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含山,极目望去,这含山不过高约十来丈,并无奇峻巍峨之处,不过山脚下的运河却增添了一道秀丽。
山脚下已是人头攒动,有华服的公子、有绰约的女子、有长须老者、也有撒泼孩童,无不皆欢声笑语,喜气盈面。敲锣舞狮之人穿行在人流之间,杂耍卖艺的也卖力吆喝。善男信女拿着香烛元宝,纷纷涌向山头。
闵皓华执意要去人最多的蚕花圣殿拜拜,卓昱臻实在拗不过他,只能小心地护着。人与人之间,相互推搡摩擦,卓昱臻很是担心闵皓华,见他虽然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但双目炯炯,神色欢欣,让他的脸色也明艳了许多。
闵皓华双手合实,虔诚地跪在蚕花娘娘像前,默默地磕头请愿。低垂着眉眼,柔和的面容,是那样的干净无邪,纯真善良。任何人看了,只怕都想将这清丽柔美的人儿永远呵护在怀吧。
游了一圈,两人下了山去。
卓昱臻掏出帕子,亲昵地给闵皓华擦汗。“方才求了什么?”
闵皓华瞅了他一眼,抿嘴笑着说:“求她保佑你福寿安康,早日成亲,儿孙满堂。”
卓昱臻哑然失笑地说:“求了这么多?你不怕我真有了家室,便从此对你不再理睬了?”
闵皓华挑挑眉,一副不信的模样,甚是可爱。
卓昱臻拧了闵皓华的小脸一把。“你该求她保佑你身强体健,我便什么娶妻生子都不要了。”
耳边突然乍起一声大笑,两人转头瞧去。一个貌不其扬的汉子,和颜善悦地说:“真是两个外乡人。这蚕花娘娘只保佑我们蚕农明年有个好收成。不能保平安,生贵子的。”
卓昱臻和闵皓华听后一愣,四目相对也哈哈一笑。
卓昱致拥着闵皓华,打算离去。人群熙来攘往,攒动不息,一个熟悉的身影印入卓昱臻的眼底,只是一晃,青色的衣袂便隐入人群中。眼皮一跳,再四下扫视一圈,只见那青衫人垂手站立在河边,河风吹起他的衣袂,如依依杨柳。他微簇着眉头,双目远眺,似在遥想什么,面孔落没又清冷。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只有他静静站立,如临落凡尘的谪仙,身边世人的种种都于他毫无关系。
青枝?
虽然身形拔高一些,却依旧削瘦,依旧清丽,只是眉宇间似乎多了些潋染,少了些率真。
人群中,一位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向青枝的身侧走去,那人阔鼻大耳,平庸的脸上挂着涎笑,直直地盯着青枝看。一只肥手搭在青枝肩上,青枝方查觉身边有人,扭身冲这男子也是一笑,方才那一身的清冷顿时消弥,那笑媚眼如丝、酥软入骨。男子笑得更欢,满脸氵壬邪,将青枝揽入怀里,青枝顺势倒进那男子的胸口。
卓昱臻心下生起一阵嫌恶,扭头拉着闵皓华回到马车里。
含山离湖州城甚远,当晚三人便在含山附近住下,准备次日再去嘉兴。
第七章
暮晚,含山集镇。
卓昱臻到药铺抓了些药,拎着药包往小镇西面的客栈走去。午后不久,闵皓华又开始发热,可能是因为体虚,而早晨又过多兴奋所致。卓昱臻让魏子勋去把从庄里带出来,所剩不多药材都给煎了,自己又出来抓一些备用。闵皓华的病症,来来去去那几味药材他都烂熟于心了。
凉月初升,天光黯沉,古巷陋宅中,灯火廖弱。青色的石板路,远远地铺呈开去,不见半个人影,深邃幽长。不知哪家院落里遥遥传出丝竹欢歌之声,这若隐若现的鸣奏,比之白日里的热闹喧嚣,仿佛更能感染到人内心的孤寂清冷。
青色的石板路莹莹泛着幽光,卓昱臻眼前浮现着闵皓华压抑着病痛的小脸,脚步匆匆,只想尽快赶到他身边,那颗悬荡的心方能踏实下来。
前方一侧的暗巷中传出低低地暖昧之声,像是某人的低声咒念,又像是某人在睡梦里无意识的呢喃。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在这幽暗空旷的道路上,实在让人心底发毛。卓昱臻艺高胆大,却也不愿多事。走过那处暗巷,只是无意地瞥了一眼,只见两个身着长褂男子相贴在角落,靠前一人,背对着巷口,抱着靠后的那人。那人面朝巷口,被抵在墙角,双腿被高高托起,大张着悬挂在身体两侧,凝白的双臂勾在身前人的颈项上,头颅靠在身前人的肩臂上,低垂着眼,面无表情,柔顺地任人上下震颤。
卓昱臻惊愣,这躲在暗处任人索求的青衫人分明就是青枝。卓昱致不知不觉便顿住了脚步。
可能是月光将卓昱致的印影拉进了暗巷里,也可能是感到了被人注视的目光。青枝抬眼缓缓看来,那秋水般的眸子,遽然瞪大,抖着莹光,震惊地盯住卓昱致的面容。只是片刻,这惊惶地双目又慢慢柔和,眼角下弯,笑意盈面,这笑从眼角延伸到唇角,再由唇角蔓延至全身。青枝双腿攀上身前人的腰骶,双臂更加用力箍紧身前人的颈项。那背对着巷口之人,像是受到了鼓动般,起伏地越发勇猛。青枝微微仰起头,微启的双唇绽放着醉人的笑,无比享受,又似轻挑的戏谑,那媚眼如丝的双眸,却一直盯着卓昱致不愿放开。
这般不知廉耻地在大街上苟合,被人瞧见,竟还笑得如此恣意放荡。卓昱臻只觉一股无名之火陡起,冷‘哼’一声,心里暗骂一句不知自爱,甩袖忿然离开。
回到客栈,心里怒火久久不能平复。魏子勋过来禀告,说闵皓华喝了药,已然睡去,卓昱臻才凝了心神,点点头,让魏子勋也早些休息,便轻声进屋,见闵皓华睡得安然,便在他床边轻轻坐下。
闵皓华的睡脸,一如白日里跪在蚕花娘娘面前的那般纯真善良,想起他站在台阶上,调皮地挑着眉睨着眼,一副不信自己的模样,唇角不由微微上扬,指尖轻轻抚过闵皓华的脸颊。脑海里却突然闪过另一张相似的脸,那张脸冷漠孤清在河边遥遥凝望,那张脸靠在男人怀里媚笑连连,那张脸凝视着自己笑得挑衅。
手指顿然一僵。两张如此相似的五官却有这样多的不同的面貌。
青枝,五年的时间,以为你该成熟了,不想竟当街见到你做出这等龌龊之事。真不知你是自甘堕落,还是放荡无耻。
卓昱臻帮闵皓华掖实了被角,轻声出屋,回到自己房里。洗漱之后,翻身上床,不愿再想,闭睛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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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卓昱臻三人下了楼,便看见店家与门前一个捕快打扮的人在说话。见卓昱臻三人,捕快上上下下将他三人打量了一番,简单盘问了几句,见他们三人衣着华丽光鲜,又隐隐正气凛然,便也没再多问,匆匆走了。
卓昱臻见店家面色惶惶,便问道:“店家,是发生了何事吗?”
那店家点点头。“听捕快说,昨晚张县丞被人杀了,就死在不远的巷子里,还衣衫不整的,被人割了喉咙。”
卓昱臻皱眉,想到昨晚,青枝和那男人也是衣衫不整,难道……
心里想着,耳边却听店家又说:“这世道不太平,客官这就走了?那您可得路上小心着些。”
三人上了马车,一路向南。马车颠颠簸簸,快近日暮时分。
魏子勋挑开车帘,探头进来说:“庄主,有辆马车一直跟着我们。”
卓昱臻一听凝眉问道:“这马车除了跟着我们,可曾有其他可疑。”
魏子勋摇头。“不曾。”
卓昱致点头安抚道:“幸许只是同路。我们多加留意便是。”
魏子勋应允。
当晚他们进了嘉兴城,之后便在这里盘桓了数日,卓昱臻带着闵皓华游玩了嘉兴的风景名胜,也走访了不少名医大夫。虽然没有为闵皓华找到治疗疾病的良方,闵皓华倒是游玩得份外开心。离开嘉兴已是五日后。
马车又折向北去。
刚上路不久,魏子勋对卓昱致说:“庄主,那马车还跟着我们。”
卓昱臻颔首,“哼”了一声,说:“不用理它。”
这几日那马车一直紧紧尾随,不论他们是住店打尖还是游览拜访,总能看到那辆马车停留在不远处。如果说是同路,哪有如此多巧合,如果是有人刻意盯梢,那也未免太过招摇。可更奇怪的是,这马车居然无人驾驭,魏子勋觑空,曾过去查探过几次,每次都未见车内有人。这光天化日难道有鬼不成?
又一日晚,错过宿头,只有停在荒郊,身后的那辆马车,也幽幽地停在不远,昏暗的密林里,显得尤为诡异。
魏子勋锋眉一紧说:“我去将那马杀了。”
卓昱臻抬手阻止,大声道:“只有宵小之辈,才不敢抛头露面,我们不要和这等人计较。”转身又对魏子勋说:“子勋,你去打些猎物来,大家也都饿了。”
“可是……”
见魏子勋面露担忧,卓昱臻拍拍他的肩膀。“不用担心,如果真想对我们不利,早该动手了。”
魏子勋点点头,悻悻而去。
掀了车帘,卓昱臻进入车内,和闵皓华说了会儿话,闵皓华却总是吞吞吐吐,最后才涨红了脸对他说想要洗澡。卓昱臻失笑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便提着水桶去车边的水塘里打了水来,拿出毛巾作势就要为闵皓华擦拭,在悬月山庄时闵皓华洗澡有专人为他擦拭,住客栈也有伙计代劳,这荒郊野岭的也只能卓昱致亲自动手了。
闵皓华低垂着头,讪讪地说:“我,我自己来。”
卓昱臻轻笑,揶揄地说:“皓华还觉得不好意思吗?小时候,我们一起洗澡时,你全身我就看过了。”
闵皓华的脸像熟透的苹果。“可我们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没关系,你有的,我也有,有什么可害羞的。”卓昱臻边说手上也不闲着,就脱起闵皓华的衣服。
闵皓华从脸红到脖子,干脆把脸埋到被子里。
卓昱臻敛去笑容,认真仔细,一点一点为闵皓华擦拭。这娇嫩似雪的肌肤,在他的揉擦之下,变得片片艳红,娇嫩如花,胸前的粉红突起地更是透人,像是待放的花蕾,又像是的甘甜的果实,随着闵皓华急促的呼吸,一挺一挺的。两腿间的花茎,微微轻颤,娇羞地垂在哪里。这样一副春色无边,卓昱臻真的快把持不住了,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怕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对闵皓华脆弱的身体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克制下心里的浮动,凝神定志,目不斜视地帮闵皓华擦完身体,见他仍像只鸵鸟般将头插在被子里,便有意逗弄他。托起闵皓华的左脚掌,那里有一片红色胎记,不抬起光裸的脚是绝对发现不了。卓昱臻故意用手指挠了挠那里。“好了,害羞的小白鹅。”
闵皓华怕痒,将脚缩了回去,从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眨巴眨巴。
“可还记得,小时候我每回见着这块胎记,便会取笑你是小白鹅,是不是?还是只不会游泳的小白鹅。”卓昱臻满脸捉狭,拿起方才脱掉的衣服,要为闵皓华穿上。
闵皓华羞怯地钻进被褥里,连眼睛都不敢再露出来。这可爱的样子,触动了卓昱臻内心里柔软之处,缓缓低下头,在闵皓华的额头,轻柔一吻。
躲在被窝里的小脸刚刚恢复一些,又起一片飞红。
卓昱臻轻笑,宠溺地揉揉闵皓华的小脑袋。“休息一下,待会儿子勋回来,吃点东西就睡吧。”
闵皓华乖顺地点头。两人也不说话,就这么闲等了一会儿。
魏子勋回来了,打了两只兔子,一只野鸡。魏子勋又劈了些枯枝,架起篝火,又去水塘里将猎物洗净。不久,浓郁地肉香就弥散开来。三人都随意地吃了一些。便合衣睡下了。
睡到午夜时分,幽幽传来笛声,在僻静幽深的山林间,甚为突兀。这悠扬的笛声时轻时缓,时高时低,高时直上云霄,低时直抵心间,仿似叹息,又如空寂,婉转低回。
卓昱臻和魏子勋都已清醒,两人对望一眼,魏子勋即要起身前去查看。
卓昱臻出言阻拦:“不用,我去。”随后冷哼一声,又道:“宵小之人终于肯露面了。你在这里护着皓华。”
卓昱臻跃出马车,寻着笛音而去。
第八章
皓月当空,茅草萋萋,初春的山林,夜风清寒,枝草上的露珠,沾湿了蓝色的衣袂。笛音传自一片削挺的竹林之中。
月色如华,竹林里的雾气,泛着淡淡的迷蒙。那吹笛之人,眼帘低垂,端着一把墨绿色的笛子,在嘴边轻奏。如漆的黑发,丝丝流转着乌艳的光晕,青色衣衫笼罩着圣洁的光华,精妙的面容,犹如碧瑶仙子临落人间。
卓昱臻冷笑一声。“果然是你。”
青枝放低唇角的笛子,嫣然一笑。“庄主,别来可好?”话语刚出口,又觉不妥,莞尔失笑。
“自然是好的。这几日见庄主与闵公子,游乐欢豫,郎情蜜意,实在让人羡慕呢。”
卓昱臻凝目冷问。“你有何目的?为何要跟着我们?”
青枝低笑,轻抬眼眸。“庄主不要误会,我不过是兴之所致,刚巧也来江南游玩,无意撞见,不愿刹到庄主的兴致,所以避而不见。今日听庄主说我是宵小之辈,不敢抛头露面,故才出来与庄主一会。”
卓昱臻冷哼。“游玩?那张县丞可是你杀的?”
青枝毫不避讳,对着卓昱臻的眼睛,神情自若,一口承认。“不错。”
“为何?”
青枝凛然一笑。“因为他该杀。”
又是五年前那句话!卓昱臻横眉怒目,一字一句道:“我以为五年时间,你该有所收敛,哪知你仍是恶性不改。当年赠你银票,也是希望你重新为人,日后平淡度日,不料你还是负我所望,不知悔改,不知自爱。”
青枝扬眉,压住眼中冷怒,轻笑地说:“不知自爱?你也知我乃欢院出身,过惯了和男人花前月下,讨人怜笑的日子,除了会在男人身下婉转曲迎,我实在也不会其他活计。不过我也不缺花费,庄主施舍的那些银子,早让我打赏了粗陋的下人了。”
卓昱臻愤然抬掌,硬生劈断身边翠绿的竹身,骂道:“下见!”
青枝蓦地哈哈大笑,瞥眼奚落地说:“庄主当年为我赎身,不也是想要我这下见的身子嘛。我从不是清高之人,只要庄主付得起钱,我随时都可以陪庄主的。”
“你……”卓昱臻直气得怒发穿冠,不想青枝竟一再曲解自己当年的一番善意,不愿解释,一撩下摆,转身要走。
青枝冷声说:“庄主要走了吗?”又了然若悟地啊了一声道:“是要去陪你那不要钱的小情人了吧。”
话音刚落,卓昱臻已然逼近身,“啪”地一声,狠狠地扇了青枝一记耳光,咬牙恨声道:“不许玷污皓华,他和你不同。”不留情地捏住青枝下颌,冷厉地说:“是上次没有教训够吗?”
明亮的眼睛森森地直视卓昱臻,毫不避让。这倔强的眼里,像长满了带刺的荆棘,即使被敌人伤得体无完肤,同时也要伤得敌人鲜血淋漓。
心头像是浮过一片阴云,压得卓昱臻胸闷如窒,推开青枝,愤恨地道:“记着,以后再别给我出现。”说完大步离去。
青枝注视着卓昱臻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久久不愿移开。卓昱臻,你可知道我真的好生羡慕闵皓华。若有一日,你能真心待我如对他那般的好,此生便也不枉了。
第二日,卓昱臻三人再次上路,那辆紧跟着他们的马车,一夜之间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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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罗幔帐,珠帘轻垂,墙壁灯台上的烛火冥冥灭灭,氤氲的檀烟在室内浮动。青枝低着头,直挺挺地跪在珠帘前,珠帘之后的内室里,一座绣着金莲翠兰的屏风后,华贵锦幄的大床里隐约传出男女氵壬靡的声音。青枝面容不改,静静地单膝跪地。