功滥杀无辜,还毒害他人。你一再相害皓华。我真后悔当初早该杀了你。”
青枝喉头一痛,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想开口说话,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抬眼见卓昱臻凶相毕露,哪里有容他说话的意思,分明杀意尽现。这个一向不矝而庄,不怒自威,对待闵皓华殷殷细语,温和关爱的卓昱臻,此时却是一副凶狠冷虐的模样。
青枝唇角扬起笑,这样的卓昱臻,只在闵皓华受到伤害时才会出现。而屡次伤害了闵皓华,卓昱臻又哪能不恨?闵皓华是卓昱臻心里最柔软的部位,所以他只能用这个方法,让卓昱臻来见自己。
这一抹不该出现的淡笑,似是嘲弄,又似是无声的挑衅。卓昱臻怒不可遏,再不留情,手掌越收越紧。
为了闵皓华,青枝知道,卓昱臻不会下手杀他。但那满眼的恨意,却刺痛了他。
卓昱臻,你可以待闵皓华温柔款款,却不能留一分耐性和宽和给青枝吗?难道只有在你将我当做闵皓华时,才能再次看到你柔情关爱的一面?
不挣扎,也不吭声,任由脖子上的手强攫。晶莹眸子直直地凝视着近在咫尺俊朗无俦的面孔,粉色的嘴唇逐渐变成绛紫,眼波也随着黯淡下来。
“啪”地一声脆响,酒壶从青枝无力握持的手中跌落,粉身碎骨。
屋外的小二,敲门轻声问:“客官可有什么事?”
卓昱臻灵台一醒,抽手回身。
一口冷气灌入被解放的喉咙,青枝滑倒在地,蜷着身体连连咳嗽。
小二听到异响,担心的推门探头问:“客官可有什么不中意?”
青枝捂着脖子,哑声站起说:“你家汾酒太浓烈,我和这位朋友都不太欢喜。今日是端阳,小二你还是重新上壶雄黄酒来吧。”
这雄黄酒哪里有这汾酒绵柔清爽,又怎会不喝六十年的汾酒反喝又烈又冲的雄黄酒?小二奇怪地瞅了瞅屋里的二人,二人均是风姿卓然,却是一个满面怒气,一个扶胸强笑。满屋汾酒的浓香,小二心疼地看了看地上的洇湿一片,也不敢说什么,低声应了便下了楼去。
卓昱臻极力克制怒气,握拳冷声问:“你约我来此,是否该将解药给我?”
青枝低咳两声,坐回檀木椅中,不急不徐地说:“求人自然要以礼相待。你坐下来,我慢慢和你说。”
卓昱臻甩袖,怫然坐下。
青枝端起桌上的琉璃杯,轻呷了一口,见卓昱臻一脸不耐,便道:“闵公子的毒,我自然会解,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卓昱臻蹙眉冷声问:“有何要求?”
“我要你陪我一日,明日我自当双手奉上解药。”
卓昱臻脸色变了变,凝着眉斜瞪睇着青枝,满是怀疑。“就这么简单?”
青枝笑着又说:“就这么简单。不过话要先说清楚,如果你想杀了我,从我身上搜得解药,我劝你作罢。我身上的毒药倒有不少,解药却从不随身而带,如若你杀了我拿了毒药,只怕救人不成反害了人。”
卓昱臻忿然冷哼。“如果皓华撑不到明日呢?”
“这你放心,我下的毒,自然有分量。如若不信,门在那边,我绝不强留。只是过了明日,闵公子再有任何症状,那便不好说了。”见卓昱臻还是犹豫不决,青枝继续说:“这个交易对庄主可没有任何损失啊。只要过了今日,明日便可得到解药,不需劳心费力,也不需花费一分半毫。你看可好?”
沉吟片刻,卓昱臻狐疑道:“陪你一日要做些什么?若是为非作歹,我恕不奉陪!”
青枝漾起笑,探近身子,低缓地:“除了为非作歹,庄主想做什么都、可、以。”见那两条峰眉拧得更深,心情立刻好了几分,待卓昱臻出声前坐直身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放心,只要我到哪儿,你到哪儿就行。”
不知青枝到底要玩什么花招,但是事已至此,听他如此说来似乎也并无害处,卓昱臻便咬牙道:“好。若是你敢骗我,我卓昱臻这一辈子,绝不放过你!”
狠绝的话语让青枝眼中的笑意瞬间散去,喃喃说:“一辈子不放过我……”嘴角一弯。“也不错。”
卓昱臻当他又调笑自己,正待发作。青枝已高声唤起了小二。
小二闻声,推门探头。
青枝说:“酒菜都备好了吗?”
“客官早都备好了。”
“那就上菜吧。”
小二应了声。不一会儿,一壶雄黄酒和一桌丰富的饭菜便端上桌来,浅浅地冒着热气,色香俱全,撩人食欲。
卓昱臻却看清这一桌菜后,脸色更加冷然。
这一桌菜均为清淡菜式,有清蒸鲈鱼、水晶肘子、鸡笋粥、芙蓉蛋……竟与前一晚卓昱臻为闵皓华点的那几样菜式丝毫不差。
青枝夹了一块鱼肉,递进卓昱臻碗内,扬着精致的脸笑道:“似乎你很爱吃这道菜。”
“原来昨晚你竟在窗外窥视。”卓昱臻怒道。
青枝也不否认。“昨晚庄主所点的菜式,也是请了回雁楼的大厨所做,我不知道庄主爱吃哪些菜,偏巧这几样菜我也爱吃,便请这里的大厨再做一回了。”
卓昱臻哪有心情吃饭,眼前这张脸干净清丽,熟悉又陌生。若说以前的青枝狠辣,倒还有些孩子的真率,如今的青枝狠辣不减,更带着些看不透的阴邪之气。“到底你想做些什么?又为何一再伤害皓华?”
青枝笑而不答,悠悠地低头夹着菜吃
卓昱臻冷蔑地‘哼’声道:“若是为五年前我打伤你之事报复,完全冲我来便是,何必迁怒一个不会武功的病人,你这好胜又善妒的性子倒越发见长了。”
青枝心头又凉了几分,却眨眨眼睛,嫣然笑道:“庄主好眼力,不过如果我说我喜欢庄主,怎生舍得来伤害庄主,你可信?”
突如其来的告白,卓昱臻怔忡地说不出话来。看青枝神色如常,笑若春花。卓昱臻自是不信,想他会如此说,不过是要让自己心旌大乱的托词,脸上便又浮上不屑的冷笑。
卓昱臻的神色,青枝看在眼里,强笑道:“青枝虽非善类,但对庄主还是存有感激之情。当日是你将我赎出欢院,这份恩情青枝没齿难忘。”
这话听在卓昱臻耳里,只当青枝暗中嘲讽。“恩情?如果你真觉得我对你有恩,你便不该用这种方式,邀我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